赠朱帘秀
轻裁虾万须,巧织珠千串;金钩光错落,绣带舞蹁跹。
似雾非烟,妆点就深闺院,不许那等闲人取次展。
摇四壁翡翠浓阴,射万瓦琉璃色浅。
【梁州】富贵似侯家紫帐,风流如谢府红莲,锁春愁不放双飞燕。
绮窗相近,翠户相连,雕栊相映,绣幕相牵。
拂苔痕满砌榆钱,惹杨花飞点如绵。
愁的是抹回廊暮雨箫箫,恨的是筛曲槛西风剪剪,爱的是透长门夜月娟娟。
凌波殿前,碧玲珑掩映湘妃面,没福怎能够见?
十里扬州风物妍,出落着神仙。
【尾】恰便似一池秋水通宵展,一片朝云尽日悬。
你个守户的先生肯相恋,煞是可怜,则要你手掌儿里奇擎着耐心儿卷。
赠朱帘秀
轻裁虾万须,巧织珠千串;金钩光错落,绣带舞蹁跹。
似雾非烟,妆点就深闺院,不许那等闲人取次展。
摇四壁翡翠浓阴,射万瓦琉璃色浅。
【梁州】富贵似侯家紫帐,风流如谢府红莲,锁春愁不放双飞燕。
绮窗相近,翠户相连,雕栊相映,绣幕相牵。
拂苔痕满砌榆钱,惹杨花飞点如绵。
愁的是抹回廊暮雨箫箫,恨的是筛曲槛西风剪剪,爱的是透长门夜月娟娟。
凌波殿前,碧玲珑掩映湘妃面,没福怎能够见?
十里扬州风物妍,出落着神仙。
【尾】恰便似一池秋水通宵展,一片朝云尽日悬。
你个守户的先生肯相恋,煞是可怜,则要你手掌儿里奇擎着耐心儿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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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时春富贵,万物酒风流。
澄澄水如蓝,灼灼花如绣。
楔子
(冲末扮鲁斋郎引张龙上,诗云)花花太岁为第一,浪子丧门再没双。
街市小民闻吾怕,则我是权豪势要鲁斋郎。
小官鲁斋郎是也。
随朝数载,谢圣恩可怜,除授今职。
小官嫌官小不做,嫌马瘦不骑,但行处引的是花腿闲汉,弹弓粘竿,鹞儿小鹞,每日飞鹰走犬,街市闲行。
但见人家好的玩器,怎么他倒有,我倒无,我则借三日玩看了,第四日便还他,也不坏了他的。
人家有那骏马雕鞍,我使人牵来,则骑三日,第四日便还他,也不坏了他的。
我是个本分的人。
自离了汴梁,来到许州,因街上骑着马闲行,我见个银匠铺里一个好女子,我正要看他,那马走的快,不曾得仔细看。
张龙,你曾见来么?
(张龙云)比及爹有这个心,小人打听在肚里了。
(鲁斋郎云)你知道他是甚么人家?
(张龙云)他是个银匠,姓李,排行第四。
他的个浑家生的风流,长的可喜。
(鲁斋郎云)我如今要他,怎么能勾……(张龙云)爹要他也不难,我如今将着一把银壶瓶去他家整理,多与他些钱钞,与他几钟酒吃,着他浑家也吃几钟,扶上马就走。
(鲁斋郎云)此计大妙!
财今日收拾鞍马,跟着我银匠铺里整理壶瓶走一遭去。
(诗云)推整壶瓶生巧计,拐他妻子忙逃避。
总饶赶上焰摩天,教他无处相寻觅。
(下)(外扮李四同旦、二徕上,云)小可许州人氏,姓李,排行第四,人口顺唤做银匠李四。
嫡亲的四口儿:浑家张氏,一双儿女。
厮儿叫做喜童,女儿叫做娇儿。
全凭打银过其日月。
今日早间开了这铺儿,看有甚么人来?
(鲁斋郎引张龙上,云)小官鲁斋郎。
因这壶瓶跌漏,去那银匠铺整理一整理。
左右,接了马者,将交床来。
(张龙云)理会的。
(坐下科)(鲁斋郎云)张龙,你与我叫那银匠出来。
(张龙做唤科,云)兀那银匠,鲁爷在门首叫你哩!
(李四慌出跪科,云)大人,唤小人有何事干?
(鲁斋郎云)你是银匠么?
(李四云)小人是银匠。
(鲁斋郎云)兀那李四,你休惊莫怕,你是无罪的人,你起来。
(李四云)大人唤我做甚么?
(鲁斋郎云)我有把银壶瓶跌漏了,你与我整理一整理,与你十两银子。
(李四云)不打紧,小人不敢要偌多银子。
(鲁斋郎云)你是个小百姓,我怎么肯亏你?
与我整理的好,着银子与你买酒吃。
(李四接壶整理科,云)整理的复旧如初。
好了也,大人试看咱。
(鲁斋郎云)这厮真个好手段,便似新的一般。
张龙,有酒么?
(张龙云)有。
(鲁斋郎云)将来!
赏他几杯。
(做筛酒,李四连饮三杯科,云)勾了。
(鲁斋郎云)你家里再有甚么人?
(李四云)家里有个丑媳妇,叫出来见大人。
大嫂,你出来拜大人。
(旦出拜科)(鲁斋郎云)一个好妇人也!
与他三钟酒吃。
我也吃一钟。
张龙,你也吃一钟。
兀那李四,这三钟酒是肯酒;我的十两银子与你做盘缠;你的浑家,我要带往郑州去也。
你不拣那个大衙门里告我去!
(同旦下)(李四做哭科,云)清平世界,浪荡乾坤,拐了我浑家去了,更待干罢!
不问那个大衙门里,告他走一遭去。
(下)(贴旦引二徕上,云)妾身姓李,夫主姓张,在这郑州做着个六案孔目。
嫡亲的四口儿家属,一双儿女,小厮唤做金郎,女儿唤做玉姐。
孔目衙门中去了,这早晚敢待来也。
(李四慌上,云)一心忙似箭,两脚走如飞。
自家李四的便是。
因鲁斋郎拐了我的浑家往郑州来了,我随后赶来。
到这郑州,我要告他,不认的那个是大衙门,来到这长街市上,不觉一阵心疼;我死也,却教谁救我这性命咱?
(正末扮张珪引祗候上,云)自家姓张名珪,字均玉,郑州人氏。
幼习儒业,后进身为吏。
嫡亲的四口儿,浑家李氏,是华州华阴县人氏,他是个医士人家女儿。
生下一双儿女金郎、玉姐。
我在郑州做着个六案都孔目。
今日衙门中无甚事,回家里去,见一簇人闹。
祗候,你看是甚么人?
(祗候问云)你是什么人,倒在地上?
(李四云)小人害急心疼,看看至死。
哥哥可怜见,救小人一命咱!
(祗候见末科,云)是一个人害急心疼,倒在地下。
(正末云)我试看咱。
兀那君子,为甚么倒在地下?
(李四云)小人急心疼,看看至死,怎么救小人一命!
(正末云)那里不是积福处?
我浑家善治急心疼,领他到家中,与他一服药吃,怕做甚么!
祗候人,扶他家里来。
大嫂那里?
(贴旦见末科,云)孔目来了也,安排茶饭你吃。
(正末云)且不要茶饭。
我来狮子店门首。
见一人害急心疼,我领将来,你与他一服药吃,救他性命,那里不是积福处!
(贴旦云)待我调药去。
(做调药科,云)君子,你试吃这药。
(李四吃药科,云)我吃了这药。
哎哟,无事了也!
多谢官人、娘子!
若不是官人、娘子,那里得我这性命来?
(正末云)我问君子,那里人氏,姓甚名谁?
(李四云)小人姓李,排行第四,人口顺都叫李四。
许州人氏,打银为生。
(贴旦云)你也姓李,我也姓李,有心要认你做个兄弟,未知孔目心中肯不肯?
我问孔目咱。
(做问末科,云)这人也姓李,我也姓李,我有心待认他做个兄弟。
孔目,意下如何?
(正末云)大嫂,你主了便罢。
兀那李四,你近前来,我浑家待认你做个兄弟,你意下如何?
(李四云)你救了我性命,休道是做兄弟,在你家中随驴把马,也是情愿。
(正末云)你便是我舅子,我浑家就是你亲姐
姐一般。
兄弟,你为甚么到这里?
(李四云)你便是我亲姐姐、姐夫。
有人欺负我来,你与我做主!
(正末云)谁欺负你来,我便着人拿去,谁不知我张珪的名儿!
(李四云)不是别人,是鲁斋郎强夺了我浑家去了。
姐姐、姐夫,与我做主!
(末做掩口科,云)哎哟,唬杀我也!
早是在我这里,若在别处,性命也送了你的。
我与你些盘缠,你回许州去罢。
这言语你再也休提!
(唱)
【仙吕】【端正好】被论人有势权,原告人无门下,你便不良会可跳塔轮铡,那一个官司敢把勾头押?
提起他名儿也怕。
【幺篇】你不如休和他争,忍气吞声罢;别寻个家中宝、省力的浑家。
说那个鲁斋郎,胆有天来大。
他为臣不守法,将官府敢欺压,将妻女敢夺拿,将百姓敢蹅踏,赤紧的他官职大的忒稀诧!
(下)(李四云)我这里既然近不的他,不如仍还许州去也。
(下)
第一折
(鲁斋郎上,云)小官鲁斋郎。
自从许州拐了李四的浑家,起初时性命也似爱他,如今两个眼里不待见他。
我今回到这郑州,时遇清明节令,家家上坟祭扫,必有生得好的女人,我领着张龙一行步从,直到郊野外踏青走一遭去来。
(下)(正末引贴旦上,云)自家张珪。
时遇寒食,家家上坟。
我今领着妻子,上坟走一遭去。
想俺这为吏的,多不存公道,熬的出身,非同容易也呵!
(唱)
【仙吕】【点绛唇】则俺这令史当权;案房里面关文卷,但有半点儿牵连,那刁蹬无良善。
【混江龙】休想肯与人方便,衜一片害人心,勒掯了些养家缘。
(带云)听的有件事呵,(唱)押文书心情似火,写帖子勾唤如烟;教公吏勾来衙院里,抵多少"笙歌引至画堂前"!
冒支国俸,滥取人钱,那里管爷娘冻馁,妻子熬煎?
经旬间不想到家来,破工夫则在那娼楼串;则图些烟花受用,风月留连。
【油葫芦】只待置下庄房买些下田,家私积有数千;那里管三亲六眷尽埋冤。
逼的人卖了银头面,我戴着金头面;送的人典了旧宅院,我住着新宅院。
有一日限满时,便想得重迁;怎知他提刑司刷出三宗卷,恁时节带铁锁纳赃钱。
【天下乐】那其间敢"卖了城南金谷园"!
百姓见无权,一味里掀,波家私如败云风乱卷;或是流二千,遮莫徒一年,恁时节则落的几度喘。
(云)早来到坟所也。
(唱)
【金盏儿】觑郊原,正晴暄,古坟新土都添遍,家家化钱烈纸痛难言。
一壁厢黄鹂声恰恰,一壁厢血泪滴涟涟,正是"莺啼新柳畔,人哭古坟前。
"(贴旦云)孔目,咱慢慢耍一会家去。
(鲁斋郎引张龙上,云)你都跟着我闲游去来。
这一所好坟也!
