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王初丧应、刘,端忧多暇。
绿苔生阁,芳尘凝榭。
悄焉疚怀,不怡中夜。
乃清兰路,肃桂苑,腾吹寒山,弭盖秋阪。
临浚壑而怨遥,登崇岫而伤远。
于时斜汉左界,北陆南躔,白露暖空,素月流天。
沈吟齐章,殷勤陈篇,抽毫进牍,以命仲宣。
仲宣跪而称曰:臣东鄙幽介,长自丘樊。
味道懵学,孤奉明恩。
臣闻沈潜既义,高明既经,日以阳德,月以阴灵。
擅扶光于东沼,嗣若英于西冥。
引玄兔于帝台,集素娥于后庭。
朒脁警阙,朏魄示冲,顺辰通烛,从星泽风。
增华台室,扬采轩宫。
委照而吴业昌,沦精而汉道融。
若夫气霁地表,云敛天末,洞庭始波,木叶微脱。
菊散芳于山椒,雁流哀于江濑。
升清质之悠悠,降澄辉之蔼蔼。
列宿掩缛,长河韬映,柔祇雪凝,圆灵水镜。
连观霜缟,周除冰净。
君王乃厌晨欢,乐宵宴,收妙舞,弛清县。
去烛房,即月殿,芳酒登,鸣琴荐。
若乃凉夜自凄,风篁成韵,亲懿莫从,羇孤递进。
聆皋禽之夕闻,听朔管之秋引。
于是弦桐练响,音容选和,徘徊房露,惆怅阳阿。
声林虚籁,沦池灭波,情纡轸其何托,愬皓月而长歌。
歌曰:
美人迈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
临风叹兮将焉歇,川路长兮不可越。
歌响未终,余景就毕,满堂变容,回遑如失。
又称歌曰:
月既没兮露欲晞,岁方晏兮无与归。
佳期可以还,微霜沾人衣。
陈王曰:善。
乃命执事,献寿羞璧,敬佩玉音,复之无斁。
背景
关于《月赋》的创造年代,现有史料没有直接明确记载。但可以考证求出答案。谢庄《月赋》以虚构陈王曹植与文学侍从王粲的对话来描绘月亮,抒发羁旅孤独、“怨遥”、“伤远”之感,思人怀归之情。这正切合元嘉二十八年(451)间刘骏与谢庄的各自身份、处境和他们的关系。
译文
陈王初丧应刘,端忧多暇。
陈思王曹植,因友人应瑒和刘桢之先后去世,闲居在家,不免忧思重重。阁下长满了绿苔,台榭之间,也堆满了尘埃,心里默默在难过不快乐。
于是,半夜里起来去清扫长满了兰草的道路,整理桂苑,在寒山之中奏起了音乐。在出行时从简,于秋坡上行走,不再打着大伞。是时,横斜的银河在东方划出一条界线,太阳运行的方位与线路,也发生了变化,已从夏至时的偏北移向了冬至后的偏南,现在季节正处在秋冬之交。腾腾的雾露,使天空朦朦胧胧的,而明月的光芒却仍然漫天照射。他用低声沉吟《诗经·齐风》的“东方之月”;反复念诵《诗经·陈风》的“月出皎兮”。并即拿出笔和木板交给王粲,请他撰写文章。
王粲向陈王曹植施以跪拜礼后说:我生在东方僻壤,长在山野中的一个不学无术之士,本领有限,深怕有负君王重托之恩德。据我所知,地沉静在下,天高朗在上,天地形成之后,日具有“阳”的德性,月具有“阴”的精华。太阳挟着扶桑光彩自水里出来,月亮当太阳落入长满若木花的幽谷后,相继出来。且引着黑兔奔驰在天帝之台榭,又聚嫦娥于帝之后宫。月初,月亮出现在东方,月底,月亮出现在西方,它则以上弦下弦之“月缺”现象,警戒人们不可自满;初生的月与成形之月,则以月之盈亏,启示人们应保持谦虚态度。月亮,一般都顺着地支十二个时辰运行,当月行至某一星宿时,就会发生天象的变化:如遇到毕宿星,就会下雨;遇到箕宿星就会刮风等。月亮还能为三台星座的星增加光华;也能为轩辕星座的星发扬光彩。月亮的光华照进三国东吴,而孙吴之帝业就繁荣昌盛;照到西汉,而使李夫人育女为皇后,汉道因此大顺大通。
当雾气散去,大地一片澄洁,乌云都蜷缩到天边,洞庭湖开始兴波作浪,湖边秋树也首见落叶。黄菊的芳香弥漫于山巅,寒雁的哀鸣也流浇在沙滩上。见那清朗的明月冉冉升起,向大地播散下柔和的光辉。群星的光华被清朗的月光所掩盖,那长长的银河,也因明月而失去了清晖。皎洁的月光照耀得大地如蒙上了一层白雪;那蔚蓝天空在月光下有如澄明透辙的镜子。宫中一爿爿高楼,被月光照得同霜一样的洁白,周围的台阶,也被照得似冰一样的明净。在如此月夜美景的逗诱下,君王讨厌白昼娱乐,而喜欢夜晚的欢宴。于是,停止了一切歌舞与音乐,离开点着辉煌蜡烛的宫室,来到月光照射着的厅堂,端上喷香的美酒,奏起幽雅悦耳的琴音,终于在月光下陶醉了。
