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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吕】一枝花 赠朱帘秀轻

元代 · 关汉卿

赠朱帘秀
轻裁虾万须,巧织珠千串;金钩光错落,绣带舞蹁跹。
似雾非烟,妆点就深闺院,不许那等闲人取次展。
摇四壁翡翠浓阴,射万瓦琉璃色浅。
【梁州】富贵似侯家紫帐,风流如谢府红莲,锁春愁不放双飞燕。
绮窗相近,翠户相连,雕栊相映,绣幕相牵。
拂苔痕满砌榆钱,惹杨花飞点如绵。
愁的是抹回廊暮雨箫箫,恨的是筛曲槛西风剪剪,爱的是透长门夜月娟娟。
凌波殿前,碧玲珑掩映湘妃面,没福怎能够见?
十里扬州风物妍,出落着神仙。
【尾】恰便似一池秋水通宵展,一片朝云尽日悬。
你个守户的先生肯相恋,煞是可怜,则要你手掌儿里奇擎着耐心儿卷。

【南吕】一枝花 赠朱帘秀轻

元代 · 关汉卿

赠朱帘秀
轻裁虾万须,巧织珠千串;金钩光错落,绣带舞蹁跹。
似雾非烟,妆点就深闺院,不许那等闲人取次展。
摇四壁翡翠浓阴,射万瓦琉璃色浅。
【梁州】富贵似侯家紫帐,风流如谢府红莲,锁春愁不放双飞燕。
绮窗相近,翠户相连,雕栊相映,绣幕相牵。
拂苔痕满砌榆钱,惹杨花飞点如绵。
愁的是抹回廊暮雨箫箫,恨的是筛曲槛西风剪剪,爱的是透长门夜月娟娟。
凌波殿前,碧玲珑掩映湘妃面,没福怎能够见?
十里扬州风物妍,出落着神仙。
【尾】恰便似一池秋水通宵展,一片朝云尽日悬。
你个守户的先生肯相恋,煞是可怜,则要你手掌儿里奇擎着耐心儿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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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枝花·不伏老

元代 · 关汉卿

〔一枝花〕
  攀出墙朵朵花,折临路枝枝柳。
花攀红蕊嫩,柳折翠条柔,浪子风流。
凭着我折柳攀花手,直煞得花残柳败休。
半生来折柳攀花,一世里眠花卧柳。
  〔梁州〕
  我是个普天下郎君领袖,盖世界浪子班头。
愿朱颜不改常依旧,花中消遣,酒内忘忧。
分茶攧竹,打马藏阄;通五音六律滑熟,甚闲愁到我心头?
伴的是银筝女银台前理银筝笑倚银屏,伴的是玉天仙携玉手并玉肩同登玉楼,伴的是金钗客歌金缕捧金樽满泛金瓯。
你道我老也,暂休。
占排场风月功名首,更玲珑又剔透。
我是个锦阵花营都帅头,曾玩府游州。
  〔隔尾〕
  子弟每是个茅草冈、沙土窝初生的兔羔儿乍向围场上走,我是个经笼罩、受索网苍翎毛老野鸡蹅踏的阵马儿熟。
经了些窝弓冷箭鑞枪头,不曾落人后。
恰不道“人到中年万事休”,我怎肯虚度了春秋。
  〔尾〕
  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恁子弟每谁教你钻入他锄不断、斫不下、解不开、顿不脱、慢腾腾千层锦套头?
我玩的是梁园月,饮的是东京酒,赏的是洛阳花,攀的是章台柳。
我也会围棋、会蹴踘、会打围、会插科、会歌舞、会吹弹、会咽作、会吟诗、会双陆。
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赐与我这几般儿歹症候,尚兀自不肯休!
则除是阎王亲自唤,神鬼自来勾。
三魂归地府,七魄丧冥幽。
天哪!
那其间才不向烟花路儿上走!