树木上面一个黄莺儿。
小的,将弹弓来。
(做打弹科)(徕儿哭云)奶奶,打破头也!
(贴旦云)那个弟子孩儿,闲着那驴蹄烂爪,打过这弹子来?
(正末云)这个村弟子孩儿无礼,我家坟院里打过弹子来。
你敢是不知我的名儿!
我出去看波。
(唱)
【后庭花】是谁人墙外边,直恁的没体面?
我擦擦的望前去,(鲁斋郎云)张珪,你骂谁哩?
(正末唱)唬的我行行的往后偃。
(鲁斋郎云)你这弟子孩儿作死也!
我是谁,你骂我?
(正末唱)我恰便似坠深渊,把不定心惊胆战,有这场死罪愆!
我今朝遇禁烟,到先茔来祭奠,饮金杯,语笑喧;他弓开时似月圆,弹发处又不偏,刚落在我面前。
(鲁斋郎云)张珪,你骂我呵,不是寻死哩!
(正末唱)
【青哥儿】你教我如何、如何分辨?
(贴旦云)是那一个不晓事弟子孩儿,打破我孩儿的头!
(正末唱)省可里乱语胡言。
(徕儿云)打破我头也!
(正末唱)哎,你个不识忧愁小业冤!
唬的我魂魄萧然,言语狂颠。
谁敢迟延?
我只得破步撩衣走到跟前,少不的把屎做糕糜咽。
(正末做跪科)(鲁斋郎云)张珪,你怎敢骂我,你不认的我?
觑我一觑,该死!
你骂我,该甚么罪过?
(正末云)张珪不知道是大人。
若知道是大人呵,张珪那里死的是!
(鲁斋郎云)君子千言有一失,小人千言有一当。
他不知是我,若知是我,怎么敢骂我?
不和你一般见识。
这座坟是谁家的?
(正末云)是张珪家的。
(鲁斋郎云)消不得你请我坟院里坐一坐,敢你祖宗都得生天!
(正末云)只是张珪没福消受。
请大人到坟院里坐一坐。
(鲁斋郎云)倒好一座坟院也.我听的有女人言语,是谁?
(正末云)是张珪的丑媳妇儿。
(鲁斋郎云)消不得拜我一拜?
(正末云)大嫂,你来拜大人。
(贴旦云)我拜他怎地?
(正末云)你只依着我。
(贴旦出拜)(鲁斋郎还礼科,云)一个好女子也!
他倒有这个浑家,我倒无。
张珪,你这厮该死,怎敢骂我?
这罪过且不饶你!
近前,将耳朵来:把你媳妇明日送到我宅子里来!
若来迟了,二罪俱罚。
小厮,将马来,我回去也。
(下)(贴旦云)孔目,他是谁,你这等怕他?
(正末云)大嫂,咱快收拾回家去来。
(唱)
【赚煞】哎,只被你巧笑倩祸机藏,美目盼灾星现;也是俺连年里时乖运蹇,可可的与那个恶那吒打个撞见,唬的我似没头鹅、热地上的蚰蜒。
恰才个马头边附耳低言,一句话似亲蒙帝王宣。
(做拿弹子拜科)(唱)这弹子举贤荐贤,他来的扑头扑面,明日个你团圆却教我不团圆!
(下)
第二折
(鲁斋郎引张龙上,诗云)着意栽花花不发,等闲插柳柳成阴。
谁识张珪坟院里,倒有风流可喜活观音!
小官鲁斋郎,因赏玩春景,到于郊野外张珪坟前,看见树上歇着黄莺儿,我拽满弹弓,谁想落下弹子来,打着张珪家小的,将我千般毁骂。
我要杀坏了他,不想他倒有个好媳妇!
我着他今日不犯,明日送来。
我一夜不曾睡着。
他若来迟了,就把他全家尽行杀坏。
张龙,门首觑者,若来时,报复我知道。
(正末同贴旦上,云)大嫂,疾行动些!
(贴旦云)才五更天气,你敢风魔九伯,引的我那里去?
(正末云)东庄姑娘家有喜庆勾当,用着这个时辰,我和你行动些!
大嫂,你先行。
(贴旦先行科)(正末云)张珪,怎了也?
鲁斋郎大人的言语:"张珪,明日将你浑家,五更你便送到我府中来。
"我不送去,我也是个死;我待送去,两个孩儿久后寻他母亲,我也是个死。
怎生是好也呵?
(唱)
【南吕】【一枝花】全失了人伦天地心,倚仗着恶党凶徒势,活支剌娘儿双拆散,生各札夫妇两分离。
从来有日月交蚀,几曾见夫主婚、妻招婿?
今日个妻嫁人、夫做媒,自取些奁房断送陪随,那里也羊酒、花红、缎匹?
【梁州第七】他凭着恶哏哏威风纠纠,全不怕碧澄澄天网恢恢。
一夜间摸不着陈抟睡,不分喜怒,不辨高低。
弄的我身亡家破,财散人离,对浑家又不敢说是谈非,行行里只泪眼愁眉。
你、你、你,做了个别霸王自刎虞姬,我、我、我,做了个进西施归湖范蠡,来、来、来,浑一似嫁单于出塞明妃。
正青春似水,娇儿幼女成家计,无忧虑,少萦系;平地起风波二千尺,一家儿瓦解星飞!
(贴旦云)俺走了这一会,如今姑娘家在那里?
(正末云),则那里便是。
(贴旦云)这个院宅便是?
他做甚么生意,有这等大院宅?
(正末唱)
【牧羊关】怕不"晓日楼台静,春风帘幕低"。
没福的怎生消得!
这厮强赖人钱财,莽夺人妻室,高筑座营和寨,斜搠面杏黄旗,梁山泊贼相似,与蓼儿洼争甚的!
(云)大嫂,你靠后。
(正末见张龙科,云)大哥,报复一声,张珪在于门首。
(张龙云)你这厮才来,你该死也!
你则在这里,我报复去。
(鲁斋郎云)兀那厮,做甚么?
(张龙云)张珪两口儿在于门首。
(鲁斋郎云)张龙,我不换衣服罢,着他过来见。
(末、旦叩见科)(鲁斋郎云)张珪,怎这早晚才来?
(正末云)投到安伏下两个小的,收拾了家私,四更出门,急急走来,早五更过了也。
(鲁斋郎云)这等,也罢。
你着那浑家近前来我看。
(做看科,云)好女人也!
比夜来增十分颜色。
生受你,将酒来吃三杯。
(正末唱)
【四块玉】将一杯醇糯酒十分的吃。
(贴旦云)张孔目少吃,则怕你醉了。
(正末唱)更怕我酒后疏狂失了便宜。
扭回身刚咽的口长吁气,我乞求得醉似泥,唤不归;(贴旦云)孔目,你怎么要吃的这等醉?
(正末云)大嫂,你那里知道?
(唱)我则图别离时,不记得。
(贴旦云)孔目,你这般烦恼,可是为何?
(正末云)大嫂,实不相瞒,如今大人要你做夫人,我特特送将你来。
(贴旦云)孔目,这是甚么说话!
(正末云)这也由不的我。
事已至此,只得随顺他便了。
(唱)
【骂玉郎】也不知你甚些儿看的能当意?
要你做夫人,不许我过今日,因此上急忙忙送你到他家内。
(贴旦云)孔目,你这般下的也!
(正末唱)这都是我缘分薄,恩爱尽,受这等死临逼。
(贴旦云)你在这郑州,做个六案都孔目,谁人不让你一分?
那厮甚么官职,你这等怕他,连老婆也保不的?
你何不拣个大衙门,告他去?
(正末云)你轻说些,倘或被他听见,不断送了我也?
(唱)
【感皇恩】他、他、他,嫌官小不为,嫌马瘦不骑,动不动挑人眼、剔人骨、剥人皮。
(云)他便要我张珪的头,不怕我不就送去与他;如今只要你做个夫人,也还算是好的。
(唱)他少甚么温香软玉,舞女歌姬!
虽然道我灾星现,也是他的花星照,你的福星催。
(贴旦云)孔目,不争我到这里来了,抛下家中一双儿女,着谁人照管他?
兀的不痛杀我也!
(正末唱)
【采茶歌】撇下了亲夫主不须提,单是这小业种好孤凄。
从今后谁照觑他饥时饭、冷时衣?
虽然个留得亲爷没了母,只落的一番思想一番悲。
(正末同旦掩泣科)(鲁斋郎云),则管里说甚么!
着他到后堂中换衣服去!
(贴旦云)孔目,则被你痛杀我也!
(正末云)苦痛杀我也,浑家!
(鲁斋郎云)张珪,你敢有些烦恼,心中舍不的么?
(正末云)张珪不敢烦恼。
则是家中有一双儿女,无人看管。
(鲁斋郎云)你早不说。
你家中有两个小的,无人照管。
张龙,将那李四的浑家,梳妆打扮的赏与张珪便了。
(张龙云)理会的。
(鲁斋郎云)张珪,你两个小的无人照管,我有一个妹子,叫做娇娥,与你看觑两个小的。
你与了我你的浑家,我也舍的个妹子酬答你。
你醉了骂他,便是骂我一般;你醉了打他,便是打我一般。
我交付与你,我自后堂去也。
(下)(正末云)这事可怎了也?
罢、罢、罢!
(唱)
【黄钟尾】夺了我旧妻儿,却与个新佳配,我正是"弃了甜桃绕山寻醋梨。
"知他是甚亲戚?
教喝下庭阶,转过照壁;出的宅门,扭回身体,遥望着后堂内养家的人,贤惠的妻。
非今生是宿世,我则索寡宿孤眠过年岁,几时能勾再得相逢,则除是南柯梦儿里!
(下)
第三折
(李四上,云)自家李四。
因鲁斋郎夺了我浑家,赶到郑州,告不的他,又回许州来。
一双儿女,不知去向。
那里也难住,我且往郑州,投奔我姐姐、姐夫去也。
(下)(徕儿上,云)我是张孔目的孩儿金郎,妹子玉姐,父亲、母亲人情去了,这早晚敢待来也。
(正末上,云)好是苦痛也!
来到家中,且看两个孩儿说些甚么?
鲁斋郎,你好狠也呵!
(唱)
【中吕】【粉蝶儿】倚仗着恶党凶徒,害良民肆生淫欲,谁敢向他行挟细拿粗?
逞刁顽全不想他妻我妇,这的是败坏风俗,那一个敢为敢做!
【醉春风】空立着判黎庶受官厅,理军情元帅府,父南子北各分离,端的是苦、苦!
俺夫妻千死千生,百伶百俐,怎能勾一完一聚?
(徕儿去)爹爹,你来家也,俺奶奶在那里?
(正末云)孩儿,你母亲便来。
(叹科,云)嗨,可怎了也!
(唱)
【红绣鞋】怕不待打叠起千忧百虑,怎支吾这短叹长吁?
(徕儿云)俺母亲怎生不见来了?
(正末唱)他可便一上青山化血躯。
将金郎眉甲按,把玉姐手梢扶,兀的不痛杀人也儿共女!
