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太后新用事,秦急攻之。
赵氏求救于齐,齐曰:“必以长安君为质,兵乃出。“
太后不肯,大臣强谏。
太后明谓左右:“有复言令长安君为质者,老妇必唾其面。“
左师触龙言愿见太后。
太后盛气而揖之。
入而徐趋,至而自谢,曰:“老臣病足,曾不能疾走,不得见久矣。
窃自恕,而恐太后玉体之有所郄也,故愿望见太后。“
太后曰:“老妇恃辇而行。“
曰:“日食饮得无衰乎?“
曰:“恃粥耳。“
曰:“老臣今者殊不欲食,乃自强步,日三四里,少益耆食,和于身。“
太后曰:“老妇不能。“
太后之色少解。
左师公曰:“老臣贱息舒祺,最少,不肖;而臣衰,窃爱怜之。
愿令得补黑衣之数,以卫王宫。
没死以闻。“
太后曰:“敬诺。
年几何矣?“
对曰:“十五岁矣。
虽少,愿及未填沟壑而托之。“
太后曰:“丈夫亦爱怜其少子乎?“
对曰:“甚于妇人。“
太后笑曰:“妇人异甚。“
对曰:“老臣窃以为媪之爱燕后贤于长安君。“
曰:“君过矣!
不若长安君之甚。“
左师公曰:“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媪之送燕后也,持其踵,为之泣,念悲其远也,亦哀之矣。
已行,非弗思也,祭祀必祝之,祝曰:‘必勿使反。
’岂非计久长,有子孙相继为王也哉?“
太后曰:“然。“
左师公曰:“今三世以前,至于赵之为赵,赵王之子孙侯者,其继有在者乎?“
曰:“无有。“
曰:“微独赵,诸侯有在者乎?“
曰:“老妇不闻也。“
“此其近者祸及身,远者及其子孙。
岂人主之子孙则必不善哉?
位尊而无功,奉厚而无劳,而挟重器多也。
今媪尊长安君之位,而封之以膏腴之地,多予之重器,而不及今令有功于国,—旦山陵崩,长安君何以自托于赵?
老臣以媪为长安君计短也,故以为其爱不若燕后。“
太后曰:“诺,恣君之所使之。“
于是为长安君约车百乘,质于齐,齐兵乃出。
子义闻之曰:“人主之子也、骨肉之亲也,犹不能恃无功之尊、无劳之奉,已守金玉之重也,而况人臣乎。“
背景
文章选自《战国策·赵策四》。公元前265年,赵惠文王死,其子孝成王继位,年幼,由赵太后摄政。秦国趁赵国政权交替之机,大举攻赵。赵国形势危急,向齐国求援。齐国一定要赵威后的小儿子长安君为人质,赵威后不肯。触龙说服了赵威后,让她的爱子出质齐国,解除了赵国的危机。
译文
”太后不肯,大臣强(qiǎng)谏()。太后明谓左右:“有复言令长安君为质者,老妇必唾其面。” 赵太后刚刚掌权,秦国就加紧进攻赵国。赵国向齐国求救。齐国说:“一定要用长安君作为人质,才出兵。”赵太后不同意。大臣们极力劝谏。太后明白地对左右侍臣说说:“有再说让长安君为人质的,我老太婆一定朝他脸上吐口水!”