在这凄凉的月光如水的寒夜中,竹林里发出一种如歌似乐的声响。这时,至亲好友都不在身边,聚拢来的是一些孤身羁旅在外的人们。大家在听着夜晚鹤鸣之声,特感凄清;又闻到北方民族的音乐,奏的是一些凄凉的曲调。这些游子,也抚琴调起弦来,选奏那些风格委婉的乐曲。比如:饱含迟徊怨慕情调的《防露》和《阳阿》等古乐曲。于是,原来那些树林因风而发出的天然声响,现在也消失了;原来满是波纹的池水,此时波纹也不见了。总之,大气沉寂,万物歇息。在这种情景下,游子们心情郁结,满腹悲苦向何处寄托?找谁宣泄?惟有对着寒月倾诉。
其歌道:“远方的良人啊,音讯隔绝。地虽千里之隔,而明月却可共享。
迎风叹息啊,哪能停歇不唱!可是山山水水路程实在太远,难以跨越。”
歌声未歇,而残月影子却将沉没。于是,满屋子里的人们都变了颜色,在徘徊着,彷徨着,像丢失了什么似的。
又接着唱道:“月亮已落啊白露将干,时间已晚啊无人与我归还。
注释
陈王初丧应刘,端忧多暇(xiá)。
陈王:即曹植。应刘:即应玚和刘桢。端忧:正在忧愁之中。端:正。悄焉:忧愁的样子。疚怀:伤怀,忧心。怡:愉快。中夜:半夜。
肃:肃静。腾吹寒山:在寒山上奏乐。弭:停。盖:车盖,这里代指车。阪:山坡。浚:深。崇岫:高高的峰峦。汉:天河。左界:象是划在天空的左边。北陆南躔:北陆星向南移动。躔:日月星宿运行的度次。暧:蔽,充满。沈吟:沉思吟味。齐章:指《诗经·齐风》,其中《东方之日》篇里有“东方之月兮”的句子。殷勤:殷切习思。陈篇:指《诗经·陈风》,其中《月出》篇里有“月出皎兮”的句子。仲宣:王粲的字。
鄙:边境。幽介:指出身寒微。樊:藩篱,丘樊指居处简索。昧道懵学:不通大道闇于学问。孤奉明恩:白白地受了君王的恩惠。孤:同“辜”。沈潜:指地。义:合宜。高明:指天。经:纲常。日以阳德:日具有阳的德行。月以阴灵:月具有阴的精华。擅:同“禅”,传位禅让。扶光:扶桑之光,指日光。东沼:指汤谷,传说中日出之处。嗣:继续。若:若木,神话传说中大树名,日落的地方。英:华西冥:指昧谷,传说中日入之处。玄兔:传说中的月中玉兔。这里代月。帝台:帝王的台榭。素娥:指嫦娥。后庭:帝王的后宫。朒:月初的缺月。脁:月末的缺月或月行失常轨。警:警惕。阙:同“缺”,缺点错误。朏:月初生明,月光不强,叫做朏或者叫做魄。冲:谦虚谨慎。顺辰:指月球顺着十二月的次序而言。通烛:普遍照耀。泽:雨。委:向下照耀。照:指月光。沦:向下照耀。精:指月光。
霁:雨止。山椒:山顶。濑:从沙石上流过的急水。清质:指月亮。列宿:众星。掩:掩盖。缛:繁,指星光灿烂。长河:指天河。韬:隐藏。映:照耀。柔祇:指地。圆灵:指天。连观:连接宫观。观:供帝王游憩的离宫别馆。霜缟:象霜一样的洁白。周除:四周的宫殿的台阶。弛:放下。县:即悬。清悬:指悬挂着的钟磬。即:就。登:进酒。荐:进献。
风篁:风吹竹林。亲懿:即懿亲,指笃好的亲族。羇孤:指流落在外的人。皋禽:鹤。《诗经》:“鹤鸣于九皋”。夕闻:晚间的叫声。朔管:笛子。秋引:秋天的曲调。弦桐:琴。练:选择。房露阳阿:都是古曲名。虚:停息。籁:风吹孔窍所发出的音响。沦:微波。纡轸:隐痛在心,郁结不解。愬:向着。
迈:往。音尘:信息。阙:通“缺”。
就:接近,即将。回遑:内心彷徨,没有着落。
晞:干。晏:晚。
赏析
一
由古至今,文人雅士以“月”为题的诗文不胜枚举,从《古今图书集成》所搜罗的作品,即可见一斑。谢庄有五子,他替他们取了甚为风雅的名字,分别是飏、朏、颢、从(上有山)、瀹(上有草)。有风,有月,有山,有水,可见谢氏是个性情中人,甚为风雅,且对“月”定有一份难以名状的好感,故也以“月”为题,创作了《月赋》。纵然在当时,人们对《月赋》的评价已十分不一致,如,宋孝武帝为之“称叹良久”,认为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佳作;颜延之则说:“美则美矣,但庄始知‘隔千里兮共明月’。”.后人更拿它来和宋玉的《风赋》、谢惠连的《雪赋》做比较,但看法仍有分歧。就以“月”为题的文学作品来看,谢庄的《月赋》仍是其中的翘楚,否则,像《艺文类聚》、《太平御览》等类书,就不会相当一致地都收录了这篇文章。