(徕儿云)爹爹,俺母亲端的在那里?
(正末云)你母亲被鲁斋郎夺去了也!
(徕儿云)兀的不气杀我也!
(徕气倒科)(正末救科,云)孩儿,你苏醒者!
则被你痛杀我也!
(张龙引旦上,云)自家张龙便是。
奉着鲁斋郎大人言语,着我送小姐到这里。
张珪在家么?
(正末云)谁在门外?
待我开门看咱。
(做看科,云)呀,你来怎么?
(张龙云)我奉大人言语,着我送小姐与你,休说甚么。
小姐,你也休说甚么。
我回去也。
(下)(正末云)小姐,请进家来!
两个孩儿,来拜你母亲。
小姐,先前浑家止有这两个孩儿,小姐早晚看觑咱!
(旦云)孔目,你但放心,都在我身上。
(正末唱)
【迎仙客】你把孩儿亲觑付、厮抬举。
这两个不肖孩儿也有甚么福?
便做道忒贤达,不狠毒。
(里云)孔目,你放心,就是我的孩儿一般看成。
(正末唱)看成的似玉颗神珠,终不似他娘肠肚。
(李四上,云)我来到郑州。
这是姐姐、姐夫家。
我叫门咱(做叫门科)(正末云)谁叫门哩?
我看去。
(见科)(正末云)原来是舅子。
你的症候,我如今也害了也!
(李四云)姐姐有好药!
(正末云)不是那个急心疼症候,用药医得;是你那整理银壶瓶的症候。
你姐姐也被鲁斋郎夺将去了也!
(李四云)鲁斋郎,你早则要了俺家两个人儿也!
(正末云)舅子,我可也强似你。
他与了我一个小姐,叫做娇娥。
(李四云)鲁斋郎,你夺了我的浑家,草鸡也不曾与我一个。
姐夫,既没了姐姐,我回许州去罢。
(正末云)舅子,这个便是你姐姐一般,厮见一面,怕做甚么?
(李四云)既如此,待我也见一面,我就回去。
姐夫,你可休留我。
(做相见各留意科)(正末云)舅子,你敢要回去么?
(李四云)姐夫,则这里住倒好。
(正末云)好奇怪也!
(唱)
【红绣鞋】他两个眉来眼去,不由我不暗暗踌躇。
似这般哑谜儿教咱怎猜做?
那一个心犹豫,那一个口支吾,莫不你两个有些儿曾面熟?
(祗候上,云)张孔目,衙门中唤你趱文书哩。
(正末云)舅子,你和你姐姐在家中,我衙门中趱文书去也。
(下)(旦与李四打悲科)(李四云)娘子,你怎么到得这里?
(徕儿上,云)奶奶,俺爹爹那里去了?
(旦云)衙门中趱文书去了。
(徕儿云)这等,俺两个寻俺爹爹去。
(下)(李四云)则被你想杀我也。
(正末冲上,见科,喝云)你两个待怎么?
(李四同旦跪科)(正末云)他早招了也。
(唱)
【石榴花】早难道"君子断其初",今日个亲者便为疏。
人还害你待何如?
我是你姐夫,倒做了姨夫。
当初我医可了你病症还乡去,把你似太行山倚仗做亲属;我一脚的出宅门,你待展污俺婚姻簿,我可便负你有何辜!
【斗鹌鹑】全不似管鲍分金,倒做了孙庞刖足;把恩人变做仇家,将客僧翻为寺主。
自古道"无毒不丈夫",他将了你的媳妇,不敢向鲁斋郎报恨雪冤,则来俺家里歹尤云殢雨。
(李四云)姐夫,实不相瞒,则他便是我的浑家。
改做他的妹子,与了姐夫。
(正末云)谁这般道来?
(唱)
【上小楼】谁听你花言巧语,我这里寻根拔树。
谁似你不分强弱,不识亲疏,不辨贤愚。
纵是你旧媳妇、旧丈夫,依旧欢聚,可送的俺一家儿灭门绝户!
(云)我一双孩儿在那里?
(旦云)你去趱文书,他两个寻你去了。
(正末云)眼见的所算了我那孩儿,兀的不气杀我也!
(唱)
【幺篇】我一时间不认的人,你两个忒做的出!
空教我乞留乞良、迷留没乱、放声啼哭。
这郑孔目拿定了萧娥胡做,知他那里去了赛娘、僧住?
(云)罢、罢、罢!
浑家被鲁斋郎夺将去了,一双儿女又不知所向。
甫能得了个女人,又是银匠李四的浑家,我在这里怎生存坐?
舅子,我将家缘家计,都分付与你两口儿;每月斋粮道服,休少了我的。
我往华山出家去也!
(李四云)姐夫,你怎生弃舍了铜斗儿家缘、桑麻地土?
我扯住你的衣服,至死不放你去。
(正末唱)
【十二月】休把我衣服扯住,情知咱冰炭不同炉。
(李四云)姐夫,这桑麻地土、宝贝珍珠,怎生割舍的?
(正末唱)管甚么桑麻地土,更问甚宝贝珍珠!
(李四云)姐夫,把我浑家与你罢。
(正末唱)呸,不识羞闲言长语,他须是你儿女妻夫。
(旦云)孔目,你与我一纸休书咱。
(正末唱)
【尧民歌】索甚么恩绝义断写休书?
(李四云)鲁斋郎知道,他不怪我?
(正末唱)鲁斋郎也不是我护身符。
(李四云)俺姐姐不知在那里?
(正末唱)他两行红袖醉相扶,"美女终须累其夫"!
嗟吁,嗟吁!
教咱何处居?
则不如趁早归山去。
(李四云)姐夫,许多家缘家计、田产物业,你怎下的都抛撇了?
(正末唱)
【耍孩儿】休道是"东君去了花无主"',你自有莺俦燕侣。
我从今万事不关心,还恋甚衾枕欢娱?
不见浮云世态纷纷变,秋草人情日日疏,空教我泪洒遍湘江竹!
这其间心灰卓氏,干老了相如。
(李四云)俺姐姐不知在那里?
(正末云)你那姐姐呵,(唱)
【二煞】这其间听一声"金缕"歌,看两行红袖舞,常则是笙箫缭绕丫鬟簇;三杯酒满金鹦鹉,六扇屏开锦鹧鸪,反倒做他心腹。
那厮有拐人妻妾的器具,引人妇女的方术。
(李四云)这一年四季斋粮道服都不打紧。
姐夫,你怎么出的家?
还做你那六案都孔目去!
(正末唱)
【尾煞】再休提掌刑名都孔目,做英雄大丈夫,也只是"野人自爱山中宿"。
眼看那幼子娇妻,我可也做不的主!
(下)
(李四云)姐夫去了也。
娘子,我那知道还有完聚的日子!
如今我两个掌着他这等家缘家计,许他的斋粮道服,须按季送去与他,不要少了他的。
(诗云)我李四今年大利,全不似整壶瓶这般晦气。
平空的还了浑家,又得他许多家计。
(同旦下)
第四折
(外扮包待制引从人上,诗云)冬冬衙鼓响,公吏两边排。
阎王生死殿,东岳摄魂台。
老夫姓包名拯,字希文,庐州金斗郡四望乡老儿村人氏。
官封龙图阁待制,正授开封府尹。
奉圣人的令,差老夫五南采访。
来到许州,见一儿一女,原来是银匠李四的孩儿。
他母亲被鲁斋郎夺了,他爷不知所向。
这两个孩儿留在身边。
行到郑州,又收得两个儿女,原来是都孔目张珪的孩儿。
他母亲也被鲁斋郎夺了,他爷不知所向。
我将这两个孩儿也留在家中,着他习学文章。
早是十五年光景,如今都应过举,得第了也。
老夫将此一事,切切于心,拳拳在念。
想鲁斋郎恶极罪大,老夫在圣人前奏过:有一人乃是"鱼齐即",苦害良民,强夺人家妻女,犯法百端。
圣人大怒,即便判了"斩"字,将此人押赴市曹,明正典刑。
得到次日,宣鲁斋郎。
老夫回奏道:"他做了违条犯法的事,昨已斩了。
"圣人大惊道;"他有甚罪斩了?
"老夫奏道:"他一生掳掠百姓,强夺人家妻女,是御笔亲判'斩'字,杀坏了也。
"圣人不信,"将文书来我看。
"岂知"鱼齐即"三字,"鱼"字下边添个"日"字,"齐"字下边添个"小"字,"即"字上边添一点。
圣人见了,道:"苦害良民,犯人鲁斋郎,合该斩首。
"被老夫智斩了鲁斋郎,与民除害。
只是银匠李四、孔目张珪,不知所向。
我如今着他两家孩儿,各带他两家女儿,天下巡庙烧香,若认着他父母,教他父子团圆,也是老夫阴骘的勾当。
张千,你分付他两个孩儿同两个女儿,明日往云台观烧香去,老夫随后便来。
(诗云)他不遵王法太疏狂,专要夺人妇女做妻房。
被我中间改做"鱼齐即",用心智斩鲁斋郎。
(下)(净扮观主上,云)"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小道姓阎,道号双梅,在这云台观做着个住持。
今日无事,看有甚么人来?
(李四同旦儿上,云)自家李四是也。
自从与俺那儿女失散了,十五年光景,知他有也无?
来到这云台观里,与俺姐姐、姐夫并两家的孩儿,做些好事咱。
(做见观主科,云)兀那观主,我是许州人氏,一径的来做些好事。
(观主云)你做甚么好事?
超度谁?
(李四云)超度姐夫张珪、姐姐李氏、一双儿女金郎、玉姐;还有自己一双儿女喜童、娇儿。
与你这五两银子,权做经钱,(观主云)我出家人,要他怎么?
是好银子,且收下一边。
看斋食,请吃了斋,与你做好事。
(贴旦道扮上,云)贫姑李氏,乃张珪的浑家,被鲁斋郎夺了我去,可早十五年光景。
一双儿女,不知去向,连张珪也不知有无。
鲁斋郎被包待制斩了,我就舍俗出家。
今日去这云台观,与张珪做些好事咱。
早来到也。
(做见观主科)(观主云)一个好道姑也!
道姑,你从那里来?
(贴旦云)我一径的来与丈夫张珪、孩儿金郎、玉姐做些好事。
(李四云)谁与张珪做好事?
(贴旦云)我与张过做好事。
(李四云)兀的不是姐姐李氏!
(相见打悲科)(贴旦云)兄弟,这妇人是谁?
(李四云)这个便是你兄弟媳妇儿。
姐姐,你怎生得出来?
(贴旦云)包待制斩了鲁斋郎,俺都无事释放。
今日来云台观,追荐你姐夫并孩儿金郎、玉姐。
(李四云)我也为此事来,咱和你一同追荐者。
(李徕冠带同小旦上,云)小官李喜童妹子娇儿。
我母亲被鲁斋郎夺将去了,父亲不知所向。
亏了包待制大人,收留俺兄妹二人,教训成人。
今应过举得了头名状元。
奉着包待制言语,着俺去云台观里,追荐我父母去。
早来到了也。
兀那住持那里?
(观主云)早知相公到来,只合远接;接待不着,勿令见罪。
呀,怎生带着个小姐走?