左帅触龙(对侍臣)说,希望拜见太后。太后气冲冲地等着他。(触龙)走入殿内就用快走的姿势慢慢地走着小步,到(太后面前)谢罪,说:“老臣的脚有毛病,竟不能快跑,不能拜见您有很长寸问了。我私下原谅了自己,但是又怕太后的福体有什么毛病,所以还是想来拜见太后。”说:“我(也是脚行毛病)要靠手推车行动。”(触龙)说:“您每天的饮食该不会减少吧?”(太后)说:“就靠喝点粥罢了。"(触龙)说:“老臣近来特别不想吃饭,于是强迫自己散步,每天走三四里,稍微增加了喜欢吃的食物,对身体也舒适些了。”太后说:“我不能(像您那样散步)。"太后的脸色稍微和缓了些。
公:对人的尊称。贱息:卑贱的儿子。这是对别人谦称自己的儿子,与现在说的“犬子”“贱子”意同。息:儿子。舒祺:触龙幼子的名字。少:年幼。不肖:原意是不像先辈(那样贤明),后来泛指儿子不成材、不成器。肖:像,似。怜:怜爱。文言里的“爱”和“怜”在亲爱的意义上是同义词。令:让(他)。“令”后省略兼语“之”,指舒祺。得:能够。黑衣:指卫士,王宫卫士穿黑衣,所以用“黑农”借代卫士。以:来,连词。没:冒昧。没死:冒着死罪。以:连词,来。闻:使上级知道,使动用法。这里可译为“请求”。敬:表示客气的副词。诺:表示答应的意思。敬诺:意为“答应”,是应答之词。几何:多少。愿:希望。及:趁。填沟壑:指死后无人埋葬,尸体丢在山沟里。这是对自己死亡的谦虚说法。壑:山沟。托之:把他托付给(您)。丈夫:古代对成年男子的通称。甚:厉害,形容词。于:比,介词。异甚:特别厉害。以为:认为。媪:刘老年妇女的尊称,同今之“老太太”。燕后:赵太后的女儿,嫁给燕王为后。贤于:胜过。君:您,对人的尊称。过:错。之甚:那样厉害。子:这里泛指子女。为:替,介词。计:打算,考虑。深远:长远,作动词“计”的补语。持:握持。踵:脚后跟。燕后上了车,赵太后在车下还要握着她的脚后跟,舍不得她离去。为之:为她。泣:小声哭。念悲:惦念并伤心。远:远去,形容词用如动词。非弗:不是不,都是副词。必:一定,副词。祝之:为她祈祷。祝:向神祈祷。使:让(她)。反:同“返”。古代诸侯的女儿嫁到别国,只有在被废或亡国的情况下,才能返回本国。所以赵太后为燕后祈祷:一定别让她回来。计久长:打算得长远。有子孙:(希望燕后)有子孙。
左帅公说:“从现在算起往上推三代,一直到赵氏建立赵国的时候,赵王的子孙凡被封侯的,他们的继承人还有在侯位的吗?”(太后)说:“没有。”(触龙又)问:“不仅是赵国(没有),其他诸侯国子孙被封候的,其继承人有在侯位的吗?”(太后)说:“我没有听说过。”(触龙)说:“这是这些被封侯的近的灾祸及于自身,远的灾祸及其子孙。难道是国君的子孙就一定不好吗?(根本的原因是他们)地位高贵却没有功,俸禄优厚却没有劳,而且拥有的贵重宝器多了。现在老太太让长安君的地位高贵,并且把肥沃的土地封给他,还给他很多贵重的宝器,却不趁现在(您健在时)让他有功于国,一旦您驾崩了,长安君凭什么在赵国立身呢?老臣认为老太太为长安君考虑得太短浅,所以认为您(对长安君)的爱不如燕后。”太后说:“(您说得)对。任凭您怎样支使他吧!”