二
我们可以发现谢庄的行文并不直接切入主题——“月”,而是拿曹植和王粲来替自己说话,先是以“陈王初丧应刘,端忧多暇”作为起笔。之后,陈王“抽毫进牍,以命仲宣”,让主角转到王粲身上,文章由此处宕开,最后,再以陈王连连称“善”作结。以这样的虚构来从事文学创作,谢庄并非头一位,这种以构拟的人物进行对话的行文方式,早已成了“赋”文学的一特征。
而谢庄仅仅是踵继前人的作法,却引来不少的批评,认为《月赋》既然借历史人物来创作,但也该考虑到是否合乎史实。如,王粲死于建安二十二年春,徐干、陈琳、应玚、刘桢也都卒于这一年,而到了魏明帝太和六年曹植才被封为陈王,谢庄却称曹植为“陈王”,又有说既已假托王粲之口来抒发情感,就不应该写入孙坚夫人梦月入怀而生孙策的传说事件。这样听起来似乎言之成理,但,对于一篇非史非传的文学作品而言,我们理当以较感性的眼光来看待它,不应如此苛责,因为他并不损害文章的美感。
由于《月赋》以“陈王初丧应刘,端忧多暇”为开头,让谢庄笔下的“月”注定以愁忧的形态出现。风月、山水本是无情的,因人而沾染了许多的情感,“月”亦是如此,它本身并没有喜怒哀乐,是谢庄希望让它带著情感的色彩。而长年为病所苦的谢庄,自称已是“常如行尸”而“无意于人间”。有这样的情怀,心中那份说不尽的哀戚,当然也很容易地渲染了所见到的“月”。
人也会随著外在景观的改变,而体悟自我,所谓“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指的正是这个道理,而一年四季中,最容易让人有悲伤、凋零之感的,应是“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的秋天,在这样的季节里,“月”自然也会浸染惆怅与孤凄。所以,谢希逸也就以秋天的“月”作为《月赋》描写的主题对象。
三
“月”既然是全文描写的主题对象,而谢庄在四百四十三个字中,直接点出“月”字的,虽然仅有六次,但是每一次都是那么恰到好处。
曹子建因刚遭受知己亡故之痛,忧闷不乐,已久未出游,夜半时分愁绪又起,遂外出解闷。遥望着天空,见到“白露暧空,素月流天”,心中不胜感慨,低声吟诵起《诗》句来,仍觉不足以消愁解闷,于是要王仲宣为此情此景写一篇文章。原本愁思是闷在曹植的内心里,因为偶然之间见到“月”,那份内在的情绪也就有了一个可供寄托的外在具象——“月”,让无情的“月”和有情的人彼此接触在一起,展开了对“月”的描写。
王粲在陈王授意之下,先是一番的谦虚,述说自己的不才,幸蒙陈王的恩宠,不敢有负此恩,只好姑且一试,接著就说道:“日以阳德,月以阴灵。”以类此“日”、“月”的对比,及其延伸出的“阳”、“阴”观念做为开头,引领出种种附着人的价值观的“月”和“月”的神话传说,可以说是铺陈、说理的成分多,而写景、抒情的成分甚少,“朒朓警阙,朏魄示冲”,将“月”相的变化说成了是在警示人君的作为须合德,须谦冲;“委照而吴业昌,沦精而汉道融”,更引用了梦“月”入怀的神秘传说,让“月”与朝代、家国的兴衰产生了一定的系连,凡此种种,想必是汉赋“铺采摛文”和“劝百讽一”的遗型。
写完了“月”的种种典故,谢庄又继续借王粲之口,连写了十四句优美异常的文字,虽没直接点明就是在写“月”,但句句扣紧“月”:先是以六个句子来描写天上的云气、地上的湖光山色的种种,为月的升起营造出不凡的气象;等到月由东方缓缓升起,也仅以“升清质之悠悠,降澄辉之蔼蔼”如此不著痕迹的笔法写出;接著,又是以六个句子来形容月色本身和月色底下的景况。正由于月色是如此的俊美,君王也因而喜爱此月,罢去所有的歌舞,也就“去烛房,即月殿”,此时才明言“月”字,做为前文的说明,也为后文预留了线索。