分类: 散曲  抒情  生活 

杂剧·感天动地窦娥冤

元代 · 关汉卿

楔子
(卜儿蔡婆上,诗云)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不须长富贵,安乐是神仙。
老身蔡婆婆是也。
楚州人氏,嫡亲三口儿家属。
不幸夫主亡逝已过,止有一个孩儿,年长八岁。
俺娘儿两个,过其日月。
家中颇有些钱财。
这里一个窦秀才,从去年问我借了二十两银子,如今本利该银四十两。
我数次索取,那窦秀才只说贫难,没得还我。
他有一个女儿,今年七岁,生得可喜,长得可爱。
我有心看上他,与我家做个媳妇,就准了这四十两银子,岂不两得其便!
他说今日好日辰,亲送女儿到我家来。
老身且不索钱去,专在家中等候。
这早晚窦秀才敢待来也。
(冲末扮窦天章,引正里扮端云上,诗云)读尽缥缃万卷书,可怜贫煞马相如。
汉庭一日承恩召,不说当垆说子虚。
小生姓窦,名天章,祖贯长安京兆人也。
幼习儒业,饱有文章。
争夺时运不通,功名未遂。
不幸挥家亡化已过,撇下这个女孩儿,小字端云。
从三岁上亡了他母亲,如今孩儿七岁了也。
小生一贫如洗,流落在这楚州居住。
此间一个蔡婆婆,他家广有钱物;小生因无盘缠,曾借了他二十两银子,到今本利该对还他四十两。
他数次问小生索取。
教我把甚么还他?
谁想禁婆婆常常着人来说,要小生女孩儿做他儿媳妇。
况如今春榜动,选场开,正特上朝取应,又苦盘缠缺少。
小生出于无奈,只得将女孩儿端云送与蔡婆婆做儿媳妇去。
(做叹科,云)嗨!
这个那里是做媳妇?
分明是卖与他一般。
就准了他那先借的四十两银子,分外但得些少东西,勾小生应举之费,便也过望了。
说话之间,早来到他家门首。
婆婆在家么?
(卜儿上,云)秀才,请家里坐,老身等候多时也。
(做相见科,窦天章云)小生今日一任的将女孩儿送来与婆婆,怎敢说做媳妇,只与婆婆早晚使用。
小生日下就要上朝进取功名去,留下女孩儿在此,只望婆婆看觑则个!
(卜儿云)这等,你是我亲家了。
你本利少我四十两银子,兀的是借钱的文书,还了你;再送与你十两银子做盘缠。
亲家,你休嫌轻少。
(窦天章做谢科,云)多谢了婆婆!
先少你许多银子,都不要我还了,今又送我盘缠,此恩异日必当重报。
婆婆,女孩儿早晚呆痴,看小生薄面,看觑女孩儿咱!
(卜儿云)亲家,这不消你嘱咐。
令爱到我家,就做亲女儿一般看承他,你只管放心的去。
(窦天章云)婆婆,端云孩儿该打呵,看小生面则骂几句;当骂呵,则处分几句。
孩儿,你也不比在我跟前,我是你亲爷,将就的你。
你如今在这里,早晚若顽劣呵,你只讨那打骂吃。
儿口乐,我也是出于无奈!
(做悲科)(唱)
【仙吕】【赏花时】我也只为尤计营生四壁贫,因此上割舍得亲儿在两处分。
从今日远践洛阳尘,又不知归期定准,则落的无语暗消魂。
(下)(卜儿云)窦秀才留下他这女孩儿与我做媳妇儿,他一径上朝应举去了。
(正旦做悲科,云)爹爹,你直下的撇了我孩儿去也!
(卜儿云)媳妇儿,你在我家,我是亲婆,你是亲媳妇,只当自家骨肉一般。
你不要啼哭,跟着老身前后执料去来。
(同下)
第一折
(净扮赛卢医上,诗云)行医有斟酌,下药依《本草》。
死的医不活,活的医死了。
自家姓卢,人道我一手好医,都叫做赛卢医。
在这山阳县南门开着生药局。
在城有个蔡婆婆,我问他借了十两银子,本利该还他二十两;数次来讨这银子,我又无的还他。
若不来便罢,若来呵,我自有个主意!
我且在这药铺中坐下,看有甚么人来。
(卜儿上,云)老身蔡婆婆。
我一向搬在山阳县居住,尽也静办。
自十三年前窦天章秀才留下端云孩儿与我做儿媳妇,改了他小名,唤做窦娥。
自成亲之后,不上二年,不想我这孩儿害弱症死了。
媳妇儿守寡,又早三个年头,服孝将除了也。
我和媳妇儿说知,我往城外赛卢医家索钱去也。
(做行科,云)葛过隅头,转过屋角,早来到他家门首。
赛卢医在家么?
(卢医云)婆婆,家里来。
(卜儿云)我这两个银子长远了,你还了我罢。
(卢医云)婆婆,我家里无银子,你跟我庄上去取银子还你。
(卜儿云)我跟你去。
(做行科)(卢医云)来到此处,东也无人,西也无人,这里不下手,等甚么?
我随身带的有绳子。
兀那婆婆,谁唤你哩?
(卜儿云)在那里?
(做勒卜儿科。
孛老同副净张驴儿冲上,赛卢医慌走下。
孛老救卜儿科)(张驴儿云)爹,是个婆婆,争些勒杀了。
(孛老云)兀那婆婆,你是那里人氏?
姓甚名谁了因甚着这个人将你勒死?
(卜儿云)老身姓蔡,在城人氏,止有个寡媳妇儿,相守过日。
因为赛卢医少我二十两银子,今日与他取讨;谁想他嫌我到无人去处,要勒死我;赖这银于。
若不是遇着老的和哥哥呵,那得老身性命来!
(张驴儿云)爹,你听的他说么?
他家还有个媳妇哩!
救了他性命,他少不得要谢我。
不若你要这婆子,我要他媳妇儿,何等两便?
你和他说去。
(孛老云)兀那婆婆,你无丈夫,我无浑家,你肯与我做个老婆,意下如何?
(卜儿云)是何言语!
待我回家,多备些钱钞相谢。
(张驴儿云)你敢是不肯,故意将钱钞哄我?
赛卢医的绳子还在,我仍旧勒死了你罢。
(做拿绳科)(卜儿云)哥哥,待我慢慢地寻思咱!
(张驴儿云)你寻思些甚么?
你随我老子,我便要你媳妇儿。
(卜儿背云)我不依他,他又勒杀我。
罢、罢、罢,你爷儿两个,随我到家中去来。
(同下)(正旦上,云)妾身姓窦,小字端云,祖居楚州人氏。
我三岁上亡了母亲,七岁上离了父亲。
俺父亲将我嫁与蔡婆婆为儿媳妇,改名窦娥,至十七岁与夫成亲。
不幸丈夫亡化,可早三年光景,我今二十岁也。
这南门外有个赛卢医,他少俺婆婆银子,本利该二十两,数次索取不还。
今日俺婆婆亲自索取去了。
窦娥也,你这命好苦也呵!
(唱)
【仙吕】【点绛唇】满腹闲愁,数年禁受,天知否?
天若是知我情由,怕不待和天瘦。
【混江龙】则问那黄昏白昼,两般儿忘餐废寝几时休?
大都来昨宵梦里,和着这今日心头。
催人泪的是锦烂熳花枝横绣闼,断人肠的是剔团圝月色挂妆楼。
长则是急煎煎按不住意中焦,闷沉沉展不彻眉尖皱,越觉的情怀冗冗,心绪悠悠。
(云)似这等忧愁,不知几时是了也呵!
(唱)
【油葫芦】莫不是八字儿该载着一世忧?
谁似我无尽头!
须知道人心不似水长流。
我从三岁母亲身亡后,到七岁与父分离久。
嫁的个同住人,他可又拔着短筹;撇的俺婆妇每都把空房守,端的个有谁问,有谁瞅?
【天下乐】莫不是前世里烧香不到头,今也波生招祸尤?
劝今人早将来世修。
我将这婆侍养,我将这服孝守,我言词须应口。
(云)婆婆索钱去了,怎生这早晚不见回来?
(卜儿同孛老、张驴儿上)(卜儿云)你爷儿两个且在门首,等我先进去。
(张驴儿云)奶奶,你先进去,就说女婿在门首哩。
(卜儿见正旦科)(正旦云)奶奶回来了。
你吃饭么?
(卜儿做哭科,云)孩儿也,你教我怎生说波!
(正旦唱)
【一半儿】为甚么泪漫漫不住点儿流?
莫不是为索债与人家惹争斗?
我这里连忙迎接慌问候,他那里要说缘由。
(卜儿云)羞人答答的,教我怎生说波!
(正旦唱)则见他一半儿徘徊一半儿丑。
(云)婆婆,你为甚么烦恼啼哭那?
(卜儿云)我问赛卢医讨银子去,他赚我到无人去处,行起凶来,要勒死我。
亏了一个张老并他儿子张驴儿,救得我性命。
那张老就要我招他做丈夫,因这等烦恼。
(正旦云)婆婆,这个怕不中么!
你再寻思咱:俺家里又不是没有饭吃,没有衣穿,又不是少欠钱债,被人催逼不过;况你年纪高大,六十以外的人,怎生又招丈夫那?
(卜儿云)孩儿也,你说的岂不是!
但是我的性命全亏他这爷儿两个救的。
我也曾说道:待我到家,多将些钱物酬谢你救命之恩。
不知他怎生知道我家里有个媳妇儿,道我婆媳妇又没老公,他爷儿两个又没老婆,正是天缘天对。
若不随顺他,依旧要勒死我。
那时节我就慌张了,莫说自己许了他,连你也许了他。
儿也,这也是出于无奈。
(正旦云)婆婆,你听我说波。
(唱)
【后庭花】避凶神要择好日头,拜家堂要将香火修。
梳着个霜雪般白鬏髻,怎将这云霞般锦帕兜?
怪不的"女大不中留"。
你如今六旬左右,可不道到中年万事休!
旧恩爱一笔勾,新夫妻两意投,枉教人笑破口!
(卜儿云)我的性命都是他爷儿两个救的,事到如今,也顾不得别人笑话了。
(正旦唱)
【青哥儿】你虽然是得他、得他营救,须不是笋条、笋条年幼,刬的便巧画蛾眉成配偶?
想当初你夫主遗留,替你图谋,置下田畴,早晚羹粥,寒暑衣裘。
满望你鳏寡孤独,无捱无靠,母子每到白头。
公公也,则落得干生受!
(卜儿云)孩儿也,他如今只待过门。
喜事匆匆的,教我怎生回得他去?
(正旦唱)
【寄生草】你道他匆匆喜,我替你倒细细愁:愁则愁兴阑珊咽不下交欢酒,愁则愁眼昏腾扭不上同心扣,愁则愁意朦胧睡不稳芙蓉褥。
你待要笙歌引至画堂前,我道这姻缘敢落在他人后。
(卜儿云)孩儿也,再不要说我了。
他爷儿两个都在门首等候,事已至此,不若连你也招了女婿罢!
(正旦云)婆婆,你要招你自招,我并然不要女婿。
(卜儿云)那个是要女婿的?
争奈他爷儿两个自家捱过门来,教我如何是好?
(张驴儿云)我们今日招过门去也。
帽儿光光,今日做个新郎;袖儿窄窄,今日做个娇客。
好女婿,好女婿,不枉了,不枉了。
(同孛老入拜科)(正旦做不礼科,云)兀那厮,靠后!
(唱)
【赚煞】我想这妇人每休信那男儿口。
婆婆也,怕没的贞心儿自守,到今日招着个村老子,领着个半死囚。
(张驴儿做嘴脸料,云)你看我爷儿两个这等身段,尽也选得女婿过,你不要错过了好时辰,我和你早些儿拜堂罢。
(正旦不礼科,唱)则被你坑杀人燕侣莺俦。
婆婆也,你岂不知羞!
俺公公撞府冲州,挣扎的铜斗儿家缘百事有。
想着俺公公置就,怎忍教张驴儿情受?
(张驴儿做扯正旦拜科,正旦推跌科,唱)兀的不是俺没丈夫的妇女下场头!
(下)(卜儿云)你老人家不要恼躁。
难道你有活命之恩,我岂不思量报你?
只是我那媳妇儿气性最不好惹的,既是他不肯招你儿子,教我怎好招你老人家?