注释
太后:帝王的母亲,这里指赵孝成王的母亲赵威后。新用事:刚刚掌权。用事:指当权,掌管国事。急:加紧。求救于齐:向齐国求救。于:向,介词。必:一定。以……为:把……作为。长安君:赵威后的小儿子,封于赵国的长安,封号为长安君。质:人质。古代两国交往,各派世子或宗室子弟留居对方作为保证,叫“质”或“质子”。强:竭力,极力。谏:古代臣对君、下对上的直言规劝。明:明白地。左右:指赵威后身边的侍臣。复言:再说。令:让,使。唾:吐唾沫,动词。唾其面:朝他脸上吐唾沫。
左师:春秋战国时,宋、赵等国官制有左师、右师,为掌实权的执政官。言:说,是“言于左右”的省略,“左右”承前省。“言于左右”是“对太后的侍臣说”。见:谒见,拜见。盛气:怒气冲冲。揖:应为“胥”。年长沙马王堆汉墓出土帛书《触龙见赵太后章》和《史记·赵世家》均作“胥”。胥:通“须”,等待。入:进入殿内。徐趋:用快走的姿势,慢步向前走。徐:慢慢地。趋:小步快走。古礼规定,臣见君一定要快步往前走,否则便是失礼。触龙因年老病足,不能快走,又要做出“趋”的姿势,只好“徐趋”。自谢:主动请罪。谢:道歉。病足:脚有毛病。病:有病,动词。曾:竟,副词。疾:快。不得:不能。见:指拜见太后。窃:私下,私意,表谦敬的副词。自恕:原谅自己。恕:宽恕,原谅。玉体:贵体,敬词。古人重玉,所以用玉来比喻太后的身体。后来,玉体一词,常被用来形容美女的体态。郄:同“隙”,空隙,引申为毛病。所郄:是具有名词性的“所”字结构,作“有”的宾语。有所郄:有什么毛病。望见:这是一种表敬的说法,意思是不敢走得太近,只能在远处望望。恃:依靠,凭借。辇:古代用两人拉的车子,秦汉以后特指皇帝坐的车子。日:每日,时间名词作状语。得无:副词性固定结构,与语气词“乎”相呼应,表示带有揣测性语气的问话,可译为为“该不会……吧”。衰:减少。今者:近来。者:助词,附于时间词后,使时间词由单音词变成复音词,并起提顿作用。殊:很,特别,副词。强步:勉强散散步。步:散步,步行,动词。日:每天(步行)。少:稍微,略微,副词。益:增加,动词。耆:同“嗜”,喜爱。耆食:喜爱吃的食物。和:和谐,这里是舒适的意思。色:脸色,指赵太后的怒色。少解:稍微不和缓了些。
公:对人的尊称。贱息:卑贱的儿子。这是对别人谦称自己的儿子,与现在说的“犬子”“贱子”意同。息:儿子。舒祺:触龙幼子的名字。少:年幼。不肖:原意是不像先辈(那样贤明),后来泛指儿子不成材、不成器。肖:像,似。怜:怜爱。文言里的“爱”和“怜”在亲爱的意义上是同义词。令:让(他)。“令”后省略兼语“之”,指舒祺。得:能够。黑衣:指卫士,王宫卫士穿黑衣,所以用“黑农”借代卫士。以:来,连词。没:冒昧。没死:冒着死罪。以:连词,来。闻:使上级知道,使动用法。这里可译为“请求”。敬:表示客气的副词。诺:表示答应的意思。敬诺:意为“答应”,是应答之词。几何:多少。愿:希望。及:趁。填沟壑:指死后无人埋葬,尸体丢在山沟里。这是对自己死亡的谦虚说法。壑:山沟。托之:把他托付给(您)。丈夫:古代对成年男子的通称。甚:厉害,形容词。于:比,介词。异甚:特别厉害。以为:认为。媪:刘老年妇女的尊称,同今之“老太太”。燕后:赵太后的女儿,嫁给燕王为后。贤于:胜过。君:您,对人的尊称。过:错。之甚:那样厉害。子:这里泛指子女。为:替,介词。计:打算,考虑。深远:长远,作动词“计”的补语。持:握持。踵:脚后跟。燕后上了车,赵太后在车下还要握着她的脚后跟,舍不得她离去。为之:为她。泣:小声哭。念悲:惦念并伤心。远:远去,形容词用如动词。非弗:不是不,都是副词。必:一定,副词。祝之:为她祈祷。祝:向神祈祷。使:让(她)。反:同“返”。古代诸侯的女儿嫁到别国,只有在被废或亡国的情况下,才能返回本国。所以赵太后为燕后祈祷:一定别让她回来。计久长:打算得长远。有子孙:(希望燕后)有子孙。