(李徕云)我一径的来做些好事。
(观主云)相公要追荐何人?
(李徕云)追荐我父亲银匠李四。
(李四云)是谁唤银匠李四?
(李徕云)兀的不是我父亲!
(李四云)你是谁?
(李徕云)则我便是您孩儿喜童,妹子娇儿。
(旦云)孩儿也,你在那里来?
(李徕再说前事,悲科)(李四云)孩儿,拜你姑姑者。
(做拜科)(贴旦云)这两人是谁?
(李四云)这两个便是我的孩儿。
(贴旦悲科.云)你一家儿都完聚了,只是俺那孔目并两个孩儿,不知在那里?
(张徕冠带同小旦上,云)小官是张孔目的孩儿金郎,妹子玉姐。
我母亲被鲁斋郎夺去,父亲不知所向。
多亏了包待制大人,收留俺兄妹二人,教训成人,应过举,得了官也。
包待制着俺云台观追荐父母去,可早来到也。
住持那里?
(观主云)又是一个官人,他也带着小娘子走。
相公到此只甚?
(张徕云)特来做些好事。
(观主云)追荐那一个?
(张徕云)追荐我父亲张珪,母亲李氏。
(贴旦云)谁唤张珪、李氏?
(张徕云)我唤来。
(贴里云)你敢是金郎么?
(张徕云)妹子,兀的不是母亲!
(做悲科)(贴旦云)这十五年,你在那里来?
(张徕云)自从母亲去了,父亲不知所向。
多亏了包待制大人,将我兄妹二人教训,应过举,得了官也。
今日奉包待制言语,着俺云台观追荐父母,不想得见母亲;不知俺父亲有也无?
(做悲科)(李四云)姐姐,这个既是你的儿子,我把女儿娇儿,与外甥做媳妇罢。
(张徕云)母亲,将妹子玉姐与兄弟为妻,做一个交门亲眷,可不好那?
(贴旦云)俺两家子母怕不完聚,只是孔目不知在那里?
教我如何放的下!
(做悲科)(正末愚鼓简
板上,诗云)身穿羊皮百衲衣,饥时化饭饱时归。
虽然不得神仙做,且躲人间闲是非。
想俺出家人,好是清闲也呵。
(唱)
【双调】【新水令】想人生平地起风波,争似我乐清闲支着个枕头儿高卧!
只问你炼丹砂唐吕翁,何如那制律令汉萧何?
我这里醉舞狂歌,繁花梦已参破。
【风人松】利名场上苦奔波,因甚强夺?
蜗牛角上争人我,梦魂中一枕南柯。
不恋那三公华屋,且图个五柳婆婆。
(云)俺这出家人,一年四季春夏秋冬,好是快活也呵!
(唱)
【甜水令】俺这里春夏秋冬,林泉兴味,四时皆可。
常则是日夜宿山阿,有人相问,静里工夫,炼形打坐,笑指那落叶辞柯。
【折桂令】想当初向清明日共饮金波,张孔目家世坟莹,须不是风月鸣珂。
他将俺儿女夫妻,直认做了云雨巫娥。
俺自撇下家缘过活,再无心缎匹缤罗你只管信口开合,絮絮聒聒;俺张孔目怎还肯缘木求鱼,鲁斋郎他可敢暴虎冯河!
【雁儿落】鲁斋郎忒太过,(带云)他道:"张珪,将你媳妇则明日五更送将来,我要!
"(唱)不是张孔目从来懦。
他在那云阳市剑下分,我去那华山顶峰头卧。
(云)我则道他一世儿荣华富贵,可怎生被包待制斩了,人皆欢悦。
(唱)
【得胜令】今日个天理竟如何?
黎庶尽讴歌。
再不言宋天子英明甚,只说他包龙图智慧多。
鲁斋郎哥哥,自惹下亡身祸;我舍了个娇娥,早先寻安乐窝。
(云)今日我去云台观散心咱。
(贴旦云)李四,你看那道人,好似你姐夫。
你试唤他一声咱!
(李四叫科,云)张孔目!
(正末回头科,云是谁叫张孔目?
(做见科,云)兀的不是我浑家李氏!
(贴巨云)你怎撇了我出了家?
劝你还俗罢!
(正末诗云)你待散时我不散,悲悲切切男儿汉。
从前经过旧恩情,要我还俗呵,有如曹司翻旧案。
(众云)你还了俗罢!
(正未云)我修行到这个地步,如何肯再还俗?
(众拜科)(正末唱)
【川拨棹】不索你闹镬铎,磕着头礼拜我。
(李四云)姐夫,今日咱两家夫妇儿女都完聚了,你可怎生舍的出家去?
你依着我,只是还了俗者!
(正末唱)谁听你两道三科,嚷似蜂窝,甜似蜜钵!
我若是还了俗可未可!
(贴旦云)孔目,平素你是受用的人,你为何出家?
你怎生受得那苦?
(正末唱)
【七弟兄】你那里问我为何受寂寞,我得过时且自随缘过,得合时且把眼来合,得卧时侧身和衣卧。
【梅花酒】不是我自间阔,趁浪逐波,落落拓拓,大笑呵呵。
夫共妻、任摘离,儿和女、且随他。
我这里、自磨陀,饮香醪、醉颜配,拚沉睡、在松萝。
【收江南】呀!
抵多少南华庄子鼓盆歌,乌飞兔走疾如梭,猛回头青鬓早皤皤。
任傍人劝我,我是个梦中醒人,怎好又着他魔?
(包待制冲上,云)事不关心,关心者乱。
老夫包拯。
来到这云台观,见一簇人闹,不知为甚么?
(李四云)爷爷,小的是许州人银匠李四。
俺姐姐被鲁斋郎强夺为妻,幸得爷爷智斩鲁斋郎,如今俺姐姐回家来了,争奈姐夫张珪出了家,不肯认他,因此小的每和他儿女在此相劝,只望爷爷做主咱!
(包待制云)兀那张珪,你为何不认他?
(正末云)我因一双儿女,不知所在,已是出家多年了,认他做甚么?
(包待制云)张珪,你那儿女和李四的儿女,都在跟前。
这十五年间,我都抬举的成人长大,都应过举,得了官也。
如今将李四的女儿,与张珪的孩儿为妻;张珪的女儿,与李四的孩儿为妻,你两家做个割不断的亲眷。
张珪,你快还了俗者!
(词云)则为鲁斋郎苦害生民,夺妻女不顾人伦。
被老夫设智斩首,方表得王法无亲。
你两家夫妻重会,把儿女各配为婚。
今日个依然完聚。
一齐的仰荷天恩。
(正末同众拜谢科)(唱)
【收尾】多谢你大恩人救了咱全家祸,抬举的孩儿每双双长大,莫说他做亲的得成就好姻缘,便是俺还俗的也不误了正结果。
题目三不知同会云台观
正名包待制智斩鲁斋郎
楔子
(卜儿蔡婆上,诗云)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不须长富贵,安乐是神仙。
老身蔡婆婆是也。
楚州人氏,嫡亲三口儿家属。
不幸夫主亡逝已过,止有一个孩儿,年长八岁。
俺娘儿两个,过其日月。
家中颇有些钱财。
这里一个窦秀才,从去年问我借了二十两银子,如今本利该银四十两。
我数次索取,那窦秀才只说贫难,没得还我。
他有一个女儿,今年七岁,生得可喜,长得可爱。
我有心看上他,与我家做个媳妇,就准了这四十两银子,岂不两得其便!
他说今日好日辰,亲送女儿到我家来。
老身且不索钱去,专在家中等候。
这早晚窦秀才敢待来也。
(冲末扮窦天章,引正里扮端云上,诗云)读尽缥缃万卷书,可怜贫煞马相如。
汉庭一日承恩召,不说当垆说子虚。
小生姓窦,名天章,祖贯长安京兆人也。
幼习儒业,饱有文章。
争夺时运不通,功名未遂。
不幸挥家亡化已过,撇下这个女孩儿,小字端云。
从三岁上亡了他母亲,如今孩儿七岁了也。
小生一贫如洗,流落在这楚州居住。
此间一个蔡婆婆,他家广有钱物;小生因无盘缠,曾借了他二十两银子,到今本利该对还他四十两。
他数次问小生索取。
教我把甚么还他?
谁想禁婆婆常常着人来说,要小生女孩儿做他儿媳妇。
况如今春榜动,选场开,正特上朝取应,又苦盘缠缺少。
小生出于无奈,只得将女孩儿端云送与蔡婆婆做儿媳妇去。
(做叹科,云)嗨!
这个那里是做媳妇?
分明是卖与他一般。
就准了他那先借的四十两银子,分外但得些少东西,勾小生应举之费,便也过望了。
说话之间,早来到他家门首。
婆婆在家么?
(卜儿上,云)秀才,请家里坐,老身等候多时也。
(做相见科,窦天章云)小生今日一任的将女孩儿送来与婆婆,怎敢说做媳妇,只与婆婆早晚使用。
小生日下就要上朝进取功名去,留下女孩儿在此,只望婆婆看觑则个!
(卜儿云)这等,你是我亲家了。
你本利少我四十两银子,兀的是借钱的文书,还了你;再送与你十两银子做盘缠。
亲家,你休嫌轻少。
(窦天章做谢科,云)多谢了婆婆!
先少你许多银子,都不要我还了,今又送我盘缠,此恩异日必当重报。
婆婆,女孩儿早晚呆痴,看小生薄面,看觑女孩儿咱!
(卜儿云)亲家,这不消你嘱咐。
令爱到我家,就做亲女儿一般看承他,你只管放心的去。
(窦天章云)婆婆,端云孩儿该打呵,看小生面则骂几句;当骂呵,则处分几句。
孩儿,你也不比在我跟前,我是你亲爷,将就的你。
你如今在这里,早晚若顽劣呵,你只讨那打骂吃。
儿口乐,我也是出于无奈!
(做悲科)(唱)
【仙吕】【赏花时】我也只为尤计营生四壁贫,因此上割舍得亲儿在两处分。
从今日远践洛阳尘,又不知归期定准,则落的无语暗消魂。
(下)(卜儿云)窦秀才留下他这女孩儿与我做媳妇儿,他一径上朝应举去了。
(正旦做悲科,云)爹爹,你直下的撇了我孩儿去也!
(卜儿云)媳妇儿,你在我家,我是亲婆,你是亲媳妇,只当自家骨肉一般。
你不要啼哭,跟着老身前后执料去来。
(同下)
第一折
(净扮赛卢医上,诗云)行医有斟酌,下药依《本草》。
死的医不活,活的医死了。
自家姓卢,人道我一手好医,都叫做赛卢医。
在这山阳县南门开着生药局。
在城有个蔡婆婆,我问他借了十两银子,本利该还他二十两;数次来讨这银子,我又无的还他。
若不来便罢,若来呵,我自有个主意!
我且在这药铺中坐下,看有甚么人来。
(卜儿上,云)老身蔡婆婆。
我一向搬在山阳县居住,尽也静办。
自十三年前窦天章秀才留下端云孩儿与我做儿媳妇,改了他小名,唤做窦娥。
自成亲之后,不上二年,不想我这孩儿害弱症死了。
媳妇儿守寡,又早三个年头,服孝将除了也。
我和媳妇儿说知,我往城外赛卢医家索钱去也。
(做行科,云)葛过隅头,转过屋角,早来到他家门首。
赛卢医在家么?