走向“月”殿,带来了羁旅的几许孤寂,感受到至亲好友不在的凄楚,王粲的“月”也从没有直接感情的柔美,转为诱发感慨的凄美。此时,不管是天籁,还是乐音,听来一切都是那么凄苦异常,更反过来使人有一种无限的郁结萦绕于胸,最后发现唯有“愬皓月而长歌”,才能消解种种的不乐。因“月”引发愁绪,也唯对“月”长歌才能消除愁绪,表示只能与“月”对话,这就更显出羁旅的孤独与悲哀。
对“月”长歌什么呢?“美人迈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临风叹兮将焉歇?川路长兮不可越。”望着“月”,一时间感到虽与美人相隔甚远而无法相见,但那共有的明“月”可以传递彼此的信息,也算稍稍慰藉相思之苦,回过神来,发现距离终究是无法超越的。这种因“月”而引发对家乡、对情人的相思,可说是千古不变的母题。由于唱得深情款款,听者也听得入神,却霎然而止,听者恍然若失,于是又歌一曲:“月既没兮露欲晞,岁方晏兮无与归,佳期可以还,微霜沾人衣。”“月”将西没,是岁也将终了,要人趁时光尚好时回去,正与“升清质之悠悠,降澄辉之蔼蔼”的“月”升起的情形相呼应,做为完美的结束。
最后,陈王的连连称“善”,不但给予王粲一个回应,也算回应了文前的“陈王初丧应、刘”,总结了全文。
四
据史书的记载,与谢庄同时的袁淑,看过谢庄所作的《赤鹦鹉赋》之后,曾感叹道:“江东无我,卿当独秀。我若无卿,亦一时之杰也。”李调元称此赋“属对工整”,且认为是“律赋先声”。而与《赤鹦鹉赋》同一时期所作的《月赋》,亦运用了许多整饬的对偶,有三字句、四字句、五字句、六字句等对,甚至有骈四俪六的句式。以最为人所称道的“若夫气霁地表”至“周除冰净”一段为例:
“气霁地表”对“云敛天末”
“洞庭始波”对“木叶微脱”
“菊散芳于山椒”对“雁流哀于江濑”
“升清质之悠悠”对“降澄辉之蔼蔼”
“列宿掩缛”对“长河韬映”
“柔只雪凝”对“圆灵水镜”
“连观霜缟”对“周除冰净”
十六句中两两对偶,有五组四字句对,二组六字句对,而且前八句更是“四、四;四、四;六、六;六、六”的骈四俪六的句式;且“末”、“脱”二字同一韵,“濑”、“蔼”二字又一韵,“映”、“镜”、“净”三字也同韵,知其亦开始讲求押韵。
总之,《月赋》除了情感的表达甚为成功,结构上亦是自为完整的一体,句子的对偶、押韵,也充分展现了“五色相宣、八音协畅”的时代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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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知是山之特立,不与培塿为类,悠悠乎与颢气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与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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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知吾向之未始游,游于是乎始,故为之文以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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钻鉧潭记
钻鉧潭,在西山西。
其始盖冉水自南奔注,抵山石,屈折东流;其颠委势峻,荡击益暴,啮其涯,故旁广而中深,毕至石乃止;流沫成轮,然后徐行。
其清而平者,且十亩。
有树环焉,有泉悬焉。
其上有居者,以予之亟游也,一旦款门来告曰:“不胜官租、私券之委积,既芟山而更居,愿以潭上田贸财以缓祸。“
予乐而如其言。
则崇其台,延其槛,行其泉于高者而坠之潭,有声潀然。
尤与中秋观月为宜,于以见天之高,气之迥。
孰使予乐居夷而忘故土者,非兹潭也欤?