世:代,古代父子相继为一代。今三世:从现在算起上推三代。现在第一代是赵孝成王,上推第二代是他的父亲赵惠文王,上推第三代是他的祖父赵武灵王。“三世以前”当指他的曾祖父赵肃侯(前—前)。赵之为赵:赵氏家族建立赵国(的时候)。前“赵”指赵氏家族。后“赵”指赵国。之:助词,变主谓句为词组,作状语。为:成为,建立,动词。赵国国君原是晋文公大臣赵衰的后代。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前)韩、赵、魏三家分晋,赵烈侯山晋国一个大夫变为诸侯,正式建立赵国。侯者:被封为侯的人。侯:封侯,活用为动词。继:活用为名词,继承人。在者:在侯位的人。微独:不仅,不但。微:不,否定副词。独:仅,副词。此:这,指代上面说的三世以前封侯的、他们的子孙没有继承侯位的这件事。身:指“侯者”自身。远者及其子孙,“及”前竹略“祸”字。人主:国君,诸侯。则:就,连词。善:好。位:地位。尊:尊贵,高贵。而:可是,转折连词。奉:同“俸”,俸禄,相当现的工资待遇。劳:功劳。尊:使……尊贵,形容词使动用法。封:古代帝王或诸侯把土地分给子孙或臣下作为他的食邑或领地。膏腴:比喻土地肥沃。膏:汕脂。腴:腹下的肥肉。“以膏腴之地”是介词结构,在这里是补语。译成现代汉语时,要移到“封之”之前作状语,按“以膏腴之地封之”翻译。及今:趁现在(您在世)。令:是“令(之)"的省略,让(他)。山陵崩:古代用以比喻国君或王后的死,表明他们的死不同寻常,犹如山陵崩塌,这是一种委婉的说法。这里指赵太后去世。何以:疑问代词。以:介词。何以:凭什么,介词宾语前置。自托:寄托自己。以:认为,动词。为:替,介词。计短:考虑得太短浅。不若:不如。诺:应答之词,表示同意,可译“对”。恣:任凭。使之:支使他,派遣他。前“之”,助词,不译;后“之”,代词,代长安君。
约车:套车。约:捆缚,套。乘:量词,古代一车上马叫“乘”。质于齐。质:作人质,名词活用为动词。
子义:赵国贤人。犹:还。尊:用作名词。指尊高的地位。
赏析
《触龙说赵太后》一文开篇就描绘了一个气氛极为紧张的局面:赵君新亡,秦兵犯赵赵求齐助,齐要长安君作人质爱子心切的赵太后不肯让儿子去冒这个风险,严词拒绝了大臣们的强谏,并声称“有复言令长安君为质者,老妇必唾其面!”。
在这样剑拔弩张的情况下,触龙的谏说显然要困难许多。他深知要能说服赵太后,就必须让她明白“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的道理。然而,若从正面去讲道理,则将不但无济于事,反而会自取其辱。因此,必须顺着太后溺爱长安君的心理因势利导,巧说妙谏。
在争取到面见太后机会后,触龙先用缓冲法关切地询问太后的起居饮食,并絮絮叨叨地与她谈论养生之道,使本来“盛气而揖之”、戒备心极强的“太后之色少解”。这样,就从感情上消除了太后的逆反心理和敌对情绪,为进谏的成功拆除了第一道屏障。接着,触龙用引诱法恳切地为自己的幼子舒棋请托,以期让太后产生共鸣,从而引出她的心事。果然很快就勾起了太后的爱子之情。在她看来,触龙简直可以算得上是同病相怜的“知己”了。她不仅“笑曰”了,而且饶有趣味地与触龙争论谁更疼爱幼子的问题,开始毫不掩饰地向触龙袒露心迹了。这就为下一步谈论如何爱子的话题奠定了基础。