(卢医云)婆婆,家里来。
(卜儿云)我这两个银子长远了,你还了我罢。
(卢医云)婆婆,我家里无银子,你跟我庄上去取银子还你。
(卜儿云)我跟你去。
(做行科)(卢医云)来到此处,东也无人,西也无人,这里不下手,等甚么?
我随身带的有绳子。
兀那婆婆,谁唤你哩?
(卜儿云)在那里?
(做勒卜儿科。
孛老同副净张驴儿冲上,赛卢医慌走下。
孛老救卜儿科)(张驴儿云)爹,是个婆婆,争些勒杀了。
(孛老云)兀那婆婆,你是那里人氏?
姓甚名谁了因甚着这个人将你勒死?
(卜儿云)老身姓蔡,在城人氏,止有个寡媳妇儿,相守过日。
因为赛卢医少我二十两银子,今日与他取讨;谁想他嫌我到无人去处,要勒死我;赖这银于。
若不是遇着老的和哥哥呵,那得老身性命来!
(张驴儿云)爹,你听的他说么?
他家还有个媳妇哩!
救了他性命,他少不得要谢我。
不若你要这婆子,我要他媳妇儿,何等两便?
你和他说去。
(孛老云)兀那婆婆,你无丈夫,我无浑家,你肯与我做个老婆,意下如何?
(卜儿云)是何言语!
待我回家,多备些钱钞相谢。
(张驴儿云)你敢是不肯,故意将钱钞哄我?
赛卢医的绳子还在,我仍旧勒死了你罢。
(做拿绳科)(卜儿云)哥哥,待我慢慢地寻思咱!
(张驴儿云)你寻思些甚么?
你随我老子,我便要你媳妇儿。
(卜儿背云)我不依他,他又勒杀我。
罢、罢、罢,你爷儿两个,随我到家中去来。
(同下)(正旦上,云)妾身姓窦,小字端云,祖居楚州人氏。
我三岁上亡了母亲,七岁上离了父亲。
俺父亲将我嫁与蔡婆婆为儿媳妇,改名窦娥,至十七岁与夫成亲。
不幸丈夫亡化,可早三年光景,我今二十岁也。
这南门外有个赛卢医,他少俺婆婆银子,本利该二十两,数次索取不还。
今日俺婆婆亲自索取去了。
窦娥也,你这命好苦也呵!
(唱)
【仙吕】【点绛唇】满腹闲愁,数年禁受,天知否?
天若是知我情由,怕不待和天瘦。
【混江龙】则问那黄昏白昼,两般儿忘餐废寝几时休?
大都来昨宵梦里,和着这今日心头。
催人泪的是锦烂熳花枝横绣闼,断人肠的是剔团圝月色挂妆楼。
长则是急煎煎按不住意中焦,闷沉沉展不彻眉尖皱,越觉的情怀冗冗,心绪悠悠。
(云)似这等忧愁,不知几时是了也呵!
(唱)
【油葫芦】莫不是八字儿该载着一世忧?
谁似我无尽头!
须知道人心不似水长流。
我从三岁母亲身亡后,到七岁与父分离久。
嫁的个同住人,他可又拔着短筹;撇的俺婆妇每都把空房守,端的个有谁问,有谁瞅?
【天下乐】莫不是前世里烧香不到头,今也波生招祸尤?
劝今人早将来世修。
我将这婆侍养,我将这服孝守,我言词须应口。
(云)婆婆索钱去了,怎生这早晚不见回来?
(卜儿同孛老、张驴儿上)(卜儿云)你爷儿两个且在门首,等我先进去。
(张驴儿云)奶奶,你先进去,就说女婿在门首哩。
(卜儿见正旦科)(正旦云)奶奶回来了。
你吃饭么?
(卜儿做哭科,云)孩儿也,你教我怎生说波!
(正旦唱)
【一半儿】为甚么泪漫漫不住点儿流?
莫不是为索债与人家惹争斗?
我这里连忙迎接慌问候,他那里要说缘由。
(卜儿云)羞人答答的,教我怎生说波!
(正旦唱)则见他一半儿徘徊一半儿丑。
(云)婆婆,你为甚么烦恼啼哭那?
(卜儿云)我问赛卢医讨银子去,他赚我到无人去处,行起凶来,要勒死我。
亏了一个张老并他儿子张驴儿,救得我性命。
那张老就要我招他做丈夫,因这等烦恼。
(正旦云)婆婆,这个怕不中么!
你再寻思咱:俺家里又不是没有饭吃,没有衣穿,又不是少欠钱债,被人催逼不过;况你年纪高大,六十以外的人,怎生又招丈夫那?
(卜儿云)孩儿也,你说的岂不是!
但是我的性命全亏他这爷儿两个救的。
我也曾说道:待我到家,多将些钱物酬谢你救命之恩。
不知他怎生知道我家里有个媳妇儿,道我婆媳妇又没老公,他爷儿两个又没老婆,正是天缘天对。
若不随顺他,依旧要勒死我。
那时节我就慌张了,莫说自己许了他,连你也许了他。
儿也,这也是出于无奈。
(正旦云)婆婆,你听我说波。
(唱)
【后庭花】避凶神要择好日头,拜家堂要将香火修。
梳着个霜雪般白鬏髻,怎将这云霞般锦帕兜?
怪不的“女大不中留“。
你如今六旬左右,可不道到中年万事休!
旧恩爱一笔勾,新夫妻两意投,枉教人笑破口!
(卜儿云)我的性命都是他爷儿两个救的,事到如今,也顾不得别人笑话了。
(正旦唱)
【青哥儿】你虽然是得他、得他营救,须不是笋条、笋条年幼,刬的便巧画蛾眉成配偶?
想当初你夫主遗留,替你图谋,置下田畴,早晚羹粥,寒暑衣裘。
满望你鳏寡孤独,无捱无靠,母子每到白头。
公公也,则落得干生受!
(卜儿云)孩儿也,他如今只待过门。
喜事匆匆的,教我怎生回得他去?
(正旦唱)
【寄生草】你道他匆匆喜,我替你倒细细愁:愁则愁兴阑珊咽不下交欢酒,愁则愁眼昏腾扭不上同心扣,愁则愁意朦胧睡不稳芙蓉褥。
你待要笙歌引至画堂前,我道这姻缘敢落在他人后。
(卜儿云)孩儿也,再不要说我了。
他爷儿两个都在门首等候,事已至此,不若连你也招了女婿罢!
(正旦云)婆婆,你要招你自招,我并然不要女婿。
(卜儿云)那个是要女婿的?
争奈他爷儿两个自家捱过门来,教我如何是好?
(张驴儿云)我们今日招过门去也。
帽儿光光,今日做个新郎;袖儿窄窄,今日做个娇客。
好女婿,好女婿,不枉了,不枉了。
(同孛老入拜科)(正旦做不礼科,云)兀那厮,靠后!
(唱)
【赚煞】我想这妇人每休信那男儿口。
婆婆也,怕没的贞心儿自守,到今日招着个村老子,领着个半死囚。
(张驴儿做嘴脸料,云)你看我爷儿两个这等身段,尽也选得女婿过,你不要错过了好时辰,我和你早些儿拜堂罢。
(正旦不礼科,唱)则被你坑杀人燕侣莺俦。
婆婆也,你岂不知羞!
俺公公撞府冲州,挣扎的铜斗儿家缘百事有。
想着俺公公置就,怎忍教张驴儿情受?
(张驴儿做扯正旦拜科,正旦推跌科,唱)兀的不是俺没丈夫的妇女下场头!
(下)(卜儿云)你老人家不要恼躁。
难道你有活命之恩,我岂不思量报你?
只是我那媳妇儿气性最不好惹的,既是他不肯招你儿子,教我怎好招你老人家?
我如今拚的好酒好饭,养你爷儿两个在家,待我慢慢的劝化俺媳妇儿。
待他有个回心转意,再作区处。
(张驴儿云)这歪剌骨!
便是黄花女儿,刚刚扯的一把,也不消这等使性,平空的推了我一交,我肯干罢!
就当面赌个誓与你:我今生今世不要他做老婆,我也不算好男子!
(词云)美妇人我见过万千向外,不似这小妮子生得十分惫赖。
我救了你老性命死里重生,怎割舍得不肯把肉身陪待?
(同下)
第二折
(赛卢医上,诗云)小子太医出身,也不知道医死多人。
何尝怕人告发,关了一日店门?
在城有个蔡家婆子,刚少的他二十两花银,屡屡亲来索取,争些捻断脊筋。
也是我一时智短,将他赚到荒村,撞见两个不识姓名男子,一声嚷道:“浪荡乾坤,怎敢行凶撒泼,擅自勒死平民!
“吓得我丢了绳索,放开脚步飞奔。
虽然一夜无事,终觉失精落魂;方知人命关天关地,如何看做壁上灰尘?
从今改过行业,要得灭罪修因。
将以前医死的性命,一个个都与他一卷超度的经文。
小子赛卢医的便是。
只为要赖蔡婆婆二十两银子,赚他到荒僻去处,正待勒死他,谁想遇见两个汉子,救了他去。
若是再来讨债时节,教我怎生见他?
常言道的好:“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喜得我是孤身,又无家小连累;不若收拾了细软行李,打个包儿,悄悄的躲到别处,另做营生,岂不干净!
(张驴儿上,云)自家张驴儿。
可奈那窦娥百般的不肯随顺我;如今那老婆子害病,我讨服毒药与他吃了,药死那老婆子,这小妮子好歹做我的老婆。
(做行科,云)且住,城里人耳目广,口舌多,倘见我讨毒药,可不嚷出事来?
我前日看见南门外有个药铺,此处冷静,正好讨药。
(做到科,叫云)太医哥哥,我来讨药的。
(赛卢医云)你讨甚么药?
(张驴儿云)我讨服毒药。
(赛卢医云)谁敢合毒药与你?
这厮好大胆也!
(张驴儿云)你真个不肯与我药么?
(赛卢医云)我不与你,你就怎地我?
(张驴儿做拖卢云)好呀,前日谋死蔡婆婆的不是你来!
你说我不认的你哩,我拖你见官去!
(赛卢医做慌科,云)大哥,你放我,有药,有药。
(做与药科,张驴儿云)既然有了药,且饶你罢。
正是:“得放手时须放手,得饶人处且饶人。
“(下)(赛卢医云)可不晦气!
刚刚讨药的这人,就是救那婆子的。
我今日与了他这服毒药去了,以后事发,越越要连累我。
趁早几儿关上药铺,到涿州卖老鼠药去也。
(下)(卜儿上,做病伏几科)(孛老同张驴儿上,云)老汉自到蔡婆婆家来,本望做个接脚,却被他媳妇坚执不从。
那婆婆一向收留俺爷儿两个在家同住,只说“好事不在忙“,等慢慢里劝转他媳妇;谁想那婆婆又害起病来。
孩儿,你可曾算我两个的八字,红鸾天喜几时到命哩?