钻鉧潭西小丘记
得西山后八日,寻山口西北道二百步,有得钻鉧潭。
潭西二十五步,当湍而浚者为鱼梁。
梁之上有丘焉,生竹树。
其石之突怒偃蹇,负土而出,争为奇状者,殆不可数。
其嵚然相累而下者,若牛马之饮于溪;其冲然角列而上者,若熊罴之登于山。
丘之小不能一亩,可以笼而有之。
问其主,曰:“唐氏之弃地,货而不售。“
问其价,曰:“止四百。“
余怜而售之。
李深源、元克已时同游,皆大喜,出自意外。
即更取器用,铲刈秽草,伐去恶木,烈火而焚之。
嘉木立,美竹露。
奇石显。
由其中以望,则山之高,云之浮,溪之流,鸟兽之遨游,举熙熙然回巧献技,以效兹丘之下。
枕席而卧,则清冷冷状与目谋,瀯瀯之声与耳谋,悠然而虚者与神谋,渊然而静者与心谋。
不匝旬而得异地者二,虽古好古之士,或未能至焉。
噫!
以兹丘之胜,致之沣、镐、、杜,则贵游之士争买者,日增千金而愈不可得。
今弃是州也,农夫渔父过而陋之,贾四百,连岁不能售。
而我与深源、克已独喜得之,是其果有遭乎!
书于石,所以贺兹丘之遭也。
至小丘西小石潭记
从小丘西行百二十步,隔篁竹,闻水声,如鸣佩环,心乐之。
伐竹取道,下见小潭,水尤清冽。
全石以为底,近岸,卷石底以出,为坻,为屿,为嵁,为岩。
青树翠蔓,蒙络摇缀,参差披拂。
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
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佁然不动;俶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
潭西南而望,斗折蛇行,明灭可见。
其岸势犬牙差互,不可知其源。
坐潭上,四面竹树环合,寂寥无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
以其境过清,不可久居,乃记之而去。
同游者:吴武陵,龚古,余弟宗玄。
隶而从者,崔氏二小生:曰恕己,曰奉壹。
袁家渴记
由冉溪西南水行十里,山水之可取者五,莫若钻鉧潭。
由溪口而西,陆行,可取者八九,莫若西山。
由朝阳岩东南水行,至芜江,可取者三,莫若袁家渴。
皆永中幽丽奇处也。
楚越之间方言,谓水之反流为“渴”。
渴上与南馆高嶂合,下与百家濑合。
其中重洲小溪,澄潭浅渚,间厕曲折,平者深墨,峻者沸白。
舟行若穷,忽而无际。
有小山出水中,皆美石,上生青丛,冬夏常蔚然。
其旁多岩词,其下多白砾,其树多枫柟石楠,樟柚,草则兰芷。
又有奇卉,类合欢而蔓生,轇轕水石。
每风自四山而下,振动大木,掩苒众草,纷红骇绿,蓊葧香气,冲涛旋濑,退贮溪谷,摇飃葳蕤,与时推移。
其大都如此,余无以穷其状。
永之人未尝游焉,余得之不敢专焉,出而传于世。
其地主袁氏。
故以名焉。
石渠记
自渴西南行不能百步,得石渠,民桥其上。
有泉幽幽然,其鸣乍大乍细。
渠之广或咫尺,或倍尺,其长可十许步。
其流抵大石,伏出其下。
踰石而往,有石泓,昌蒲被之,青鲜环周。
又折西行,旁陷岩石下,北堕小潭。
潭幅员减百尺,清深多倏鱼。