我如今拚的好酒好饭,养你爷儿两个在家,待我慢慢的劝化俺媳妇儿。
待他有个回心转意,再作区处。
(张驴儿云)这歪剌骨!
便是黄花女儿,刚刚扯的一把,也不消这等使性,平空的推了我一交,我肯干罢!
就当面赌个誓与你:我今生今世不要他做老婆,我也不算好男子!
(词云)美妇人我见过万千向外,不似这小妮子生得十分惫赖。
我救了你老性命死里重生,怎割舍得不肯把肉身陪待?
(同下)
第二折
(赛卢医上,诗云)小子太医出身,也不知道医死多人。
何尝怕人告发,关了一日店门?
在城有个蔡家婆子,刚少的他二十两花银,屡屡亲来索取,争些捻断脊筋。
也是我一时智短,将他赚到荒村,撞见两个不识姓名男子,一声嚷道:"浪荡乾坤,怎敢行凶撒泼,擅自勒死平民!
"吓得我丢了绳索,放开脚步飞奔。
虽然一夜无事,终觉失精落魂;方知人命关天关地,如何看做壁上灰尘?
从今改过行业,要得灭罪修因。
将以前医死的性命,一个个都与他一卷超度的经文。
小子赛卢医的便是。
只为要赖蔡婆婆二十两银子,赚他到荒僻去处,正待勒死他,谁想遇见两个汉子,救了他去。
若是再来讨债时节,教我怎生见他?
常言道的好:"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喜得我是孤身,又无家小连累;不若收拾了细软行李,打个包儿,悄悄的躲到别处,另做营生,岂不干净!
(张驴儿上,云)自家张驴儿。
可奈那窦娥百般的不肯随顺我;如今那老婆子害病,我讨服毒药与他吃了,药死那老婆子,这小妮子好歹做我的老婆。
(做行科,云)且住,城里人耳目广,口舌多,倘见我讨毒药,可不嚷出事来?
我前日看见南门外有个药铺,此处冷静,正好讨药。
(做到科,叫云)太医哥哥,我来讨药的。
(赛卢医云)你讨甚么药?
(张驴儿云)我讨服毒药。
(赛卢医云)谁敢合毒药与你?
这厮好大胆也!
(张驴儿云)你真个不肯与我药么?
(赛卢医云)我不与你,你就怎地我?
(张驴儿做拖卢云)好呀,前日谋死蔡婆婆的不是你来!
你说我不认的你哩,我拖你见官去!
(赛卢医做慌科,云)大哥,你放我,有药,有药。
(做与药科,张驴儿云)既然有了药,且饶你罢。
正是:"得放手时须放手,得饶人处且饶人。
"(下)(赛卢医云)可不晦气!
刚刚讨药的这人,就是救那婆子的。
我今日与了他这服毒药去了,以后事发,越越要连累我。
趁早几儿关上药铺,到涿州卖老鼠药去也。
(下)(卜儿上,做病伏几科)(孛老同张驴儿上,云)老汉自到蔡婆婆家来,本望做个接脚,却被他媳妇坚执不从。
那婆婆一向收留俺爷儿两个在家同住,只说"好事不在忙",等慢慢里劝转他媳妇;谁想那婆婆又害起病来。
孩儿,你可曾算我两个的八字,红鸾天喜几时到命哩?
(张驴儿云)要看甚么天喜到命!
只赌本事,做得去,自去做。
(孛老云)孩儿也,蔡婆婆害病好几日了,我与你去问病波。
(做见卜儿问科,云)婆婆,你今日病体如何?
(卜儿云)我身子十分不快哩。
(孛老云)你可想些甚么吃?
(卜儿云)我思量些羊肚儿汤吃。
(孛老云)孩儿,你对窦娥说,做些羊肚儿汤与婆婆吃。
(张驴儿向古门云)窦娥,婆婆想羊肚儿汤吃,快安排将来。
(正旦持汤上,云)妾身窦娥是也。
有俺婆婆不快,想羊肚汤吃,我亲自安排了与婆婆吃去。
婆婆也,我这寡妇人家,凡事也要避些嫌疑,怎好收留那张驴儿父子两个?
非亲非眷的,一家儿同住,岂不惹外人谈议?
婆婆也,你莫要背地里许了他亲事,连我也累做不清不洁的。
我想这妇人心,好难保也呵!
(唱)
【南吕】【一枝花】他则待一生鸳帐眠,那里肯半夜空房睡;他本是张郎妇,又做了李郎妻。
有一等妇女每相随,并不说家克计,则打听些闲是非;说一会不明白打风的机关,使了些调虚嚣捞龙的见识。
【梁州第七】这一个似卓氏般当垆涤器,这一个似孟光般举案齐眉,说的来藏头盖脚多伶俐!
道着难晓,做出才知。
旧恩忘却,新爱偏宜;坟头上土脉犹湿,架儿上又换新衣。
那里有奔丧处哭倒长城?
那里有浣纱时甘投大水?
那里有上山来便化顽石?
可悲,可耻!
妇人家直恁的无仁义。
多淫奔,少志气,亏杀前人在那里,更休说百步相随。
(云)婆婆,羊肚儿汤做成了,你吃些儿波。
(张驴儿云)等我拿去。
(做接尝科,云)这里面少些盐醋,你去取来。
(正旦下)(张驴儿放药科)(正旦上,云)这不是盐醋!
(张驴儿云)你倾下些。
(正旦唱)
【隔尾】你说道少盐欠醋无滋味,加料添椒才脆美。
但愿娘亲早痊济,饮羹汤一杯,胜甘露灌体,得一个身子平安倒大来喜。
(孛老云)孩儿,羊肚汤有了不曾?
(张驴儿云)汤有了,你拿过去。
(孛老将汤云)婆婆,你吃些汤儿。
(卜儿云)有累你。
(做呕科,云)我如今打呕,不要这汤吃了,你老人家吃罢。
(孛老云)这汤特做来与你吃的,便不要吃,也吃一口儿。
(卜儿云)我不吃了,你老人家请吃。
(孛老吃科)(正旦唱)
【贺新郎】一个道你请吃,一个道婆先吃,这言语听也难听,我可是气也不气!
想他家与咱家有甚的亲和戚?
怎不记旧日夫妻情意,也曾有百纵千随?
婆婆也,你莫不为"黄金浮世宝,白发故人稀",因此上把旧恩情,全不比新知契?
则待要百年同墓穴,那里肯千里送寒衣?
(孛老云)我吃下这汤去,怎觉昏昏沉沉的起来?
(做倒科)(卜儿慌科,云)你老人家放精细着,你挣扎着些儿。
(做哭科,云)兀的不是死了也!
(正旦唱)
【斗虾蟆】空悲戚,没理会,人生死,是轮回。
感着这般病疾,值着这般时势,可是风寒暑湿,或是饥饱劳役,各人症候自知。
人命关天关地,别人怎生替得?
寿数非干今世。
相守三朝五夕,说甚一家一计?
又无羊酒缎匹,又无花红财礼;把手为活过日,撒手如同休弃。
不是窦娥忤逆,生怕旁人论议。
不如听咱劝你,认个自家晦气,割舍的一具棺材停置,几件布帛收拾,出了咱家门里,送入他家坟地。
这不是你那从小儿年纪指脚的夫妻。
我其实不关亲,无半点忄西惶泪。
休得要心如醉,意似痴,便这等嗟嗟怨怨,哭哭啼啼。
(张驴儿云)好也啰!
你把我老子药死了,更待干罢!
(卜儿云)孩儿,这事怎了也?
(正旦云)我有甚么药在那里?
都是他要盐醋时,自家倾在汤儿里的。
(唱)
【隔尾】这厮搬调咱老母收留你,自药死亲爷待要唬吓谁?
(张驴儿云)我家的老子,倒说是我做儿子的药死了,人也不信。
(做叫科,云)四邻八舍听着:窦娥药杀我家老子哩!
(卜儿云)罢么,你不要大惊小怪的,吓杀我也!
(张驴儿云)你可怕么?
(卜儿云)可知怕哩。
(张驴儿云)你要饶么?
(卜儿云)可知要饶哩。
(张驴儿云)你教窦娥随顺了我,叫我三声嫡嫡亲亲的丈夫,我便饶了他。
(卜儿云)孩儿也,你随顺了他罢。
(正旦云)婆婆,你怎说这般言语!
(唱)我一马难将两鞍鞴,想男儿在日曾两年匹配,却教我改嫁别人,其实做不得。
(张驴儿云)窦娥,你药杀了俺老子,你要官休?
要私休?
(正旦云)怎生是官休?
怎生是私休?
(张驴儿云)你要官休呵,拖你到官司,把你三推六问!
你这等瘦弱身子,当不过拷打,怕你不招认药死我老子的罪犯!
你要私休呵,你早些与我做了老婆,倒也便宜了你。
(正旦云)我又不曾药死你老子,情愿和你见官去来。
(张驴儿拖正旦、卜儿下)(净扮孤引祗候上,诗云)我做官人胜别人,告状来的要金银。
若是上司当刷卷,在家推病不出门。
下官楚州太守桃杌是也。
今早升厅坐衙,左右,喝撺厢。
(祗候幺喝科)(张驴儿拖正旦、卜儿上,云)告状,告状!
(祗候云)拿过来。
(做跪见,孤亦跪科,云)请起。
(祗候云)相公,他是告状的,怎生跪着他?
(孤云)你不知道,但来告状的,就是我衣食父母。
(祗候幺喝科,孤云)那个是原告?
那个是被告?
从实说来!
(张驴儿云)小人是原告张驴儿,告这媳妇儿,唤做窦娥,合毒药下在羊肚汤儿里,药死了俺的老子。
这个唤做蔡婆婆,就是俺的后母。
望大人与小人做主咱!
(孤云)是那一个下的毒药?
(正旦云)不干小妇人事。
(卜儿云)也不干老妇人事。
(张驴儿云)也不干我事。
(孤云)都不是,敢是我下的毒药未?
(正旦云)我婆婆也不是他后母,他自姓张,我家姓蔡。
我婆婆因为与赛卢医索钱,被他赚到郊外,勒死我婆婆;却得他爷儿两个救了性命。
因此我婆婆收留他爷儿两个在家,养膳终身,报他的恩德。
谁知他两个倒起不良之心,冒认婆婆做了接脚,要逼勒小妇人做他媳妇。
小妇人元是有丈夫的,服孝未满,坚执不从。
适值我婆婆患病,着小妇人安排羊肚汤儿吃。
不知张驴儿那里讨得毒药在身,接过汤来,只说少些盐醋,支转小妇人,暗地倾下毒药。
也是天幸,我婆婆忽然呕吐,不要汤吃。
让与他老子吃;才吃的几口便死了,与小妇人并无干涉。
只望大人高抬明镜,替小妇人做主咱!
(唱)
【牧羊关】大人你明如镜,清似水,照妾身肝胆虚实。
那羹本五味俱全,除了外百事不知。
他推道尝滋味,吃下去便昏迷。
不是妾讼庭上胡支对,大人也,却教我平白地说甚的?
(张驴儿云)大人详情:他自姓蔡,我自姓张。
他婆婆不招俺父亲接脚,他养我父子两个在家做甚么?
这媳妇儿年纪虽小,极是个赖骨顽皮,不怕打的。
(孤云)人是贱虫,不打不招。
左右,与我选大棍子打着!
(祗候打正旦,三次喷水科)(正旦唱)
【骂玉郎】这无情棍棒教我捱不的。
婆婆也,须是你自做下,怨他谁?
劝普天下前婚后嫁婆娘每,都看取我这般傍州例。
【感皇恩】呀!
是谁人唱叫扬疾,不由我不魄散魂飞。
恰消停,才苏醒,又昏迷。
捱千般打拷,万种凌逼,一杖下,一道血,一层皮。
【采茶歌】打的我肉都飞,血淋漓,腹中冤枉有谁知!
则我这小妇人毒药来从何处也?
天那,怎么的覆盆不照太阳晖!
(孤云)你招也不招?
(正旦云)委的不是小妇人下毒药来。
(孤云)既然不是,你与我打那婆子!
(正旦忙云)住、住、住,休打我婆婆。
情愿我招了罢,是我药死公公来。
(孤云)既然招了,着他画了伏状,将枷来枷上,下在死囚牢里去。
到来日判个"斩"字,押付市曹典刑。
(卜儿哭科,云)窦娥孩儿,这都是我送了你性命。