(张驴儿云)要看甚么天喜到命!
只赌本事,做得去,自去做。
(孛老云)孩儿也,蔡婆婆害病好几日了,我与你去问病波。
(做见卜儿问科,云)婆婆,你今日病体如何?
(卜儿云)我身子十分不快哩。
(孛老云)你可想些甚么吃?
(卜儿云)我思量些羊肚儿汤吃。
(孛老云)孩儿,你对窦娥说,做些羊肚儿汤与婆婆吃。
(张驴儿向古门云)窦娥,婆婆想羊肚儿汤吃,快安排将来。
(正旦持汤上,云)妾身窦娥是也。
有俺婆婆不快,想羊肚汤吃,我亲自安排了与婆婆吃去。
婆婆也,我这寡妇人家,凡事也要避些嫌疑,怎好收留那张驴儿父子两个?
非亲非眷的,一家儿同住,岂不惹外人谈议?
婆婆也,你莫要背地里许了他亲事,连我也累做不清不洁的。
我想这妇人心,好难保也呵!
(唱)
【南吕】【一枝花】他则待一生鸳帐眠,那里肯半夜空房睡;他本是张郎妇,又做了李郎妻。
有一等妇女每相随,并不说家克计,则打听些闲是非;说一会不明白打风的机关,使了些调虚嚣捞龙的见识。
【梁州第七】这一个似卓氏般当垆涤器,这一个似孟光般举案齐眉,说的来藏头盖脚多伶俐!
道着难晓,做出才知。
旧恩忘却,新爱偏宜;坟头上土脉犹湿,架儿上又换新衣。
那里有奔丧处哭倒长城?
那里有浣纱时甘投大水?
那里有上山来便化顽石?
可悲,可耻!
妇人家直恁的无仁义。
多淫奔,少志气,亏杀前人在那里,更休说百步相随。
(云)婆婆,羊肚儿汤做成了,你吃些儿波。
(张驴儿云)等我拿去。
(做接尝科,云)这里面少些盐醋,你去取来。
(正旦下)(张驴儿放药科)(正旦上,云)这不是盐醋!
(张驴儿云)你倾下些。
(正旦唱)
【隔尾】你说道少盐欠醋无滋味,加料添椒才脆美。
但愿娘亲早痊济,饮羹汤一杯,胜甘露灌体,得一个身子平安倒大来喜。
(孛老云)孩儿,羊肚汤有了不曾?
(张驴儿云)汤有了,你拿过去。
(孛老将汤云)婆婆,你吃些汤儿。
(卜儿云)有累你。
(做呕科,云)我如今打呕,不要这汤吃了,你老人家吃罢。
(孛老云)这汤特做来与你吃的,便不要吃,也吃一口儿。
(卜儿云)我不吃了,你老人家请吃。
(孛老吃科)(正旦唱)
【贺新郎】一个道你请吃,一个道婆先吃,这言语听也难听,我可是气也不气!
想他家与咱家有甚的亲和戚?
怎不记旧日夫妻情意,也曾有百纵千随?
婆婆也,你莫不为“黄金浮世宝,白发故人稀“,因此上把旧恩情,全不比新知契?
则待要百年同墓穴,那里肯千里送寒衣?
(孛老云)我吃下这汤去,怎觉昏昏沉沉的起来?
(做倒科)(卜儿慌科,云)你老人家放精细着,你挣扎着些儿。
(做哭科,云)兀的不是死了也!
(正旦唱)
【斗虾蟆】空悲戚,没理会,人生死,是轮回。
感着这般病疾,值着这般时势,可是风寒暑湿,或是饥饱劳役,各人症候自知。
人命关天关地,别人怎生替得?
寿数非干今世。
相守三朝五夕,说甚一家一计?
又无羊酒缎匹,又无花红财礼;把手为活过日,撒手如同休弃。
不是窦娥忤逆,生怕旁人论议。
不如听咱劝你,认个自家晦气,割舍的一具棺材停置,几件布帛收拾,出了咱家门里,送入他家坟地。
这不是你那从小儿年纪指脚的夫妻。
我其实不关亲,无半点忄西惶泪。
休得要心如醉,意似痴,便这等嗟嗟怨怨,哭哭啼啼。
(张驴儿云)好也啰!
你把我老子药死了,更待干罢!
(卜儿云)孩儿,这事怎了也?
(正旦云)我有甚么药在那里?
都是他要盐醋时,自家倾在汤儿里的。
(唱)
【隔尾】这厮搬调咱老母收留你,自药死亲爷待要唬吓谁?
(张驴儿云)我家的老子,倒说是我做儿子的药死了,人也不信。
(做叫科,云)四邻八舍听着:窦娥药杀我家老子哩!
(卜儿云)罢么,你不要大惊小怪的,吓杀我也!
(张驴儿云)你可怕么?
(卜儿云)可知怕哩。
(张驴儿云)你要饶么?
(卜儿云)可知要饶哩。
(张驴儿云)你教窦娥随顺了我,叫我三声嫡嫡亲亲的丈夫,我便饶了他。
(卜儿云)孩儿也,你随顺了他罢。
(正旦云)婆婆,你怎说这般言语!
(唱)我一马难将两鞍鞴,想男儿在日曾两年匹配,却教我改嫁别人,其实做不得。
(张驴儿云)窦娥,你药杀了俺老子,你要官休?
要私休?
(正旦云)怎生是官休?
怎生是私休?
(张驴儿云)你要官休呵,拖你到官司,把你三推六问!
你这等瘦弱身子,当不过拷打,怕你不招认药死我老子的罪犯!
你要私休呵,你早些与我做了老婆,倒也便宜了你。
(正旦云)我又不曾药死你老子,情愿和你见官去来。
(张驴儿拖正旦、卜儿下)(净扮孤引祗候上,诗云)我做官人胜别人,告状来的要金银。
若是上司当刷卷,在家推病不出门。
下官楚州太守桃杌是也。
今早升厅坐衙,左右,喝撺厢。
(祗候幺喝科)(张驴儿拖正旦、卜儿上,云)告状,告状!
(祗候云)拿过来。
(做跪见,孤亦跪科,云)请起。
(祗候云)相公,他是告状的,怎生跪着他?
(孤云)你不知道,但来告状的,就是我衣食父母。
(祗候幺喝科,孤云)那个是原告?
那个是被告?
从实说来!
(张驴儿云)小人是原告张驴儿,告这媳妇儿,唤做窦娥,合毒药下在羊肚汤儿里,药死了俺的老子。
这个唤做蔡婆婆,就是俺的后母。
望大人与小人做主咱!
(孤云)是那一个下的毒药?
(正旦云)不干小妇人事。
(卜儿云)也不干老妇人事。
(张驴儿云)也不干我事。
(孤云)都不是,敢是我下的毒药未?
(正旦云)我婆婆也不是他后母,他自姓张,我家姓蔡。
我婆婆因为与赛卢医索钱,被他赚到郊外,勒死我婆婆;却得他爷儿两个救了性命。
因此我婆婆收留他爷儿两个在家,养膳终身,报他的恩德。
谁知他两个倒起不良之心,冒认婆婆做了接脚,要逼勒小妇人做他媳妇。
小妇人元是有丈夫的,服孝未满,坚执不从。
适值我婆婆患病,着小妇人安排羊肚汤儿吃。
不知张驴儿那里讨得毒药在身,接过汤来,只说少些盐醋,支转小妇人,暗地倾下毒药。
也是天幸,我婆婆忽然呕吐,不要汤吃。
让与他老子吃;才吃的几口便死了,与小妇人并无干涉。
只望大人高抬明镜,替小妇人做主咱!
(唱)
【牧羊关】大人你明如镜,清似水,照妾身肝胆虚实。
那羹本五味俱全,除了外百事不知。
他推道尝滋味,吃下去便昏迷。
不是妾讼庭上胡支对,大人也,却教我平白地说甚的?
(张驴儿云)大人详情:他自姓蔡,我自姓张。
他婆婆不招俺父亲接脚,他养我父子两个在家做甚么?
这媳妇儿年纪虽小,极是个赖骨顽皮,不怕打的。
(孤云)人是贱虫,不打不招。
左右,与我选大棍子打着!
(祗候打正旦,三次喷水科)(正旦唱)
【骂玉郎】这无情棍棒教我捱不的。
婆婆也,须是你自做下,怨他谁?
劝普天下前婚后嫁婆娘每,都看取我这般傍州例。
【感皇恩】呀!
是谁人唱叫扬疾,不由我不魄散魂飞。
恰消停,才苏醒,又昏迷。
捱千般打拷,万种凌逼,一杖下,一道血,一层皮。
【采茶歌】打的我肉都飞,血淋漓,腹中冤枉有谁知!
则我这小妇人毒药来从何处也?
天那,怎么的覆盆不照太阳晖!
(孤云)你招也不招?
(正旦云)委的不是小妇人下毒药来。
(孤云)既然不是,你与我打那婆子!
(正旦忙云)住、住、住,休打我婆婆。
情愿我招了罢,是我药死公公来。
(孤云)既然招了,着他画了伏状,将枷来枷上,下在死囚牢里去。
到来日判个“斩“字,押付市曹典刑。
(卜儿哭科,云)窦娥孩儿,这都是我送了你性命。
兀的不痛杀我也!
(正旦唱)
【黄锺尾】我做了个衔冤负屈没头鬼,怎肯便放了你好包荒淫漏面贼!
想人心不可欺,冤枉事天地知,争到头,竞到底,到如今待怎的?
情愿认药杀公公,与了招罪。
婆婆也,我若是不死呵,如何救得你?
(随祗候押下)
(张驴儿做叩头科,云)谢青天老爷做主!
明日杀了窦娥,才与小人的老子报的冤。
(卜儿哭科,云)明日市曹中杀窦娥孩儿也,兀的不痛煞我也!
(孤云)张驴儿、蔡婆婆,都取保状,着随衙听侯。
左右,打散堂鼓,将马来,回私宅去也。
(同下)
第三折
(外扮监斩官上,云)下官监斩官是也。
今日处决犯人,着做公的把住巷口,休放往来人闲走。
(净扮公人鼓三通、锣三下科。
刽子磨旗、提刀,押正旦带枷上)(刽子云)行动些,行动些,监斩官去法场上多时了!
(正旦唱)
【正宫】【端正好】没来由犯王法,不堤防遭刑宪,叫声屈动地惊天!
顷刻间游魂先赴森罗殿,怎不将天地也生埋怨?
【滚绣球】有日月朝暮悬,有鬼神掌著生死权,天地也,只合把清浊分辨,可怎生糊突了盗跖、颜渊?
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
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元来也这般顺水推船。
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
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
哎,只落得两泪涟涟。
(刽子云)快行动些,误了时辰也。
(正旦唱)
【倘秀才】则被这枷扭的我左侧右偏,人拥的我前合后偃,我窦娥向哥哥行有句言。
(刽子云)你有甚么话说?
(正旦唱)前街里去心怀恨,后街里去死无冤,休推辞路远。
(刽子云)你如今到法场上面,有甚么亲眷要见的,可教他过来,见你一面也好。
(正旦唱)
【叨叨令】可怜我孤身只影无亲眷,则落的吞声忍气空嗟怨。
(刽子云)难道你爷娘家也没的?