触龙抓住契机,用旁敲侧击的激将法说太后疼爱燕后胜过长安君。这一招果然奏效,立即引发了太后的反驳“君过矣,不若长安君之甚。”触龙千回百折,终于得到了他最想要太后说的一句话。此时,他才可以正八经地谈论他的爱子观了。他于是从容回顾往事曰“媳之送燕后,持其踵为之泣,念悲其远也,亦哀之矣。已行,非弗思也,祭祀必祝之,祝曰‘必勿使反。”,极力夸赞太后爱燕后而为之“计久长”的明智之举,以反衬出她爱长安君的“计短”。由于触龙不是像其他大臣那样指贵太后不该溺爱幼子,而是批评她还爱的不够,应像疼爱燕后那样疼爱长安君,才算爱得深远,所以太后听着十分顺耳,在不知不觉中已完全接受了触龙彀中。一声爽朗的“然”,就说明她已经完全接受了“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的道理。至此,触龙的谏说已初见成效。他又不失时机地进一步剖析历代诸侯子孙未能继世为侯的教训,其原因就在于“位尊”、“奉厚”、“挟重器多”,却“无功”、“无劳”。并以此作类比,一针见血地指出“今姐尊长安君之位,而封之以青腆之地,多予之重器,而不及今令有功于国,一且山陵崩,长安君何以自托于赵”,真是既痛快淋漓而又字字力重千钧,揭穿了太后。始终顺着太后爱子的心理,从为长安君的根本利益着想出发,层层深人地启发引导,情离于理,理表与情,终于使太后深受感动,心悦诚服,慷慨应“诺”。
触龙的谏说自始至终未有一语提及“令长安君为质”,而太后情不自禁地说出“态君之所使之”,同样没有直接说穿派长安君入质于齐的话,与触龙的精彩说辞彼此配合,相映成趣。双方心照不宣,达成默契,丝毫不显馗尬。文末用“于是为长安君约车百乘,质于齐,齐兵乃出”作结,使首尾圆合,结构谨严,同时也增强了故事的喜剧色彩,彰显了触龙谏说的卓著成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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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文侯与虞人期猎。
是日,饮酒乐,天雨。
文侯将出,左右曰:“今日饮酒乐,天又雨,公将焉之?“
文侯曰:“吾与虞人期猎,虽乐,岂可不一会期哉!”
乃往,身自罢之。
魏于是乎始强。
一
晏子使楚。
楚人以晏子短,楚人为小门于大门之侧而延晏子。
晏子不入,曰:“使狗国者从狗门入,今臣使楚,不当从此门入。“
傧者更道,从大门入。
见楚王。
王曰:“齐无人耶?“
晏子对曰:“齐之临淄三百闾,张袂成阴,挥汗成雨,比肩继踵而在,何为无人?“
王曰:“然则何为使予?“
晏子对曰:“齐命使,各有所主:其贤者使使贤主,不肖者使使不肖主。
婴最不肖,故宜使楚矣!”
(张袂成阴一作:张袂成帷)
二
晏子将使楚。
楚王闻之,谓左右曰:“晏婴,齐之习辞者也。
今方来,吾欲辱之,何以也?“
左右对曰:“为其来也,臣请缚一人,过王而行,王曰:‘何为者也?
’对曰:‘齐人也。
’王曰:‘何坐?
’曰:‘坐盗。
’
三
晏子至,楚王赐晏子酒,酒酣,吏二缚一人诣王。
王曰:“缚者曷为者也?“
对曰:“齐人也,坐盗。“
王视晏子曰:“齐人固善盗乎?“
晏子避席对曰:“婴闻之,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
所以然者何?