兀的不痛杀我也!
(正旦唱)
【黄锺尾】我做了个衔冤负屈没头鬼,怎肯便放了你好包荒淫漏面贼!
想人心不可欺,冤枉事天地知,争到头,竞到底,到如今待怎的?
情愿认药杀公公,与了招罪。
婆婆也,我若是不死呵,如何救得你?
(随祗候押下)
(张驴儿做叩头科,云)谢青天老爷做主!
明日杀了窦娥,才与小人的老子报的冤。
(卜儿哭科,云)明日市曹中杀窦娥孩儿也,兀的不痛煞我也!
(孤云)张驴儿、蔡婆婆,都取保状,着随衙听侯。
左右,打散堂鼓,将马来,回私宅去也。
(同下)
第三折
(外扮监斩官上,云)下官监斩官是也。
今日处决犯人,着做公的把住巷口,休放往来人闲走。
(净扮公人鼓三通、锣三下科。
刽子磨旗、提刀,押正旦带枷上)(刽子云)行动些,行动些,监斩官去法场上多时了!
(正旦唱)
【正宫】【端正好】没来由犯王法,不堤防遭刑宪,叫声屈动地惊天!
顷刻间游魂先赴森罗殿,怎不将天地也生埋怨?
【滚绣球】有日月朝暮悬,有鬼神掌著生死权,天地也,只合把清浊分辨,可怎生糊突了盗跖、颜渊?
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
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元来也这般顺水推船。
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
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
哎,只落得两泪涟涟。
(刽子云)快行动些,误了时辰也。
(正旦唱)
【倘秀才】则被这枷扭的我左侧右偏,人拥的我前合后偃,我窦娥向哥哥行有句言。
(刽子云)你有甚么话说?
(正旦唱)前街里去心怀恨,后街里去死无冤,休推辞路远。
(刽子云)你如今到法场上面,有甚么亲眷要见的,可教他过来,见你一面也好。
(正旦唱)
【叨叨令】可怜我孤身只影无亲眷,则落的吞声忍气空嗟怨。
(刽子云)难道你爷娘家也没的?
(正旦云)止有个爹爹,十三年前上朝取应去了,至今杳无音信。
(唱)早已是十年多不睹爹爹面。
(刽子云)你适才要我往后街里去,是甚么主意?
(正旦唱)怕则怕前街里被我婆婆见。
(刽子云)你的性命也顾不得,怕他见怎的?
(正旦云)俺婆婆若见我披枷带锁赴法场餐刀去呵,(唱)枉将他气杀也么哥,枉将他气杀也么哥!
告哥哥,临危好与人行方便。
(卜儿哭上科,云)天那,兀的不是我媳妇儿!
(刽子云)婆子靠后!
(正旦云)既是俺婆婆来了,叫他来,待我嘱付他几句话咱。
(刽子云)那婆子,近前来,你媳妇要嘱付你话哩。
(卜儿云)孩儿,痛杀我也!
(正旦云)婆婆,那张驴儿把毒药放在羊肚儿汤里,实指望药死了你,要霸占我为妻。
不想婆婆让与他老子吃,倒把他老子药死了。
我怕连累婆婆,屈招了药死公公,今日赴法场典刑。
婆婆,此后遇着冬时年节,月一十五,有瀽不了的浆水饭,瀽半碗儿与我吃;烧不了的纸钱,与窦娥烧一陌儿。
则是看你死的孩儿面上!
(唱)
【快活三】念窦娥葫芦提当罪愆,念窦娥身首不完全,念窦娥从前已往干家缘。
婆婆也,你只看窦娥少爷无娘面。
【鲍老儿】念窦娥伏侍婆婆这几年,遇时节将碗凉浆奠;你去那受刑法尸骸上烈些纸钱,只当把你亡化的孩儿荐。
(卜儿哭科,云)孩儿放心,这个老身都记得。
天那,兀的不痛杀我也!
(正旦唱)婆婆也,再也不要啼啼哭哭,烦烦恼恼,怨气冲天。
这都是我做窦娥的没时没运,不明不暗,负屈衔冤。
(刽子做喝科,云)兀那婆子靠后,时辰到了也。
(正旦跪科)(刽子开枷科)(正旦云)窦娥告监斩大人,有一事肯依窦娥,便死而无怨。
(监斩官云)你有甚么事?
你说。
(正旦云)要一领净席,等我窦娥站立;又要丈二白练,挂在旗枪上:若是我窦娥委实冤枉,刀过处头落,一腔热血休半点儿沾在地下,都飞在白练上者。
(监斩官云)这个就依你,打甚么不紧。
(刽子做取席站科,又取白练挂旗上科)(正旦唱)
【耍孩儿】不是我窦娥罚下这等无头愿,委实的冤情不浅;若没些儿灵圣与世人传,也不见得湛湛青天。
我不要半星热血红尘洒,都只在八尺旗枪素练悬。
等他四下里皆瞧见,这就是咱苌弘化碧,望帝啼鹃。
(刽子云)你还有甚的说话?
此时不对监斩大人说,几时说那?
(正旦再跪科,云)大人,如今是三伏天道,若窦娥委实冤枉,身死之后,天降三尺瑞雪,遮掩了窦娥尸首。
(监斩官云)这等三伏天道,你便有冲天的怨气,也召不得一片雪来,可不胡说!
(正旦唱)
【二煞】你道是暑气暄,不是那下雪天;岂不闻飞霜六月因邹衍?
若果有一腔怨气喷如火,定要感的六出冰花滚似绵,免着我尸骸现;要什么素车白马,断送出古陌荒阡!
(正里再跪科,云)大人,我窦娥死的委实冤枉,从今以后,着这楚州亢旱三年!
(监斩官云)打嘴!
那有这等说话!
(正旦唱)
【一煞】你道是天公不可期,人心不可怜,不知皇天也肯从人愿。
做甚么三年不见甘霖降?
也只为东海曾经孝妇冤,如今轮到你山阳县。
这都是官吏每无心正法,使百姓有口难言!
(刽子做磨旗科,云)怎么这一会儿天色阴了也?
(内做风科,刽子云)好冷风也!
(正旦唱)
【煞尾】浮云为我阴,悲风为我旋,三桩儿誓愿明题遍。
(做哭科,云)婆婆也,直等待雪飞六月,亢旱三年呵,(唱)那其间才把你个屈死的冤魂这窦娥显!
(刽子做开刀,正旦倒科)(监斩官惊云)呀,真个下雪了,有这等异事!
(刽子云)我也道平日杀人,满地都是鲜血,这个窦娥的血都飞在那丈二白练上,并无半点落地,委实奇怪。
(监斩官云)这死罪必有冤枉。
早两桩儿应验了,不知亢旱三年的说话,准也不准?
且看后来如何。
左右,也不必等待雪睛,便与我抬他尸首,还了那蔡婆婆去罢。
(众应科,抬尸下)
第四折
(窦天章冠带引丑张千、祗从上,诗云)独立空堂思黯然,高峰月出满林烟。
非关有事人难睡。
自是惊魂夜不眠。
老夫窦天章是也。
自离了我那端云孩儿,可早十六年光景。
老夫自到京师,一举及第,官拜参知政事。
只因老夫廉能清正,节操坚刚,谢圣恩可怜,加老夫两淮提刑肃正廉访使之职,随处审囚刷卷,体察滥官污吏,容老夫先斩后奏。
老夫一喜一悲:喜呵,老夫身居台省,职掌刑名,势剑金牌,威权万里;悲呵,有端云孩儿,七岁上与了蔡婆婆为儿媳妇。
老夫自得官之后,使人往楚州问蔡婆婆家。
他邻里街坊道:自当年蔡婆婆不知搬在那里去了,至今音信皆无。
老夫为端云孩儿,啼哭的眼目昏花,忧愁的须发斑白。
今日来到这淮南地面,不知这楚州为何三年不雨?
老夫今在这州厅安歇。
张千,说与那州中大小属官,今日免参,明日早见。
(张千向古门云)一应大小属官:今日免参,明日早见。
(窦天章云)张千,说与那六房吏典:但有合刷照文卷,都将来,待老夫灯下看几宗波。
(张千送文卷科)(窦天章云)张千,你与我掌上灯。
你每都辛苦了,自去歇息罢。
我唤你便来,不唤你休来。
(张千点灯,同祗从下)(窦天章云)我将这文卷看几宗咱。
"一起犯人窦娥,将毒药致死公公。
……"我才看头一宗文卷,就与老夫同姓;这药死公公的罪名,犯在十恶不赦。
俺同姓之人,也有不畏法度的。
这是问结了文书,不看他罢。
我将这文卷压在底下,别看一宗咱。
(做打呵欠科,云)不觉的一阵昏沉上来,皆因老夫年纪高大,鞍马劳困之故。
待我搭伏定书案,歇息些儿咱。
(做睡科。
魂旦上,唱)
【双调】【新水令】我每日哭啼啼守住望乡台,急煎煎把仇人等待,慢腾腾昏地里走,足律律旋风中来。
则被这雾锁云埋,撺掇的鬼魂快。
(魂旦望科,云)门神户尉不放我进去。
我是廉访使窦天章女孩儿。
因我屈死,父亲不知,特来托一梦与他咱。
(唱)
【沉醉东风】我是那提刑的女孩,须不比现世的妖怪。
怎不容我到灯影前,却拦截在门木呈外?
(做叫科,云)我那爷爷呵,(唱)枉自有势剑金牌,把俺这屈死三年的腐骨骸,怎脱离无边苦海?
(做入见哭科,窦天章亦哭科,云)端云孩儿,你在那里来?
(魂旦虚下)(窦天章做醒科,云)好是奇怪也!
老夫才合眼去,梦见端云孩儿,恰便似来我跟前一般;如今在那里?
我且再看这文卷咱。
(魂旦上,做弄灯科)(窦天章云)奇怪,我正要看文卷,怎生这灯忽明忽灭的?
张千也睡着了,我自己剔灯咱。
(做剔灯,魂旦翻文卷科)(窦天章云)我剔的这灯明了也,再看几宗文卷。
一起犯人窦娥,药死公公。
……(做疑怪科,云)这一宗文卷,我为头看过,压在文卷底下,怎生又在这上头?
这几时问结了的,还压在底下,我别看一宗文卷波。
(魂旦再弄灯科)(窦天章云)怎么这灯又是半明半暗的?
我再剔这灯咱。
(做剔灯,魂旦再翻文卷科。
窦天章云)我剔的这灯明了,我另拿一宗文卷看咱。
一起犯人窦娥,药死公公。
……呸!
好是奇怪!
我才将这文书分明压在底下,刚剔了这灯,怎生又翻在面上?
莫不是楚州后厅里有鬼么?
便无鬼呵,这桩事必有冤枉。
将这文卷再压在底上,待我另看一宗如何?
(魂旦又弄灯科)(窦天章云)怎么这灯又不明了,敢有鬼弄这灯?
我再剔一剔去。
(做剔灯科,魂旦上,做撞见科,窦天章举剑击桌科,云)呸!
我说有鬼!
兀那鬼魂:老夫是朝廷钦差,带牌走马肃政廉访使。
你向前来,一剑挥之两段。
张千,亏你也睡的着!
快起来,有鬼,有鬼。
兀的不吓杀老夫也!
(魂旦唱)
【乔牌儿】则见他疑心儿胡乱猜,听了我这哭声儿转惊骇。
哎,你个窦天章直恁的威风大,且受你孩儿窦娥这一拜。
  〔窦天章云〕兀那鬼魂,你道窦天章是你父亲,受你孩儿窦娥拜,你敢错认了也!
我的女儿叫做端云,七岁上与了蔡婆婆为儿媳妇。
你是窦娥,名字差了,怎生是我女孩儿?
〔魂旦云〕父亲,你将我与了蔡婆婆家,改名做窦娥了也。
〔窦天章云〕你便是端云孩儿,我不问你别的,这药死公公,是你不是?
〔魂旦云〕是你孩儿来。
〔窦天章云〕噤声,你这小妮子,老夫为你啼哭的眼也花了,忧愁的头也白了,你刬地犯了十恶大罪,受了典刑。