又北曲行纡余,睨若无穷,然卒入于渴。
其侧皆诡石、怪木、奇卉、美箭,可列坐而庥焉。
风摇其巅,韵动崖谷。
视之既静,其听始远。
予从州牧得之。
揽去翳朽,决疏土石,既崇而焚,既釃釃而盈。
惜其未始有传焉者,故累记其所属,遗之其人,书之其阳,俾后好事者求之得以易。
元和七年正月八日,鷁渠至大石。
十月十九日,踰石得石泓小潭,渠之美于是始穷也。
石涧记
石渠之事既穷,上由桥西北下土山之阴,民又桥焉。
其水之大,倍石渠三之一,亘石为底,达于两涯。
若床若堂,若陈筳席,若限阃奥。
水平布其上,流若织文,响若操琴。
揭跣而往,折竹扫陈叶,排腐木,可罗胡床十八九居之。
交络之流,触激之音,皆在床下;翠羽之水,龙鳞之石,均荫其上。
古之人其有乐乎此耶?
后之来者有能追予之践履耶?
得之日,与石渠同。
由渴而来者,先石渠,后石涧;由百家濑上而来者,先石涧,后石渠。
涧之可穷者,皆出石城村东南,其间可乐者数焉。
其上深山幽林逾峭险,道狭不可穷也。
小石城山记
自西山道口径北踰黄茅岭而下,有二道:其一西出,寻之无所得;其一少北而东,不过四十丈,土断二川分,有积石横当其垠。
其上为睥睨梁欐之形;其旁出堡坞,有若门焉,窥之正黑,投以小石,洞然有水声,其响之激越,良久乃已。
环之可上,望甚远。
无土壤而生嘉树美箭,益奇而坚,奇疏数偃仰,类智者所施也。
噫!
吾疑造物者之有无久矣,及是,愈以为诚有。
又怪其不为之中州而列是夷狄,更千百年不得一售其伎,是固劳而无用,神者倘不宜如是,则其果无乎?
或曰:以慰夫贤而辱于此者。
或曰:其气之灵,不为伟人而独为是物,故楚之南少人而多石。
是二者余未信之。
客难东方朔曰:“苏秦、张仪一当万乘之主,而身都卿相之位,泽及后世。
今子大夫修先王之术,慕圣人之义,讽诵诗书百家之言,不可胜记,著于竹帛;唇腐齿落,服膺而不可释,好学乐道之效,明白甚矣;自以为智能海内无双,则可谓博闻辩智矣。
然悉力尽忠,以事圣帝,旷日持久,积数十年,官不过侍郎,位不过执戟。
意者尚有遗行邪?
同胞之徒,无所容居,其故何也?“
东方先生喟然长息,仰而应之曰:“是故非子之所能备。
彼一时也,此一时也,岂可同哉?
夫苏秦、张仪之时,周室大坏,诸侯不朝,力政争权,相擒以兵,并为十二国,未有雌雄。
得士者强,失士者亡,故说得行焉。
身处尊位,珍宝充内,外有仓麋,泽及后世,子孙长享。
今则不然:圣帝德流,天下震慑,诸侯宾服,连四海之外以为带,安于覆盂;天下平均,合为一家,动发举事,犹运之掌,贤与不肖何以异哉?
遵天之道,顺地之理,物无不得其所;故绥之则安,动之则苦;尊之则为将,卑之则为虏;抗之则在青云之上,抑之则在深渊之下;用之则为虎,不用则为鼠;虽欲尽节效情,安知前后?
夫天地之大,士民之众,竭精驰说,并进辐凑者,不可胜数;悉力慕之,困于衣食,或失门户。
使苏秦、张仪与仆并生于今之世,曾不得掌故,安敢望侍郎乎!
传曰:‘天下无害,虽有圣人,无所施才;上下和同,虽有贤者,无所立功。
’故曰:时异事异。
“虽然,安可以不务修身乎哉!
《诗》曰:‘鼓钟于宫,声闻于外。
’‘鹤鸣九皋,声闻于天’。
苟能修身,何患不荣!