(正旦云)止有个爹爹,十三年前上朝取应去了,至今杳无音信。
(唱)早已是十年多不睹爹爹面。
(刽子云)你适才要我往后街里去,是甚么主意?
(正旦唱)怕则怕前街里被我婆婆见。
(刽子云)你的性命也顾不得,怕他见怎的?
(正旦云)俺婆婆若见我披枷带锁赴法场餐刀去呵,(唱)枉将他气杀也么哥,枉将他气杀也么哥!
告哥哥,临危好与人行方便。
(卜儿哭上科,云)天那,兀的不是我媳妇儿!
(刽子云)婆子靠后!
(正旦云)既是俺婆婆来了,叫他来,待我嘱付他几句话咱。
(刽子云)那婆子,近前来,你媳妇要嘱付你话哩。
(卜儿云)孩儿,痛杀我也!
(正旦云)婆婆,那张驴儿把毒药放在羊肚儿汤里,实指望药死了你,要霸占我为妻。
不想婆婆让与他老子吃,倒把他老子药死了。
我怕连累婆婆,屈招了药死公公,今日赴法场典刑。
婆婆,此后遇着冬时年节,月一十五,有瀽不了的浆水饭,瀽半碗儿与我吃;烧不了的纸钱,与窦娥烧一陌儿。
则是看你死的孩儿面上!
(唱)
【快活三】念窦娥葫芦提当罪愆,念窦娥身首不完全,念窦娥从前已往干家缘。
婆婆也,你只看窦娥少爷无娘面。
【鲍老儿】念窦娥伏侍婆婆这几年,遇时节将碗凉浆奠;你去那受刑法尸骸上烈些纸钱,只当把你亡化的孩儿荐。
(卜儿哭科,云)孩儿放心,这个老身都记得。
天那,兀的不痛杀我也!
(正旦唱)婆婆也,再也不要啼啼哭哭,烦烦恼恼,怨气冲天。
这都是我做窦娥的没时没运,不明不暗,负屈衔冤。
(刽子做喝科,云)兀那婆子靠后,时辰到了也。
(正旦跪科)(刽子开枷科)(正旦云)窦娥告监斩大人,有一事肯依窦娥,便死而无怨。
(监斩官云)你有甚么事?
你说。
(正旦云)要一领净席,等我窦娥站立;又要丈二白练,挂在旗枪上:若是我窦娥委实冤枉,刀过处头落,一腔热血休半点儿沾在地下,都飞在白练上者。
(监斩官云)这个就依你,打甚么不紧。
(刽子做取席站科,又取白练挂旗上科)(正旦唱)
【耍孩儿】不是我窦娥罚下这等无头愿,委实的冤情不浅;若没些儿灵圣与世人传,也不见得湛湛青天。
我不要半星热血红尘洒,都只在八尺旗枪素练悬。
等他四下里皆瞧见,这就是咱苌弘化碧,望帝啼鹃。
(刽子云)你还有甚的说话?
此时不对监斩大人说,几时说那?
(正旦再跪科,云)大人,如今是三伏天道,若窦娥委实冤枉,身死之后,天降三尺瑞雪,遮掩了窦娥尸首。
(监斩官云)这等三伏天道,你便有冲天的怨气,也召不得一片雪来,可不胡说!
(正旦唱)
【二煞】你道是暑气暄,不是那下雪天;岂不闻飞霜六月因邹衍?
若果有一腔怨气喷如火,定要感的六出冰花滚似绵,免着我尸骸现;要什么素车白马,断送出古陌荒阡!
(正里再跪科,云)大人,我窦娥死的委实冤枉,从今以后,着这楚州亢旱三年!
(监斩官云)打嘴!
那有这等说话!
(正旦唱)
【一煞】你道是天公不可期,人心不可怜,不知皇天也肯从人愿。
做甚么三年不见甘霖降?
也只为东海曾经孝妇冤,如今轮到你山阳县。
这都是官吏每无心正法,使百姓有口难言!
(刽子做磨旗科,云)怎么这一会儿天色阴了也?
(内做风科,刽子云)好冷风也!
(正旦唱)
【煞尾】浮云为我阴,悲风为我旋,三桩儿誓愿明题遍。
(做哭科,云)婆婆也,直等待雪飞六月,亢旱三年呵,(唱)那其间才把你个屈死的冤魂这窦娥显!
(刽子做开刀,正旦倒科)(监斩官惊云)呀,真个下雪了,有这等异事!
(刽子云)我也道平日杀人,满地都是鲜血,这个窦娥的血都飞在那丈二白练上,并无半点落地,委实奇怪。
(监斩官云)这死罪必有冤枉。
早两桩儿应验了,不知亢旱三年的说话,准也不准?
且看后来如何。
左右,也不必等待雪睛,便与我抬他尸首,还了那蔡婆婆去罢。
(众应科,抬尸下)
第四折
(窦天章冠带引丑张千、祗从上,诗云)独立空堂思黯然,高峰月出满林烟。
非关有事人难睡。
自是惊魂夜不眠。
老夫窦天章是也。
自离了我那端云孩儿,可早十六年光景。
老夫自到京师,一举及第,官拜参知政事。
只因老夫廉能清正,节操坚刚,谢圣恩可怜,加老夫两淮提刑肃正廉访使之职,随处审囚刷卷,体察滥官污吏,容老夫先斩后奏。
老夫一喜一悲:喜呵,老夫身居台省,职掌刑名,势剑金牌,威权万里;悲呵,有端云孩儿,七岁上与了蔡婆婆为儿媳妇。
老夫自得官之后,使人往楚州问蔡婆婆家。
他邻里街坊道:自当年蔡婆婆不知搬在那里去了,至今音信皆无。
老夫为端云孩儿,啼哭的眼目昏花,忧愁的须发斑白。
今日来到这淮南地面,不知这楚州为何三年不雨?
老夫今在这州厅安歇。
张千,说与那州中大小属官,今日免参,明日早见。
(张千向古门云)一应大小属官:今日免参,明日早见。
(窦天章云)张千,说与那六房吏典:但有合刷照文卷,都将来,待老夫灯下看几宗波。
(张千送文卷科)(窦天章云)张千,你与我掌上灯。
你每都辛苦了,自去歇息罢。
我唤你便来,不唤你休来。
(张千点灯,同祗从下)(窦天章云)我将这文卷看几宗咱。
“一起犯人窦娥,将毒药致死公公。
……“我才看头一宗文卷,就与老夫同姓;这药死公公的罪名,犯在十恶不赦。
俺同姓之人,也有不畏法度的。
这是问结了文书,不看他罢。
我将这文卷压在底下,别看一宗咱。
(做打呵欠科,云)不觉的一阵昏沉上来,皆因老夫年纪高大,鞍马劳困之故。
待我搭伏定书案,歇息些儿咱。
(做睡科。
魂旦上,唱)
【双调】【新水令】我每日哭啼啼守住望乡台,急煎煎把仇人等待,慢腾腾昏地里走,足律律旋风中来。
则被这雾锁云埋,撺掇的鬼魂快。
(魂旦望科,云)门神户尉不放我进去。
我是廉访使窦天章女孩儿。
因我屈死,父亲不知,特来托一梦与他咱。
(唱)
【沉醉东风】我是那提刑的女孩,须不比现世的妖怪。
怎不容我到灯影前,却拦截在门木呈外?
(做叫科,云)我那爷爷呵,(唱)枉自有势剑金牌,把俺这屈死三年的腐骨骸,怎脱离无边苦海?
(做入见哭科,窦天章亦哭科,云)端云孩儿,你在那里来?
(魂旦虚下)(窦天章做醒科,云)好是奇怪也!
老夫才合眼去,梦见端云孩儿,恰便似来我跟前一般;如今在那里?
我且再看这文卷咱。
(魂旦上,做弄灯科)(窦天章云)奇怪,我正要看文卷,怎生这灯忽明忽灭的?
张千也睡着了,我自己剔灯咱。
(做剔灯,魂旦翻文卷科)(窦天章云)我剔的这灯明了也,再看几宗文卷。
一起犯人窦娥,药死公公。
……(做疑怪科,云)这一宗文卷,我为头看过,压在文卷底下,怎生又在这上头?
这几时问结了的,还压在底下,我别看一宗文卷波。
(魂旦再弄灯科)(窦天章云)怎么这灯又是半明半暗的?
我再剔这灯咱。
(做剔灯,魂旦再翻文卷科。
窦天章云)我剔的这灯明了,我另拿一宗文卷看咱。
一起犯人窦娥,药死公公。
……呸!
好是奇怪!
我才将这文书分明压在底下,刚剔了这灯,怎生又翻在面上?
莫不是楚州后厅里有鬼么?
便无鬼呵,这桩事必有冤枉。
将这文卷再压在底上,待我另看一宗如何?
(魂旦又弄灯科)(窦天章云)怎么这灯又不明了,敢有鬼弄这灯?
我再剔一剔去。
(做剔灯科,魂旦上,做撞见科,窦天章举剑击桌科,云)呸!
我说有鬼!
兀那鬼魂:老夫是朝廷钦差,带牌走马肃政廉访使。
你向前来,一剑挥之两段。
张千,亏你也睡的着!
快起来,有鬼,有鬼。
兀的不吓杀老夫也!
(魂旦唱)
【乔牌儿】则见他疑心儿胡乱猜,听了我这哭声儿转惊骇。
哎,你个窦天章直恁的威风大,且受你孩儿窦娥这一拜。
〔窦天章云〕兀那鬼魂,你道窦天章是你父亲,受你孩儿窦娥拜,你敢错认了也!
我的女儿叫做端云,七岁上与了蔡婆婆为儿媳妇。
你是窦娥,名字差了,怎生是我女孩儿?
〔魂旦云〕父亲,你将我与了蔡婆婆家,改名做窦娥了也。
〔窦天章云〕你便是端云孩儿,我不问你别的,这药死公公,是你不是?
〔魂旦云〕是你孩儿来。
〔窦天章云〕噤声,你这小妮子,老夫为你啼哭的眼也花了,忧愁的头也白了,你刬地犯了十恶大罪,受了典刑。
我今日官居台省,职掌刑名,来此两淮审囚刷卷,体察滥官污吏,你是我亲生之女,老夫将你治不的,怎治他人?