我今日官居台省,职掌刑名,来此两淮审囚刷卷,体察滥官污吏,你是我亲生之女,老夫将你治不的,怎治他人?
我当初将你嫁与他家呵,要你三从四德:三从者,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
四德者,事公姑,敬夫主,和妯娌,睦街坊。
今三从四德全无,刬地犯了十恶大罪。
我窦家三辈无犯法之男,五世无再婚之女,到今日被你辱没祖宗世德,又连累我的清名。
你快与其我细吐真情,不要虚言支对,若说的有半厘差错,牒发你城隍祠内,着你永世不得人身,罚在阴山,永为饿鬼。
〔魂旦云〕父亲停嗔息怒,暂罢狼虎之威,听你孩儿慢慢的说一遍咱。
我三岁上亡了母亲,七岁上离了父亲,你将我送与蔡婆婆做儿媳妇。
至十七岁与夫配合,才得两年,不幸儿夫亡化,和俺婆婆守寡。
这山阳县南门外有个赛卢医,他少俺婆婆二十两银子。
俺婆婆去取讨,被他赚到郊外,要将婆婆勒死,不想撞见张驴儿父子两个,救了俺婆婆性命。
那张驴儿知道我家有个守寡的媳妇,便道:“你婆儿媳妇既无丈夫,不若招我父子两个。“
俺婆婆初也不肯,那张驴儿道:“你若不肯,我依旧勒死你。“
俺婆婆惧怕,不得已含糊许了。
只得将他父子两个领到家中,养他过世。
有张驴儿数次调戏你女孩儿,我坚执不从。
那一日俺婆婆身子不快,想羊肚儿汤吃,你孩儿安排了汤。
适值张驴儿父子两个问病,道:“将汤来我尝一尝。“
说:“汤便好,只少些盐醋。“
赚的我去取盐醋,他就暗地里下了毒药,实指望药杀俺婆婆,要强逼我成亲。
不想俺婆婆偶然发呕,不要汤吃,却让与老张吃,随即七窍流血药死了。
张驴儿便道:“窦娥药死了俺老子,你要官休要私休?“
我便道:“怎生是官休?
怎生是私休?“
他道:“要官休,告到官司,你与俺老子偿命。
若私休,你便与我做老婆。“
你孩儿便道:“好马不备双鞍,烈女不更二夫,我至死不与你做媳妇,我请愿和你见官去。“
他将你孩儿拖到官中,受尽三推六问,吊拷绷扒,便打死孩儿也不肯认。
怎当州官见你孩儿不认,便要拷打俺婆婆;我怕婆婆年老,受刑不起,只得屈认了。
因此押赴法场.将我典刑。
你孩儿对天发下三桩誓愿:第一桩要丈二白练挂在旗枪上,若系冤枉,刀过头落,一腔热血休滴在地下,都飞在白练上;第二桩,现今三伏天道,下三尺瑞雪,遮掩你孩儿尸首;第三桩,着他楚州大旱三年。
果然血飞上白练,六月下雪,三年不雨,都是为你孩儿来。
〔诗云〕不告官司只告天,心中怨气口难言,防他老母遭刑宪,情愿无辞认罪愆。
三尺琼花骸骨掩,一腔热血练旗悬,岂独霜飞邹衍屈,今朝方表窦娥冤。
〔唱〕
【雁儿落】你看这文卷曾道来不道来,则我这冤枉要忍耐如何耐?
我不肯顺他人,倒着我赴法场;我不肯辱祖上,倒把我残生坏。
【得胜令】呀,今日个搭伏定摄魂台,一灵儿怨哀哀。
父亲也,你现拿着刑名事,亲蒙圣主差。
端详这文册,那厮乱纲常,合当败。
便万剐了乔才,还道报冤仇不畅怀!
(窦天章做泣科,云)哎,我那屈死的儿,则被你痛杀我也!
我且问你:这楚州三年不雨,可真个是为你来?
(魂旦云)是为你孩儿来。
(窦天章云)有这等事!
到来朝,我与你做主。
(诗云)白头亲苦痛哀哉,屈杀了你个青春女孩。
只恐怕天明了,你且回去,到来日我将文卷改正明白。
(魂旦暂下)(窦天章云)呀,天色明了也。
张千,我昨日看几宗文卷,中间有一鬼魂来诉冤枉。
我唤你好几次,你再也不应,直恁的好睡那?
(张千云)我小人两个鼻于孔一夜不曾闭,并不听见女鬼诉甚么冤状,也不曾听见相公呼唤。
(窦天章做叱科,云)口退!
今早升厅坐衙,张千,喝撺厢者。
(张千做幺喝科,云)在衙人马平安!
抬书案!
(禀云)州官见。
(外扮州官入参科)(张千云)该房吏典见。
(丑扮吏入参见科)(窦天章问云)你这楚州一郡,三年不雨,是为着何来?
(州官云)这个是天道亢旱,楚州百姓之灾,小官等不知其罪。
(窦天章做怒云)你等不知罪么?
那山阳县,有用毒药谋死公公犯妇窦娥,他问斩之时曾发愿道:"若是果有冤枉,着你楚州三年不雨,寸草不生。
"可有这件事来?
(州官云)这罪是前升任桃州守问成的,现有文卷。
(窦天章云)这等糊涂的官,也着他升去!
你是继他任的,三年之中,可曾祭这冤妇么?
(州官云)此犯系十恶大罪,元不曾有祠,所以不曾祭得。
(窦天章云)昔日汉朝有一孝妇守寡,其姑自缢身死,其姑女告孝妇杀姑,东海太守将孝妇斩了。
只为一妇含冤,致令三年不雨。
后于公治狱,仿佛见孝妇抱卷哭于厅前。
于公将文卷改正,亲祭孝妇之墓,天乃大雨。
今日你楚州大旱,岂不正与此事相类?
张千,分付该房签牌下山阳县,着拘张驴儿、赛卢医、蔡婆婆一起人犯人速解审,毋得违误片刻者。
(张千云)理会得。
(下)(丑扮解子,押张驴儿、蔡婆婆同张千上。
禀云)山阳县解到审犯听点。
(窦天章云)张驴儿。
(张驴儿云)有。
(窦天章云)蔡婆婆。
(蔡婆婆云)有。
(窦天章云)怎么赛卢医是紧要人犯不到?
(解子云)赛卢医三年前在逃,一面着广捕批缉拿去了,待获日解审。
(窦天章云)张驴儿,那蔡婆婆是你的后母么?
(张驴儿云)母亲好冒认的?
委实是。
(窦天章云)这药死你父亲的毒药,卷上不见有合药的人,是那个合的毒药?
(张驴儿云)是窦娥自合就的毒药。
(窦天章云)这毒药必有一个卖药的医铺。
想窦娥是个少年寡妇,那里讨这药来?
张驴儿,敢是你合的毒药么?
(张驴儿云)若是小人合的毒药,不药别人,倒药死自家老子?
(窦天章云)我那屈死的儿口乐,这一节是紧
要公案,你不自来折辩,怎得一个明白?
你如今冤魂却在那里?
(魂旦上,云)张驴儿,这药不是你合的,是那个合的?
(张驴儿做怕科,云)有鬼,有鬼,撮盐入水。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
(魂旦云)张驴儿,你当日下毒药在羊肚儿汤里,本意药死俺婆婆,要逼勒我做浑家。
不想俺婆婆不吃,让与你父亲吃,被药死了。
你今日还敢赖哩!
(唱)
【川拨掉】猛见了你这吃敲材,我只问你这毒药从何处来?
你本意待暗里栽排,要逼勒我和谐,倒把你亲爷毒害,怎教咱替你耽罪责!
(魂旦做打张驴儿科)(张驴儿做避科,云)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今,敕!
大人说这毒药.必有个卖药的医铺,若寻得这卖药的人来和小人折对,死也无词。
(丑扮解子解赛卢医上,云)山阳县续解到犯人一名赛卢医。
(张千喝云)当面。
(窦天章云)你三年前要勒死蔡婆婆,赖他银子,这事怎么说?
(赛卢医叩头科,云)小的要赖蔡婆婆银子的情是有的。
当被两个汉子救了,那婆婆并不曾死。
(窦天章云)这两个汉子,你认的他叫做甚么名姓?
(赛卢医云)小的认便认得,慌忙之际可不曾问的他名姓。
(窦天章云)现有一个在阶下,你去认来。
(窦卢医做下认科,云)这个是蔡婆婆。
(指张驴儿云)想必这毒药事发了。
(上云)是这一个。
容小的诉禀;当日要勒死蔡婆婆时,正遇见他爷儿两个救了那婆婆去。
过得几日,他到小的铺中讨服毒药。
小的是念佛吃斋人,不敢做昧心的事。
说道:"铺中只有官料药,并无甚么毒药。
"他就睁着眼道:"你昨日在郊外要勒死蔡婆婆,我拖你见官去!
"小的一生最怕的是见官,只得将一服毒药与了他去。
小的见他生相是个恶的,一定拿这药去药死了人,久后败露,必然连累。
小的一向逃在涿州地方,卖些老鼠药。
刚刚是老鼠被药杀了好几个,药死人的药其实再也不曾合。
(魂旦唱)
【七弟兄】你只为赖财,放乖,要当灾。
(带云)这毒药呵,(唱)原来是你赛卢医出卖,张驴儿买,没来由填做我犯由牌,到今日官去衙门在。
(窦天章云)带那蔡婆婆上来!
我看你也六十外人了,家中又是有钱钞的,如何又嫁了老张,做出这等事来?
(蔡婆婆云)老妇人因为他爷儿两个救了我的性命,收留他在家养膳过世。
那张驴儿常说要将他老子接脚进来,老妇人并不曾许他。
(窦天章云)这等说,你那媳妇就不该认做药死公公了。
(魂旦云)当日问官要打俺婆婆,我怕他年老,受刑不起,因此咱认做药死公公,委实是屈招个!
(唱)
【梅花酒】你道是咱不该,这招状供写的明白。
本一点孝顺的心怀,倒做了惹祸的胚胎。
我只道官吏每还覆勘,怎将咱屈斩首在长街!
第一要素旗枪鲜血洒,第二要三尺雪将死尸埋,第三要三年旱示天灾:咱誓愿委实大。
【收江南】呀,这的是"衙门从古向南开,就中无个不冤哉"!
痛杀我娇姿弱体闭泉台,早三年以外,则落的悠悠流恨似长淮。
(窦天章云)端云儿也,你这冤枉我已尽知,你且回去。
待我将这一起人犯并原问官吏另行定罪。
改日做个水陆道场,超度你生天便了。
(魂旦拜科,唱)
【鸳鸯煞尾】从今后把金牌势剑从头摆,将滥官污吏都杀坏,与天子分忧,万民除害。
(云)我可忘了一件:爹爹,俺婆婆年纪高大,无人侍养,你可收恤家中,替你孩儿尽养生送死之礼,我便九泉之下,可也瞑目。
(窦天章云)好孝顺的儿也!
(魂旦唱)嘱付你爹爹,收养我奶奶。
要怜他无妇无儿,谁管顾年衰迈!
再将那文卷舒开,(带云)爹爹,也把我窦娥名下,(唱)屈死的招伏罪名儿改。
(下)(窦天章云)唤那蔡婆婆上来。
你可认的我么?
(蔡婆婆云)老妇人眼花了,不认的。
(窦天章云)我便是窦天章。
这才的鬼魂,便是我屈死的女孩儿端云。
你这一行人,听我下断:张驴儿毒杀亲爷,谋占寡妇,合拟凌迟,押付市曹中,钉上木驴,剐一百二十刀处死。
升任州守桃杌并该房吏典,刑名违错,各杖一百,永不叙用。
赛卢医不合赖钱,勒死平民;又不合修合毒药,致伤人命,发烟瘴地面,永远充军。
蔡婆婆我家收养。
窦娥罪改正明白。
(词云)莫道我念亡女与他又罪消愆,也只可怜见楚州郡大旱三年。
昔于公曾表白东海孝妇,果然是感召得灵雨如泉。
岂可便推诿道天灾代有,竟不想人之意感应通天。
今日个将文卷重行改正,方显的王家法不使民冤。
题目秉鉴持衡廉访法
正名感天动地窦娥冤