太公体行仁义,七十有二,乃设用于文武,得信厥说。
封于齐,七百岁而不绝。
此士所以日夜孳孳,修学敏行,而不敢怠也。
譬若鹡鸰,飞且鸣矣。
传曰:‘天不为人之恶寒而辍其冬,地不为人之恶险而辍其广,君子不为小人之匈匈而易其行。
’‘天有常度,地有常形,君子有常行;君子道其常,小人计其功。“
诗云:‘礼义之不愆,何恤人之言?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冕而前旒,所以蔽明;黈纩充耳,所以塞聪。
明有所不见,聪有所不闻,举大德,赦小过,无求备于一人之义也。
枉而直之,使自得之;优而柔之,使自求之;揆而度之,使自索之。
盖圣人之教化如此,欲其自得之;自得之,则敏且广矣。
“今世之处士,时虽不用,块然无徒,廓然独居;上观许山,下察接舆;计同范蠡,忠合子胥;天下和平,与义相扶,寡偶少徒,固其宜也。
子何疑于予哉?
若大燕之用乐毅,秦之任李斯,郦食其之下齐,说行如流,曲从如环;所欲必得,功若丘山;海内定,国家安;是遇其时者也,子又何怪之邪?
语曰:‘以管窥天,以蠡测海,以筵撞钟,’岂能通其条贯,考其文理,发其音声哉?
犹是观之,譬由鼱鼩之袭狗,孤豚之咋虎,至则靡耳,何功之有?
今以下愚而非处士,虽欲勿困,固不得已,此适足以明其不知权变,而终惑于大道也。“
时黄祖太子射,宾客大会。
有献鹦鹉者,举酒于衡前曰:“祢处士,今日无用娱宾,窃以此鸟自远而至,明彗聪善,羽族之可贵,愿先生为之赋,使四座咸共荣观,不亦可乎?“
衡因为赋,笔不停缀,文不加点。
其辞曰:
惟西域之灵鸟兮,挺自然之奇姿。
体金精之妙质兮,合火德之明辉。
性辩慧而能言兮,才聪明以识机。
故其嬉游高峻,栖跱幽深。
飞不妄集,翔必择林。
绀趾丹觜,绿衣翠衿。
采采丽容,咬咬好音。
虽同族于羽毛,固殊智而异心。
配鸾皇而等美,焉比德于众禽?
于是羡芳声之远畅,伟灵表之可嘉。
命虞人于陇坻,诏伯益于流沙。
跨昆仑而播弋,冠云霓而张罗。
虽纲维之备设,终一目之所加。
且其容止闲暇,守植安停。
逼之不惧,抚之不惊。
宁顺从以远害,不违迕以丧生。
故献全者受赏,而伤肌者被刑。
尔乃归穷委命,离群丧侣。
闭以雕笼,翦其翅羽。
流飘万里,崎岖重阻。
逾岷越障,载罹寒暑。
女辞家而适人,臣出身而事主。
彼贤哲之逢患,犹栖迟以羁旅。
矧禽鸟之微物,能驯扰以安处!
眷西路而长怀,望故乡而延伫。
忖陋体之腥臊,亦何劳于鼎俎?
嗟禄命之衰薄,奚遭时之险巇?
岂言语以阶乱,将不密以致危?
痛母子之永隔,哀伉俪之生离。
匪余年之足惜,愍众雏之无知。
背蛮夷之下国,侍君子之光仪。
惧名实之不副,耻才能之无奇。
羡西都之沃壤,识苦乐之异宜。
怀代越之悠思,故每言而称斯。
若乃少昊司辰,蓐收整辔。
严霜初降,凉风萧瑟。
长吟远慕,哀鸣感类。
音声凄以激扬,容貌惨以憔悴。
闻之者悲伤,见之者陨泪。
放臣为之屡叹,弃妻为之歔欷。
感平生之游处,若埙篪之相须。
何今日之两绝,若胡越之异区?
顺笼槛以俯仰,窥户牖以踟蹰。
想昆山之高岳,思邓林之扶疏。
顾六翮之残毁,虽奋迅其焉如?
心怀归而弗果,徒怨毒于一隅。
苟竭心于所事,敢背惠而忘初?
讬轻鄙之微命,委陋贱之薄躯。
期守死以报德,甘尽辞以效愚。
恃隆恩于既往,庶弥久而不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