我当初将你嫁与他家呵,要你三从四德:三从者,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
四德者,事公姑,敬夫主,和妯娌,睦街坊。
今三从四德全无,刬地犯了十恶大罪。
我窦家三辈无犯法之男,五世无再婚之女,到今日被你辱没祖宗世德,又连累我的清名。
你快与其我细吐真情,不要虚言支对,若说的有半厘差错,牒发你城隍祠内,着你永世不得人身,罚在阴山,永为饿鬼。
〔魂旦云〕父亲停嗔息怒,暂罢狼虎之威,听你孩儿慢慢的说一遍咱。
我三岁上亡了母亲,七岁上离了父亲,你将我送与蔡婆婆做儿媳妇。
至十七岁与夫配合,才得两年,不幸儿夫亡化,和俺婆婆守寡。
这山阳县南门外有个赛卢医,他少俺婆婆二十两银子。
俺婆婆去取讨,被他赚到郊外,要将婆婆勒死,不想撞见张驴儿父子两个,救了俺婆婆性命。
那张驴儿知道我家有个守寡的媳妇,便道:“你婆儿媳妇既无丈夫,不若招我父子两个。“
俺婆婆初也不肯,那张驴儿道:“你若不肯,我依旧勒死你。“
俺婆婆惧怕,不得已含糊许了。
只得将他父子两个领到家中,养他过世。
有张驴儿数次调戏你女孩儿,我坚执不从。
那一日俺婆婆身子不快,想羊肚儿汤吃,你孩儿安排了汤。
适值张驴儿父子两个问病,道:“将汤来我尝一尝。“
说:“汤便好,只少些盐醋。“
赚的我去取盐醋,他就暗地里下了毒药,实指望药杀俺婆婆,要强逼我成亲。
不想俺婆婆偶然发呕,不要汤吃,却让与老张吃,随即七窍流血药死了。
张驴儿便道:“窦娥药死了俺老子,你要官休要私休?“
我便道:“怎生是官休?
怎生是私休?“
他道:“要官休,告到官司,你与俺老子偿命。
若私休,你便与我做老婆。“
你孩儿便道:“好马不备双鞍,烈女不更二夫,我至死不与你做媳妇,我请愿和你见官去。“
他将你孩儿拖到官中,受尽三推六问,吊拷绷扒,便打死孩儿也不肯认。
怎当州官见你孩儿不认,便要拷打俺婆婆;我怕婆婆年老,受刑不起,只得屈认了。
因此押赴法场.将我典刑。
你孩儿对天发下三桩誓愿:第一桩要丈二白练挂在旗枪上,若系冤枉,刀过头落,一腔热血休滴在地下,都飞在白练上;第二桩,现今三伏天道,下三尺瑞雪,遮掩你孩儿尸首;第三桩,着他楚州大旱三年。
果然血飞上白练,六月下雪,三年不雨,都是为你孩儿来。
〔诗云〕不告官司只告天,心中怨气口难言,防他老母遭刑宪,情愿无辞认罪愆。
三尺琼花骸骨掩,一腔热血练旗悬,岂独霜飞邹衍屈,今朝方表窦娥冤。
〔唱〕
【雁儿落】你看这文卷曾道来不道来,则我这冤枉要忍耐如何耐?
我不肯顺他人,倒着我赴法场;我不肯辱祖上,倒把我残生坏。
【得胜令】呀,今日个搭伏定摄魂台,一灵儿怨哀哀。
父亲也,你现拿着刑名事,亲蒙圣主差。
端详这文册,那厮乱纲常,合当败。
便万剐了乔才,还道报冤仇不畅怀!
(窦天章做泣科,云)哎,我那屈死的儿,则被你痛杀我也!
我且问你:这楚州三年不雨,可真个是为你来?
(魂旦云)是为你孩儿来。
(窦天章云)有这等事!
到来朝,我与你做主。
(诗云)白头亲苦痛哀哉,屈杀了你个青春女孩。
只恐怕天明了,你且回去,到来日我将文卷改正明白。
(魂旦暂下)(窦天章云)呀,天色明了也。
张千,我昨日看几宗文卷,中间有一鬼魂来诉冤枉。
我唤你好几次,你再也不应,直恁的好睡那?
(张千云)我小人两个鼻于孔一夜不曾闭,并不听见女鬼诉甚么冤状,也不曾听见相公呼唤。
(窦天章做叱科,云)口退!
今早升厅坐衙,张千,喝撺厢者。
(张千做幺喝科,云)在衙人马平安!
抬书案!
(禀云)州官见。
(外扮州官入参科)(张千云)该房吏典见。
(丑扮吏入参见科)(窦天章问云)你这楚州一郡,三年不雨,是为着何来?
(州官云)这个是天道亢旱,楚州百姓之灾,小官等不知其罪。
(窦天章做怒云)你等不知罪么?
那山阳县,有用毒药谋死公公犯妇窦娥,他问斩之时曾发愿道:“若是果有冤枉,着你楚州三年不雨,寸草不生。
“可有这件事来?
(州官云)这罪是前升任桃州守问成的,现有文卷。
(窦天章云)这等糊涂的官,也着他升去!
你是继他任的,三年之中,可曾祭这冤妇么?
(州官云)此犯系十恶大罪,元不曾有祠,所以不曾祭得。
(窦天章云)昔日汉朝有一孝妇守寡,其姑自缢身死,其姑女告孝妇杀姑,东海太守将孝妇斩了。
只为一妇含冤,致令三年不雨。
后于公治狱,仿佛见孝妇抱卷哭于厅前。
于公将文卷改正,亲祭孝妇之墓,天乃大雨。
今日你楚州大旱,岂不正与此事相类?
张千,分付该房签牌下山阳县,着拘张驴儿、赛卢医、蔡婆婆一起人犯人速解审,毋得违误片刻者。
(张千云)理会得。
(下)(丑扮解子,押张驴儿、蔡婆婆同张千上。
禀云)山阳县解到审犯听点。
(窦天章云)张驴儿。
(张驴儿云)有。
(窦天章云)蔡婆婆。
(蔡婆婆云)有。
(窦天章云)怎么赛卢医是紧要人犯不到?
(解子云)赛卢医三年前在逃,一面着广捕批缉拿去了,待获日解审。
(窦天章云)张驴儿,那蔡婆婆是你的后母么?
(张驴儿云)母亲好冒认的?
委实是。
(窦天章云)这药死你父亲的毒药,卷上不见有合药的人,是那个合的毒药?
(张驴儿云)是窦娥自合就的毒药。
(窦天章云)这毒药必有一个卖药的医铺。
想窦娥是个少年寡妇,那里讨这药来?
张驴儿,敢是你合的毒药么?
(张驴儿云)若是小人合的毒药,不药别人,倒药死自家老子?
(窦天章云)我那屈死的儿口乐,这一节是紧
要公案,你不自来折辩,怎得一个明白?
你如今冤魂却在那里?
(魂旦上,云)张驴儿,这药不是你合的,是那个合的?
(张驴儿做怕科,云)有鬼,有鬼,撮盐入水。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
(魂旦云)张驴儿,你当日下毒药在羊肚儿汤里,本意药死俺婆婆,要逼勒我做浑家。
不想俺婆婆不吃,让与你父亲吃,被药死了。
你今日还敢赖哩!
(唱)
【川拨掉】猛见了你这吃敲材,我只问你这毒药从何处来?
你本意待暗里栽排,要逼勒我和谐,倒把你亲爷毒害,怎教咱替你耽罪责!
(魂旦做打张驴儿科)(张驴儿做避科,云)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今,敕!
大人说这毒药.必有个卖药的医铺,若寻得这卖药的人来和小人折对,死也无词。
(丑扮解子解赛卢医上,云)山阳县续解到犯人一名赛卢医。
(张千喝云)当面。
(窦天章云)你三年前要勒死蔡婆婆,赖他银子,这事怎么说?
(赛卢医叩头科,云)小的要赖蔡婆婆银子的情是有的。
当被两个汉子救了,那婆婆并不曾死。
(窦天章云)这两个汉子,你认的他叫做甚么名姓?
(赛卢医云)小的认便认得,慌忙之际可不曾问的他名姓。
(窦天章云)现有一个在阶下,你去认来。
(窦卢医做下认科,云)这个是蔡婆婆。
(指张驴儿云)想必这毒药事发了。
(上云)是这一个。
容小的诉禀;当日要勒死蔡婆婆时,正遇见他爷儿两个救了那婆婆去。
过得几日,他到小的铺中讨服毒药。
小的是念佛吃斋人,不敢做昧心的事。
说道:“铺中只有官料药,并无甚么毒药。
“他就睁着眼道:“你昨日在郊外要勒死蔡婆婆,我拖你见官去!
“小的一生最怕的是见官,只得将一服毒药与了他去。
小的见他生相是个恶的,一定拿这药去药死了人,久后败露,必然连累。
小的一向逃在涿州地方,卖些老鼠药。
刚刚是老鼠被药杀了好几个,药死人的药其实再也不曾合。
(魂旦唱)
【七弟兄】你只为赖财,放乖,要当灾。
(带云)这毒药呵,(唱)原来是你赛卢医出卖,张驴儿买,没来由填做我犯由牌,到今日官去衙门在。
(窦天章云)带那蔡婆婆上来!
我看你也六十外人了,家中又是有钱钞的,如何又嫁了老张,做出这等事来?
(蔡婆婆云)老妇人因为他爷儿两个救了我的性命,收留他在家养膳过世。
那张驴儿常说要将他老子接脚进来,老妇人并不曾许他。
(窦天章云)这等说,你那媳妇就不该认做药死公公了。
(魂旦云)当日问官要打俺婆婆,我怕他年老,受刑不起,因此咱认做药死公公,委实是屈招个!
(唱)
【梅花酒】你道是咱不该,这招状供写的明白。
本一点孝顺的心怀,倒做了惹祸的胚胎。
我只道官吏每还覆勘,怎将咱屈斩首在长街!
第一要素旗枪鲜血洒,第二要三尺雪将死尸埋,第三要三年旱示天灾:咱誓愿委实大。
【收江南】呀,这的是“衙门从古向南开,就中无个不冤哉“!
痛杀我娇姿弱体闭泉台,早三年以外,则落的悠悠流恨似长淮。
(窦天章云)端云儿也,你这冤枉我已尽知,你且回去。
待我将这一起人犯并原问官吏另行定罪。
改日做个水陆道场,超度你生天便了。
(魂旦拜科,唱)
【鸳鸯煞尾】从今后把金牌势剑从头摆,将滥官污吏都杀坏,与天子分忧,万民除害。
(云)我可忘了一件:爹爹,俺婆婆年纪高大,无人侍养,你可收恤家中,替你孩儿尽养生送死之礼,我便九泉之下,可也瞑目。
(窦天章云)好孝顺的儿也!
(魂旦唱)嘱付你爹爹,收养我奶奶。
要怜他无妇无儿,谁管顾年衰迈!
再将那文卷舒开,(带云)爹爹,也把我窦娥名下,(唱)屈死的招伏罪名儿改。
(下)(窦天章云)唤那蔡婆婆上来。
你可认的我么?
(蔡婆婆云)老妇人眼花了,不认的。
(窦天章云)我便是窦天章。
这才的鬼魂,便是我屈死的女孩儿端云。
你这一行人,听我下断:张驴儿毒杀亲爷,谋占寡妇,合拟凌迟,押付市曹中,钉上木驴,剐一百二十刀处死。
升任州守桃杌并该房吏典,刑名违错,各杖一百,永不叙用。
赛卢医不合赖钱,勒死平民;又不合修合毒药,致伤人命,发烟瘴地面,永远充军。
蔡婆婆我家收养。
窦娥罪改正明白。
(词云)莫道我念亡女与他又罪消愆,也只可怜见楚州郡大旱三年。
昔于公曾表白东海孝妇,果然是感召得灵雨如泉。
岂可便推诿道天灾代有,竟不想人之意感应通天。
今日个将文卷重行改正,方显的王家法不使民冤。
题目秉鉴持衡廉访法
正名感天动地窦娥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