杂剧·钱大尹智勘绯衣梦

元代 · 关汉卿

第一折
(冲末扮王员外同嬷嬷上)(王员外云)耕牛无宿料,仓鼠有余粮。
万事分已定,浮生空自忙。
老夫姓王,双名得富,是这汴京人氏。
家中颇有万贯家财,人顺口都唤我做王半州。
在城有一人,也是个财主,姓李,唤做李十万。
俺两个当初指腹成亲,我根前得了个女孩儿,唤做王闰香,年一十六岁也;他根前得了个儿孩儿,唤做李庆安。
他当初有钱时,我便和他做亲家;他如今消乏了也,都唤他做叫化李家,我怎生与他做亲家?
老夫想来:怎生与他成亲?
我心中欲要悔了这门亲事,嬷嬷,你意下如何?
(嬷嬷云)老员外,咱如今有万贯家财,小姐又生的如花似玉,年方二八,怎生与这等人家做亲?
不教旁人笑话也!
(王员外云)嬷嬷,你也说的是。
我如今与你十两银子,有闰香孩儿亲手与李庆安做了一双鞋儿,你将的去与李员外,悔了这门亲事。
等他不肯悔亲时,你便说:“既你不肯,俺员外说,着你选吉日良辰,下财置礼,娶的小姐去。
“他那里得那钱钞来?
必然悔了这门亲事。
停当了呵,可来回我的话。
老夫无甚事,且回后堂中去也。
(下)(嬷嬷云)老身将着银子、鞋儿去李员外悔亲走一遭去。
堪笑乔才家道贫,凄凉终日受辛勤。
难成鸾凤双飞友,却向他家去悔亲。
(下)(外扮孛老儿薄篮上)月过十五光明少,人到中年万事休。
老汉汴梁人氏,姓李,双名荣祖,嫡亲的三口儿家属,婆婆早年下世,有个孩儿是李庆安,孩儿每日上学攻书。
我当初也是巨富的财主来,唤我做李十万。
我如今穷薄了也,我一贫如洗,人都唤我做叫化李家。
庆安孩儿当初我曾与王员外家指腹成亲。
他根前得了个女孩儿,我根前得了个儿孩儿。
他见俺家穷薄了也,他数次家要悔了这门亲事。
孩儿上学去了也。
老汉在家闲坐,看有甚么人来。
(嬷嬷上,云)老身是王员外家嬷嬷的便是。
俺员外着我将着这十两银子、这双鞋儿,直至李庆安家悔亲走一遭去。
来到门首也。
无人报复,我自过去。
(做见孛老儿拜科,云)老的,你爷儿每好么?
(孛老儿云)嬷嬷,俺穷安乐。
你今日来做甚么?
(嬷嬷云)无事可也不来,俺员外的言语,要和你悔了这门亲事。
与你这十两银子;这双鞋儿是罢亲的鞋儿,着庆安蹅断线脚儿,便罢了这门亲事也。
(孛老儿云)嬷嬷,那里有这等道理来!
等我孩儿来家与他商量。
(嬷嬷云)我不管你,鞋儿、银子交付与你,我回员外话去也。
(下)(孛老儿云)嗨!
似此怎了也?
天那!
欺侮俺这穷汉。
孩儿敢待来家也。
(李庆安上,云)自家李庆安的便是。
俺当初有钱时,唤俺做李十万家;今日穷薄了,都唤做叫化李家。
在城有王
半州和俺父亲指腹成亲来,他见俺穷薄了,他要悔了这门亲事。
我是个读书人,量一个媳妇打甚么不紧!
我上学去来,一般的学生每笑话我无个风筝儿放,我见父亲走一遭去。
可早来到也,我自过去。
父亲,您孩儿来家了也。
你这哭怎的?
(孛老儿云)孩儿,我啼哭哩、(李庆安云)父亲为甚么烦恼?
(孛老儿云)孩儿也,王员外差嬷嬷来,拿着十两银子,一双鞋儿与你穿蹅断线脚,也就罢了这门亲事,因此上我烦恼也。
(李庆安云)父亲,你休烦恼,量这媳妇打甚么不紧!
将这鞋儿我穿的上学去。
一般的学生每笑话我,道我无个风筝儿放。
父亲有银子与我买一个风筝儿放着耍子。
(孛老儿云)孩儿也,我与你二百钱,你买个风筝儿放耍子去。
休要惹事,疾去早来,休着我忧心也!
(李庆安云)有了钱也,我买风筝儿去也。
(下)(孛老儿云)孩儿买风筝儿去了,老汉无甚事,隔壁人家吃疙瘩茶儿去也。
(下)(李庆安拿风筝儿上,云)自家李庆安的便是。
买了个风筝儿放将起去,不想一阵大风刮在这家花园内梧桐树上抓住了。
这花园墙较低,我跳过墙,取我那风筝儿去。
(做跳墙科,云)我跳过这墙来,一所好花园也!
我来到这梧桐树下,脱了我这鞋儿,我上树取这风筝儿咱。
看有甚么人来。
(正旦领梅香上,云)妾身是王半州的女孩儿,小字闰香。
时遇秋间天道,梅香,咱后花园中闲散心走一道去来。
(梅香云)姐姐,时遇秋间天气,万花绽拆,柳绿如烟;咱去后花园中闲散心去来。
(正旦云)来到这后花园中,是好景致也呵!
(唱)
【仙吕】【点绛唇】试看这天淡云闲,几行征雁,秋将晚。
衰柳凋残,我则见飞绵后开青眼。
【混江龙】更和这玉芙蓉相间,你看那战西风疏竹两三竿。
则他这一年四季,更和这每岁循环。
则他这守紫塞的征夫愁夜永,和俺这倚庭轩家妇怯衣单。
消宝篆、冷沉檀,珠帘卷、主钩弯,纱窗静、绣闺闲。
则我这倦身躯暂把绣针停,绕着这后花园独步雕栏看。
则他那池塘中枯荷减翠,树梢头梨叶添颜。
(梅香云)姐姐,你每日家不曾穿这等衣服,今日姐姐这般打扮着,可是为何?
(正旦唱)
【油葫芦】疑怪这老嬷嬷今朝将箱柜来翻,把衣服全套儿拣;换上这大红罗裙子绣鞋儿弯,拣的那大黄菊簪戴将时来按,拣的他这玉簪花直插学宫扮。
则今番临绣床有些儿不耐烦,则我这睡起来云髻儿微軃,插不定秋色玉钗环。
(梅香云)姐姐,你天生的花容月貌,这几日可怎生清减了,可端的为何也?
(正旦唱)
【天下乐】想起俺那指腹的这成亲李庆安。
(梅香云)姐姐,您想那穷弟子孩儿怎的?
(正旦云)这妮子,你也嫌他穷!
(唱)咱人这家也波寒,休将人小觑看,今日个穷薄了也是他无奈间。
俺父亲是王半州,他父亲是李十万,(带云)人有七贫七富,人有且贫且富。
(唱)天那,偏怎生他一家儿穷薄难!
(梅香云)姐姐,比及你这般想他,你可不好瞒着父亲、母亲送与他些金银钱钞,倒换过来做他的财礼钱,教他来娶你可不好?
(正旦云)梅香,多承你顾爱,我怕不也有此心;争奈我是女孩儿家,一时间耽不下也!
(梅香云)姐姐,放着梅香哩,不妨事。
(正旦云)梅香,俺绕着这花园试看咱。
梅香,那树下不是一双鞋儿?
你取将来看咱。
(梅香云)理会的。
姐姐,委的是双鞋儿。
姐姐看!
(正旦看科,云)这鞋不是我做与李庆安的,可怎生放在这里?
梅香,树上不是个人影儿?
(梅香云)姐姐,树上可知是个人哩。
(正旦云)梅香,你唤他下树来,我问他咱。
(梅香唤科,云)那小哥哥,你下来!
俺姐姐唤你哩。
(李庆安云)理会的。
我下这树来。
小娘子将我的鞋儿来,我见小姐去。
(梅香云)我与你鞋,穿上见俺姐姐去。
(李庆安做见正旦,云)小娘子支揖!
小生不合擅入花园,望小娘子宽恕咱。
(正旦云)万福。
你那里人氏,姓甚名谁?
(李庆安云)小生是李员外的孩儿,唤做李庆安。
因放风筝儿耍子,不想落在你家梧桐树上抓住了,我来取风筝儿来,小娘子恕小人之罪。
(正旦云)谁是李庆安?
(李庆安云)则我便是李庆安。
(正旦云)你认的那指腹成亲的王闰香么?
(李庆安云)小生不认的。
(正旦云)则我便是王闰香。
(李庆安云)原来是王闰香小姐!
天使其然在此相会。
恕小生之罪也!
(正旦云)你因何不来娶我?
(李庆安云)小姐不知:俺家当初有钱时,唤俺做李十万;如今穷薄了,唤俺做叫化李家。
我无钱,将甚么来娶你?
如今人有钱的相看好,无钱的人小看。
(正旦云)庆安,你休这般道。
(唱)
【后庭花】你道是无钱的人小看,则俺这富豪家人见罕。
则他这富贵天之数,端的是兴衰有往还。
您穷汉每得身安,则俺这前程休怠慢!
谁将你来小觑看?
天着咱相会间,好将你来厮顾盼。
我觑了你面颜,休忧愁,染病患。
(李庆安云)既然你家悔了亲,我又无钱,将甚么来娶你?
(正旦唱)
【青哥儿】庆安也,我和你难凭、难凭鱼雁,我每日家枕冷、枕冷衾寒,则俺这夙世姻缘休等闲!
(李庆安云)则是万望小姐怜悯小生也。
(正旦云)庆安,我今夜晚间收拾一包袱金珠财宝,着梅香送与你,倒换过来做你的财礼钱,你可来娶我,你意下如何?
(李庆安云)恁的呵,多谢姐姐!
我到多早晚来?
(正旦唱)你等到的夜静更阑,柳影花间。
(李庆安云)我知道了也。
姐姐,我回去也。
(正旦云)你且回来。
(唱)我则怕“别时容易见时难“,庆安,你则将这佳期盼。
(李庆安云)小姐之恩,小生不敢有忘。
今夜晚间在那些儿相等?
(正旦云)你则在太湖石边相等,是必早些儿来!
(唱)
【赚煞】你可也莫因循,休迟慢,天色儿直然向晚。
倚着那梧桐树睁睁凝望眼,你可便休迷了曲槛雕栏。
那其间墙里无人看,墙外行人则要你厮顾盼。
(李庆安云)小姐有顾盼之意,小生怎肯失了信也!
(正旦唱)赴期的早些动惮,则我这呆心儿不惯。
休着我倚着他这太湖石,(正旦云)庆安也,你是必早些儿来!
(李庆安云)理会的。
(正旦唱)身化做望夫山。
(同梅香下)
(李庆安云)姐姐回去了也。
天色可也早哩,回我家中去也。
(下)
第二折
(王员外上,云)老夫王员外的便是。
自从悔了这门亲事,老夫心中十分欢喜。
今日开开这解典库,看有甚么人来。
(裴炎上,云)两只脚穿房入户,一双手偷东摸西。
自家姓裴,名个炎字。
一生杀人放火,打家劫道,偷东摸西。
但是别人的钱钞,我劈手的夺将来我就要;我则做这等本分的营生买卖,似别的那等歹勾当我也不做他。
这两日无买卖,拿着这件衣服去王员外解典库里当些钱钞使用走一遭去。
可早来到也。
(做见王员外科,云)员外,我这件绵团袄值当些钱钞使用。
(王员外云)这厮好无礼也,甚么好衣服拿来当钱!
值的多少?
我不当!
(裴炎云)我好也要当,歹也要当!
(做摔在王员外怀里科)(王员外云)这厮好大胆也!
我根前你来我去的,你不知道我的行止?
我大衙门中告下你来,拷下你那下半截来!
你原是个旧境撒泼的贼,还歇着案哩,你快去!
(裴炎云)员外息怒息怒,不当则便了也。
我出的这门来。
便好道:“恨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
“一领绵团袄子你当不当便罢,他骂我是歇案的贼!
便好道:“你妒我为冤,我妒你为仇。
“今夜晚间,提短刀在手,越墙而过,将他一家儿都杀了,方称我平生愿足。
员外没来由,骂我是贼头。
磨的钢刀快,今宵必报仇。
(下)(王员外云)裴炎去了也。
着这厮恼了我这一场。
无甚事,闭了解典库,后堂中饮酒去来。
(下)(裴炎上,云)短刀拿在手,台等夜阑时。
自家裴炎的便是。
颇奈王员外无礼,一领绵团袄当便当,不当便罢,骂我做歇案的贼!
我今夜务要杀了他一家儿。
天色晚也,来到这后花园中,我跳过这墙去。
(做跳墙科,云)阿,可绰,我跳过这墙来,一所好花园也。
我在这太湖石边等候,看有甚么人来。
(梅香上,云)自家梅香的便是。
俺家闰香姐姐着我将这一包袱金珠财宝送与李庆安去。
来到这后花园中,等庆安来赴期时先与他,可怎生不见庆安来?
庆安,赤、赤、赤。
(裴炎云)一个妇人来也,我先杀了他。
(做拿住梅香杀科,云)黄泉做鬼休怨我。
(梅香死科)(裴炎云)我杀便杀了,我试看咱:一包袱金珠财宝!
罢、罢、罢,也够了我的也。
不杀王员外了,背着这包袱,跳过这墙去,还家中去也。
(下)(李庆安上,云)自家李庆安的便是。
天色晚了也,瞒着我父亲,来到这后花园中。
有这苫墙的柳枝,我跳过这墙去。
(做跳墙科,云)这的不是太湖石?
梅香,赤、赤、赤。
(绊倒科,云)是甚么东西绊我一交?
我试看咱:原来是梅香。
他等不得我来,睡着了。
我唤他咱:梅香姐姐,我来了。
这个梅香原来贪酒,吐了一身。
(唤摇科。
云)可怎生
粘挝挝的?
有些朦胧的月儿,我试看咱:可怎么两手血?
不知甚么人杀了他梅香!
这事不中,我跳过这墙,望家中走、走、走。
(下)(正旦上,云)妾身王闰香。
约下与李庆安赴期。
先着梅香送一包金银去了。
这梅香好不会干事也,这早晚可怎生不见来?
着我忧心也呵!
(唱)
【南吕】【一枝花】去时节恰黄昏灯影中,看看的定夜钟声后。
我可便本欲图两处喜,倒翻做满怀愁。
心绪浇油,脚趔趄家前后,身倒在门左右。
觉一阵地惨天愁,遍体上寒毛抖擞。
【梁州】战速速肉如钩搭,森森的发似人揪。
本待要铺谋定计风也不教透,送的我有家难奔,有事难收。
脚下的鹅楣涩道,身倚定亮隔虬楼,我一片心搜寻遍四大神州。
不中用野走娇羞!
俺、俺、俺,本是那一对儿未成就交颈的鸳鸯,是、是、是,则为那软兀刺误事的那禽兽,天那!
天那!
闪的我嘴碌都恰便似跌了弹的斑鸠。
我欲待问一个事头,昏天黑地,谁敢向花园里走?
我从来又怯后。