水土异也。
今民生长于齐不盗,入楚则盗,得无楚之水土使民善盗耶?“
王笑曰:“圣人非所与熙也,寡人反取病焉。“
嘉此正器,崭岩若山。
上贯太华,承以铜盘。
中有兰绮,朱火青烟。
上篇
秦孝公据崤函之固,拥雍州之地,君臣固守以窥周室,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
当是时也,商君佐之,内立法度,务耕织,修守战之具;外连衡而斗诸侯。
于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
孝公既没,惠文、武、昭襄蒙故业,因遗策,南取汉中,西举巴、蜀,东割膏腴之地,北收要害之郡。
诸侯恐惧,会盟而谋弱秦,不爱珍器重宝肥饶之地,以致天下之士,合从缔交,相与为一。
当此之时,齐有孟尝,赵有平原,楚有春申,魏有信陵。
此四君者,皆明智而忠信,宽厚而爱人,尊贤而重士,约从离衡,兼韩、魏、燕、楚、齐、赵、宋、卫、中山之众。
于是六国之士,有宁越、徐尚、苏秦、杜赫之属为之谋,齐明、周最、陈轸、召滑、楼缓、翟景、苏厉、乐毅之徒通其意,吴起、孙膑、带佗、倪良、王廖、田忌、廉颇、赵奢之伦制其兵。
尝以十倍之地,百万之众,叩关而攻秦。
秦人开关延敌,九国之师,逡巡而不敢进。
秦无亡矢遗镞之费,而天下诸侯已困矣。
于是从散约败,争割地而赂秦。
秦有余力而制其弊,追亡逐北,伏尸百万,流血漂橹。
因利乘便,宰割天下,分裂山河。
强国请服,弱国入朝。
延及孝文王、庄襄王,享国之日浅,国家无事。
及至始皇,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敲扑而鞭笞天下,威振四海。
南取百越之地,以为桂林、象郡;百越之君,俯首系颈,委命下吏。
乃使蒙恬北筑长城而守藩篱,却匈奴七百余里。
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弯弓而报怨。
于是废先王之道,焚百家之言,以愚黔首;隳名城,杀豪杰,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销锋镝,铸以为金人十二,以弱天下之民。
然后践华为城,因河为池,据亿丈之城,临不测之渊,以为固。
良将劲弩守要害之处,信臣精卒陈利兵而谁何。
天下已定,始皇之心,自以为关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孙帝王万世之业也。
始皇既没,余威震于殊俗。
然陈涉瓮牖绳枢之子,氓隶之人,而迁徙之徒也;才能不及中人,非有仲尼、墨翟之贤,陶朱、猗顿之富;蹑足行伍之间,而倔起阡陌之中,率疲弊之卒,将数百之众,转而攻秦,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天下云集响应,赢粮而景从。
山东豪俊遂并起而亡秦族矣。
且夫天下非小弱也,雍州之地,崤函之固,自若也。
陈涉之位,非尊于齐、楚、燕、赵、韩、魏、宋、卫、中山之君也;锄耰棘矜,非铦于钩戟长铩也;谪戍之众,非抗于九国之师也;深谋远虑,行军用兵之道,非及向时之士也。
然而成败异变,功业相反,何也?
试使山东之国与陈涉度长絜大,比权量力,则不可同年而语矣。
然秦以区区之地,致万乘之势,序八州而朝同列,百有余年矣;然后以六合为家,崤函为宫;一夫作难而七庙隳,身死人手,为天下笑者,何也?
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
中篇
秦灭周祀,并海内,兼诸侯,南面称帝,以养四海。
天下之士,斐然向风。
若是,何也?
曰:近古之无王者久矣。
周室卑微,五霸既灭,令不行于天下。
是以诸侯力政,强凌弱,众暴寡,兵革不休,士民罢弊。
今秦南面而王天下,是上有天子也。
既元元之民冀得安其性命,莫不虚心而仰上。