则为那无用的梅香无去就,送的我泼水难收。
(正旦云)我来到这后花园中也。
兀的不是风筝儿!
(唱)
【四块玉】那风筝儿为记号,他可便依然有,咱两个相约在梧桐树边头。
(带云)险不绊倒了我那!
(唱)则我这绣鞋儿莫不跚着那青苔溜?
这泥污了我这鞋底尖,红染了我这罗裤口,可怎生血浸湿我这白那个袜头?
(正旦云)我道是谁?
原来是梅香倒在这花园中。
我试叫他咱:梅香!
梅香!
(做手摸科,云)这妮子兀的不吃酒来?
更吐了那,摸了我两手。
有些朦胧的月儿,我试看咱。
(正旦做慌科,云)可怎生两手血?
兀的不唬杀我也!
不知甚么人杀了梅香,不中,我与你唤出嬷嬷来者。
(叫科,云)嬷嬷!
(嬷嬷上,云)姐姐,你叫我怎么?
(正旦云)您孩儿不瞒嬷嬷说,我在后花园中见李庆安来,我道:“因何不来娶我?
“他道,他家无了钱也。
我便道:“今夜晚间收拾一包袱金珠财宝,我着梅香送与你,倒换过做财礼,你来娶我。
“相约在太湖石边等候。
不知甚么人杀了梅香,似此怎了也?
(嬷嬷云)不干别人事,这的就是李庆安杀了咱家梅香来。
(正旦云)嬷嬷,敢不是么?
(嬷嬷云)不是他可是谁?
(正旦唱)
【骂玉郎】这的也难同殴打相争斗,这的是人命事怎干休?
怎当那绷扒吊拷难禁受。
可若是取了招,审了囚,端的着谁人救?
(嬷嬷云)姐姐,这件事敢隐藏不住。
(正旦唱)
【感皇恩】庆安也,你本是措大儒流,少不的号令在街头。
不想望至公楼春榜动,刬的可便分秋。
你则为鸾交凤友,更和这燕侣莺俦;则为俺爷毒害,分缝绻,折绸缪。
(嬷嬷云)姐姐,这愁烦何时是了?
必要经官动府也。
(正旦唱)
【采茶歌】往常则为俺不成就,今日也祸临头,一重愁番做了两重愁。
则俺那父母公婆记冤仇,则管里冤家相报可也几时休!
(嬷嬷云)此一桩事不敢隐讳,我叫将老员外来,我与他说。
老员外,你来!
(王员外上,云)嬷嬷,这早晚你叫我有甚么事?
(嬷嬷云)不知甚么人杀了梅香,丢下一把刀子。
(王员外云)嗨,有甚么难见处,则是李庆安这个小弟子孩儿!
为我悔了亲事也,他杀了我家梅香,更待干罢!
嬷嬷,将着刀子,我如今递着脚踪儿直到李庆安家,试探他那虚实走一遭去。
(正旦云)嬷嬷,你看这刀子,则怕不是他么?
(嬷嬷云)可怎生便知不是他?
(正旦唱)
【尾声】这场人命则在这刀一口,量这个十四五的孩儿,嬷嬷也,他怎做的这一手?
止不过伤了浮财,损了人口;若打这场官司再穷究,和父亲细谋,休惹那事头。
(正旦云)常是庆安无话说,久后拿住杀人贼呵,(唱)我则怕屈坏了他平人,嬷嬷也,咱可敢倒罢手。
(下)
(王员外云)嬷嬷,将着刀子,跟我直至李庆安家中,问此人这桩事走一遭去来。
(同下)(孛老儿上,云)自家李员外的便是。
俺孩儿李庆安上学来家吃了饭,不知那里去了。
我关上这门,这早晚敢待来也。
(李庆安上,做慌科,云)自家李庆安的便是。
小姐约我赴期,不知甚么人将梅香杀了。
我害慌也,家中见父亲去。
来到门首也,父亲开门来!
(孛老儿云)孩儿来了也。
我开开这门。
(开门科,见云)孩儿也,你慌做甚么?
(李庆安云)不瞒父亲说;我早晨间放风筝儿耍子,不想抓在王员外家梧桐树上。
我跳过花园墙取去,不想正撞着王闰香。
他说道:“你为何不来娶我?
“我道:“因为俺家穷薄了,无钱娶你,你父亲悔了这门亲事。
“他便道:“你今夜晚间来我这后花园中太湖石边等着,我着梅香送一包袱金珠财宝与你,你倒换过来娶我。
“投到您孩儿去,不知甚么人把他梅香杀了,摸了我两手血。
孩儿不敢隐讳,敬告父亲说知。
(孛老儿云)孩儿,你敢做下来了也!
(李庆安云)不干您孩儿事。
(孛老儿云)孩儿,你不要大惊小怪的。
关上门,俺歇息罢。
(王员外同嬷嬷上)(王员外云)来到也。
嬷嬷,正是他杀了梅香来,门上两个血手印。
开门来!
开门来!
(开门科)(孛老儿云)我开开这门。
老员外家里来。
有甚么事,这早晚到俺这里?
(王员外云)老畜生,你还说嘴哩,你家庆安做的好勾当!
见俺悔了这门亲事,昨夜晚间把我家梅香杀了,你还推不知道哩!
(孛老儿云)俺孩儿是读书的人,他怎肯做这等的勾当?
不干俺孩儿之事。
(王员外云)不是他可是谁?
你舒出手来。
(李庆安云)父亲,不千您孩儿事。
(王员外云)既然不是,你舒出手来。
(李庆安做舒手科,云)兀的不是手。
(王员外云)好阿,两手鲜血,还不是你哩!
正是杀人贼!
明有清官,我和你见官去来。
王员外扯李庆安科)(李庆安云)天那,着谁人救我也!
(同下)(净扮官人贾虚同外郎、张千上)(净官人云)小官身姓贾,房上去跑马。
“乒乓“响一声,跚破一路瓦。
小官姓贾,名虚,字蓼然。
幼习儒业,颇看《春秋》、《西厢》之记,念的滑熟。
口应的饭饱,扒上城楼。
望下一看,打个筋斗。
撞破脑袋,鲜血直流。
贴上膏药,勒上包头。
疼的我战,冷汗浇流。
忙叫外郎,与我就揉。
疼了两日,害了一秋。
不吃米饭,则啃骨头。
我在这开封府祥符县做个理刑之官,但是那驴吃田、马吃豆,斗打相争,人命等事,都来我根前伸诉。
今日坐起早衙,外郎,喝撺厢放告!
(外郎云)张千,喝撺厢!
(张千云)理会的。
撺厢放告!
(王员外扯李庆安?
人云这小的便怎生拿的偌大一把刀子?
这刀子必是个屠家使的,其中必然暗昧。
(外郎云)大人,前官断定,请大人判个“斩“字,便去典刑。
(官人云)既然前官断定,将笔来,我判个“斩“字(判字科,云)一个苍蝇落在笔尖上,令史赶了者!
(外郎云)理会的。
(做赶科)(官人又判宇科,云)可怎生又一个苍蝇抱住笔尖?
令史与我赶了者!
(外郎赶科,云)理会的。
(官人判字科,云)你看这个苍蝇,两次三番抱住这笔尖,令史与我拿住者!
(外郎拿住科,云)大人,我捉住了也。
(官人云)装在我这笔管里,将纸来塞住,看他怎生出来?
第三折
(净扮茶博士上,云)吃了茶的过去,吃了茶的过去。
俺这里茶迎三岛客,汤送五湖宾。
喝上七八盏,敢情去出恭。
自家茶博士的便是。
在此棋盘街井底卷开着座茶房,但是那经商客旅、做买做卖的,都来俺这里吃茶。
今日清早晨起来,烧的汤瓶儿热。
开开这茶铺儿,看有甚么人来。
(窦鉴、张弘各拿水火棍上,云)自家窦鉴、张弘的便是。
这里前后可也无人,俺二人奉大人的言语,着俺缉访杀人贼。
来到这棋盘街井底巷。
兄弟,咱去那茶房里吃茶去来。
(张弘云)去来,去来。
(二人入茶房科)(窦鉴云)茶博士,茶三婆有么?
(茶博士云)有。
(窦鉴云)你与我唤出茶三婆来。
(茶博士唤科,云)茶三婆,有客官唤你哩!
(正旦扮茶三婆上,云)来也,来也。
好年光也!
俺这里船临汴水休举棹,马到夷门懒赠鞭。
看了大海休夸水,除了梁国总是天、俺这里惟有一搭闲田地,不是栽花蹴气球。
好京师也呵!
(唱)
【越调】【斗鹌鹑】俺这里锦片也似夷门,蓬莱般帝城。
端的是辏集人烟,骈阗市井;年稔时丰,太平光景。
四海宁,乐业声。
休夸你四百座军州,八十里汴京。
【紫花儿序】俺这里千军聚首,万国来朝,五马攒营。
好茶也,汤浇玉蕊,茶点金橙。
茶局子提两个茶瓶,一个要凉蜜水,搭着味转胜,客来要两般茶名。
南阁子里啜盏会钱,东阁子里卖煎提瓶。
(茶博士云)三婆,有客官唤你哩。
(正旦云)你看茶汤去。
(茶博士云)理会的。
(下)(正旦云)客官每敢在这阁子里,我试觑咱。
(做见科,云)我道是谁?
原来是司公哥哥、“磨眼里鬼“哥哥。
你吃个甚茶?
(窦鉴云)你说那茶名来我听。
(正旦云)造两个建汤来。
(裴炎上,做卖狗肉科。
云)卖狗肉,卖狗肉,好肥狗肉!
自家裴炎的便是。
四脚儿狗肉卖了三脚儿,剩下这一脚儿卖不出去,送与茶三婆去。
可早来到也。
(做见正旦,怒科,云)茶三婆,你今日怎生躲了我?
(正旦云)我迎接哥哥来,怎敢躲了?
这个是何物?
(裴炎云)是肥狗肉。
(正旦云)三婆吃七斋。
(裴炎云)你吃八斋待怎的?
收了者!
(正旦云)三婆这些时无买卖。
(裴炎怒云)我回来便要钱,你也知道我的性儿!
我局子里扳了你那窗棂,茶阁子里摔碎你那汤瓶,我白日里就见个簸箕星!
我吃酒去也。
(下)(正旦云)裴炎去了,被这厮欺负煞我也!
(窦鉴云)三婆说谁哩?
(正旦云)三婆不曾说哥哥。
俺这里有一人是裴炎,他好生的欺负负俺百姓每。
(窦鉴云)那厮是裴炎?
你这里是甚么坊巷?
(正旦云)是棋盘街井底巷;有一人是裴炎,好生的方头不劣也!
(窦鉴云)您可怎生怕那厮?
(正旦云)哥哥不知,听三婆说一遍咱。
(窦鉴云)你说,俺试听咱。
(正旦唱)
【金蕉叶】那厮他每日家吃的十分酩酊,(窦鉴云)他怎么方头不劣?
(唱)他见一日有三十场斗争。
他吃的来涎涎邓邓,(窦鉴云)他这等厉害,好是无礼也!
(唱)他则待杀坏人的性命。
(窦鉴云)那厮这等凶泼,每日家做甚么买卖?
(正旦云)他卖狗肉,他叫一声呵,(唱)
【寨儿令】那厮可便舒着腿脡,他可早叉着门木呈,精唇泼口毁骂人。
那厮他嘴脸天生,鬼恶人憎。
他则要寻吵闹,要相争。
(窦鉴云)这等凶恶!
您若恼着他呵,他敢怎的你?
(正旦唱)
【幺篇】他去那阁子里扳了窗棂,茶局子里摔碎了汤瓶。
他直挺挺的眉剔竖,骨碌碌的眼圆睁,叫一声:白日里要见簸箕星!
(张弘云)窦鉴哥,这厮好生无礼也!
三婆,你看茶汤去。
(正旦云)二位哥哥则在这里,三婆看茶客去也。
(下)(窦鉴云)兄弟,你近前来:可是这般恁的……(张弘云)理会的。
(下)(窦鉴云)兄弟这一去必有个主意。
我且在此茶房里闲坐,看有甚么人来。
(张弘扮货郎挑担子、插刀子上科,云)自家是个货郎儿。
来到这街市上,我摇动不郎鼓儿,看有甚么人来。
(裴旦上,云)妾身是裴炎的浑家。
我拿着这把刀鞘儿,去街上配一把刀子去。
(做见张弘科)(裴旦云)肯分的遇着个货郎儿,我叫他过来试看咱。
(拿刀子入鞘儿科,云)这刀子不是俺家的来!
(张弘背云)谁道“是俺家的来“,这刀子是我卖的!
(裴旦云)物见主,必索取。
是我的刀子!
(张弘云)是我的!
(闹科)(正旦上,云)街上吵闹,我试看咱。
(见科,云)原来是裴嫂嫂。
你闹做甚么?
(裴旦云)这厮偷了我的刀子!
(正旦云)茶房里有司公哥哥,你告去,他与你做个证见。
(裴旦云)你说的是,我扯着他告去。
(裴旦做见窦鉴科,云)哥哥,这厮偷了我刀子!
(窦鉴云)怎么是你的刀子?
(裴旦云)这刀子鞘儿现在我家里,怎么不是我的?
(窦鉴云)我不信,将来我看!
(裴旦云)哥哥,你看这鞘儿是也不是?
(窦鉴云)真个是这刀子的鞘儿。
兄弟,与我拿住这妇人者!
(张弘云)理会的。
(做拿住打科,云)招了者!
招了者!
(裴旦云)哎哟!
他偷了我刀子,你着我招甚么?
(正旦唱)
【鬼三台】则这贼名姓,劝姐姐休争竞。
(裴旦云)这刀子委的是我的,你怎生打我?
(正旦唱)走将来便把那头梢来自领,赃仗忒分明,不索你便折证。
小梅香死的来忒没影,李庆安险些儿当重刑!
第一来恶孽相缠,第二来也是那神天报应。
(窦鉴云)兀那厮,你快招了者!
(张弘脱衣打科,云)我打这厮,招了者!
招了者!
(裴旦云)打杀我也!
本是我的刀子,可怎生屈棒打我?
(张弘又打科,云)不打不招,你快招了者!
(裴旦云)罢、罢、罢,我且屈招了。
(正旦唱)
【调笑令】你可便悄声,察贼情。
(正旦云)司公哥哥,你来!
(张弘云)怎的?
(正旦唱)比及拿王矮虎,先缠住一丈青。
批头棍大腿上十分楞,不由他怎不招承!
向云阳闹市必典刑,(裴旦云)三婆,你救我咱!
(正旦唱)杀么娘七代先灵。
(裴炎带酒上,云)问三婆讨我那狗肉钱去。
(见正旦科,云)三婆,还我那狗肉钱来。
(正旦云)哥哥,狗向钱有;那阁子里有人唤你哩!
(裴炎见裴旦跪着窦鉴科,云)大嫂,你为甚么跪在这里?
(裴旦云)我招了也。
(裴炎云)你既招了,咱死去来。
(窦鉴云)兄弟,有了杀人贼也!
将这厮绑缚定,往开封府见大人去来。
(裴炎云)罢、罢、罢,好汉识好汉,跟着你去。
(正旦唱)
【尾声】到来日裴炎不死呵教谁偿命?
杀了这丑生呵天平地平!
我想这人性命怎干休?
我道来,则他这瓦罐儿破终须离不了井。
(下)
(窦鉴云)拿着赋人见大人去来。
大尹多才智,公事今完备。
拿住杀人贼,少不的依律定其罪。
(同下)
 
第四折
(官人领张千上,云)老夫钱大尹是也。
因为李庆安这桩事,我着窦鉴、张弘察访杀人贼去了,这早晚不见来回话。
张千,门首觑者,若来时,报复我知道。
(张千云)理会的。
(窦鉴同张弘拿裴炎上,云)自家窦鉴、张弘的便是。
拿着这厮见大人去。
可早来到也。
张千报复去,道窦鉴、张弘拿的杀人贼来了也。
(张千云)报的大人得知:有窦鉴、张弘拿的杀人贼来了也。
(官人云)与我拿将过来!
(张千云)理会的。
拿过去!
(窦鉴拿见科,云)当面!
大人,俺二人拿住杀人贼,是裴炎。
(官人云)果然是裴炎!
兀那厮,你是杀了王员外的梅香来么?
(裴炎云)大人,委的不干李庆安事,是我杀了王员外的梅香来;饶便饶,不饶便杀了罢。
(官人云)张千,将李庆安一行人都与我取上厅来。
(张千云)理会的。
将李庆安一行人取上厅来!
(张千拿李庆安上,见官人科,云)当面!
(官人云)李庆安,有了杀人贼也。
张千,开了他那枷锁。
你无事了也,还你那家中去。
(李庆安云)你孩儿知道。
我出的这衙门来。
(孛老儿上,见科,云)孩儿也,为甚么开了你这枷锁?
(李庆安云)父亲,有了杀人贼也;大人爷放俺还家中去。
父亲,咱家中去来。
(孛老儿云)既然有了杀人贼,饶了你也;谢天地,欢喜煞我也!
孩儿,那王员外告着你杀人;“告人徒得徒,告人死得死“!
早是有了杀人贼,你便是无罪的人;若无杀人贼呵,你便与他偿命。
我偌大年纪,谁人养活我?
我告那大人去:冤屈!
(官人云)兀那老的,为甚么叫冤屈?
(孛老儿云)大人可怜见!
早是有了杀人贼,俺便无事了;若无那杀人贼呵,将我孩儿对了命可怎了?
大人可怜见!
常言道:“告人徒得徒,告人死得死。
“王员外妄告不实,大人与老汉做主!
(官人云)这老的也说得是。
张千,与我唤将王员外那老子来!
(张千员)理会的。
王员外,唤你哩!
(王员外上,云)老汉王员外。
衙门里唤我,不知有甚事?
我见大人去。
(见科)(官人云)王员外,是裴炎杀了你家梅香,见今有了杀人贼也。
这老的说“告人徒得徒,告人死得死“,您与他外边商和去。
(王员外云)理会的。
(孛老儿云)大人,我其实饶不过这老子!
(同出衙门科)(王员外云)亲家,亲家,是我的不是了也,你饶了我罢!
(孛老儿云)甚么亲家!
你怎生告我孩儿是杀人贼?
我不和你商和。
(王员外云)既然不肯商和,我唤出女孩儿闰香来,看他说甚么。
(做唤科,云)闰香孩儿行动些!
(正旦上,云)父亲,唤我做甚么?
(王员外云)孩儿,如今李员外告我妄告不实,你央浼他去:饶了我罢。

旦云既然有了杀人贼,他告父亲妄告不实。
父亲放心,不妨事,我与庆安陪话去。
(王员外云)孩儿,你上紧救我咱!
我倒陪奁房断送孩儿与庆安成合了旧亲,则着他饶了我罢!
(正旦唱)
【双调】【新水令】往常我绣帏中独坐洞房春,谁曾见勘平人但常推问?
罪人受十八重活地狱,公人立七十二恶凶神。
如今富汉入衙门,便有那欺公事也不问。
(王员外云)孩儿也,那老的说:“告人徒得徒,告人死得死。
“大人教俺商和哩。
孩儿也,他若饶了俺呵,我倒陪三千贯奁房断送与他;你和他说去。
(正旦云)理会的。
(正旦见孛老儿跪科,云)公公,怎生看闰香孩儿的面,饶过俺父亲咱!
(孛老儿云)闰香孩儿,我不饶过你那老子!
(正旦见李庆安,云)庆安,看我之面,饶过俺父亲者!
(李庆安云)小姐,早是有了杀人贼;若无呵,我这性命可怎了也?
(正旦唱)
【乔牌儿】当日个悔亲呵是俺父亲,赤紧的俺先顺。
耽饶过俺便成秦晋,咱两个效绸缪夫妇情。
(李庆安云)我便将就了,俺父亲他可不肯哩。
(正旦云)我去公公行陪去。
(正旦见孛老儿科,云)公公,可怜见俺父亲咱!
(孛老儿云)孩儿也,不干你事,我饶不过他!
(正旦唱)
【雁儿落】我则是为夫呵受苦辛,告尊父言婚聘;访贤达尽孝顺,不索你相盘问。
(孛老儿云)闰香孩儿,不干你事。
我饶不过你那父亲。
(正旦唱)
【得胜令】您孩儿须告老尊亲:不索你记冤恨;我与那庆安言婚聘,合成了两对门。
也是俺前生,赤紧的俺两个心先顺。
告你个公公:你则是耽饶过俺老父亲!
(正旦云)庆安,俺父亲说来:倒陪三千贯奁房断送,着我与你依旧配合成亲,你意下如何?
(李庆安云)既是这等,我与父亲说去。
父亲,俺丈人说来:若是俺饶了他,他倒陪三千贯奁房断送,将闰香依旧与我为妻。
咱饶了他罢!
(孛老儿云)孩儿,当初他不告你来?
(李庆安云)他告我,不曾告你。
(孛老儿云)大人将你三推六问,不打你来?
(李庆安云)他打我,不曾打你。
(孛老儿云)若拿不住杀人贼呵,可不杀了你?
(李庆安云)他杀我,可不曾杀你。
(孛老儿云)我把你个犟小弟子孩儿!
罢、罢、罢,我饶了他罢。
(王员外跪谢科,云)既然亲家饶了我也,咱见大人去来。
(做同见官人科)(孛老儿云)大人,我饶了他也。
(官人云)既然你两家商和了也,一行人听我下断:裴炎图财致命,杀了王员外家梅香,市曹中明正典刑;窦鉴、张弘能办公事,每人赏花银十两。
将老夫俸钱给与李员外做个庆喜的筵席,着李庆安夫妇团圆。
您听者:则为他年少子衔冤负屈,泼贼汉致命图钱。
梅香死本家超度,将前官罢职停宣。
富嫌贫悔了亲事,倒陪与万贯家奁。
窦鉴等封官赐赏,李庆安夫妇团圆。
题目王闰香夜月四春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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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名李庆安绝处幸逢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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