当此之时,专威定功,安危之本,在于此矣。
秦王怀贪鄙之心,行自奋之智,不信功臣,不亲士民,废王道而立私爱,焚文书而酷刑法,先诈力而后仁义,以暴虐为天下始。
夫兼并者高诈力,安危者贵顺权,此言取与守不同术也。
秦离战国而王天下,其道不易,其政不改,是其所以取之守之者无异也。
孤独而有之,故其亡可立而待也。
借使秦王论上世之事,并殷、周之迹,以制御其政,后虽有淫骄之主,犹未有倾危之患也。
故三王之建天下,名号显美,功业长久。
今秦二世立,天下莫不引领而观其政。
夫寒者利裋褐,而饥者甘糟糠。
天下嚣嚣,新主之资也。
此言劳民之易为仁也。
向使二世有庸主之行而任忠贤,臣主一心而忧海内之患,缟素而正先帝之过;裂地分民以封功臣之后,建国立君以礼天下;虚囹圄而免刑戮,去收孥污秽之罪,使各反其乡里;发仓廪,散财币,以振孤独穷困之士;轻赋少事,以佐百姓之急;约法省刑,以持其后,使天下之人皆得自新,更节修行,各慎其身;塞万民之望,而以盛德与天下,天下息矣。
即四海之内皆欢然各自安乐其处,惟恐有变。
虽有狡害之民,无离上之心,则不轨之臣无以饰其智,而暴乱之奸弭矣。
二世不行此术,而重以无道:坏宗庙与民,更始作阿房之宫;繁刑严诛,吏治刻深;赏罚不当,赋敛无度。
天下多事,吏不能纪;百姓困穷,而主不收恤。
然后奸伪并起,而上下相遁;蒙罪者众,刑戮相望于道,而天下苦之。
自群卿以下至于众庶,人怀自危之心,亲处穷苦之实,咸不安其位,故易动也。
是以陈涉不用汤、武之贤,不借公侯之尊,奋臂于大泽,而天下响应者,其民危也。
故先王者,见终始不变,知存亡之由。
是以牧民之道,务在安之而已矣。
下虽有逆行之臣,必无响应之助。
故曰:“安民可与为义,而危民易与为非”,此之谓也。
贵为天子,富有四海,身在于戮者,正之非也。
是二世之过也。
下篇
秦兼诸侯山东三十余郡,脩津关,据险塞,缮甲兵而守之。
然陈涉率散乱之众数百,奋臂大呼,不用弓戟之兵,鉏耰白梃,望屋而食,横行天下。
秦人阻险不守,关梁不闭,长戟不刺,强弩不射。
楚师深入,战于鸿门,曾无藩篱之难。
于是山东诸侯并起,豪俊相立。
秦使章邯将而东征,章邯因其三军之众,要市于外,以谋其上。
群臣之不相信,可见于此矣。
子婴立,遂不悟。
借使子婴有庸主之材而仅得中佐,山东虽乱,三秦之地可全而有,宗庙之祀宜未绝也。
秦地被山带河以为固,四塞之国也。
自缪公以来至于秦王二十余君,常为诸侯雄。
此岂世贤哉?
其势居然也。
且天下尝同心并力攻秦矣,然困于险阻而不能进者,岂勇力智慧不足哉?
形不利、势不便也。
秦虽小邑,伐并大城,得阨塞而守之。
诸侯起于匹夫,以利会,非有素王之行也。
其交未亲,其民未附,名曰亡秦,其实利之也。
彼见秦阻之难犯,必退师。
案土息民以待其弊,收弱扶罢以令大国之君,不患不得意于海内。
贵为天子,富有四海,而身为禽者,救败非也。
秦王足己而不问,遂过而不变。
二世受之,因而不改,暴虐以重祸。
子婴孤立无亲,危弱无辅。
三主之惑,终身不悟,亡不亦宜乎?
当此时也,也非无深谋远虑知化之士也,然所以不敢尽忠指过者,秦俗多忌讳之禁也,——忠言未卒于口而身糜没矣。
故使天下之士倾耳而听,重足而立,阖口而不言。
是以三主失道,而忠臣不谏,智士不谋也。
天下已乱,奸不上闻,岂不悲哉!
先王知壅蔽之伤国也,故置公卿、大夫、士,以饰法设刑而天下治。
其强也,禁暴诛乱而天下服;其弱也,王霸征而诸侯从;其削也,内守外附而社稷存。
故秦之盛也,繁法严刑而天下震;及其衰也,百姓怨而海内叛矣。
故周王序得其道,千余载不绝;秦本末并失,故不能长。
由是观之,安危之统相去远矣。
鄙谚曰:“前事之不忘,后事之师也。“
是以君子为国,观之上古,验之当世,参之人事,察盛衰之理,审权势之宜,去就有序,变化因时,故旷日长久而社稷安矣。
予尝有幽忧之疾,退而闲居,不能治也。
既而学琴于友人孙道滋,受宫声数引,久而乐之,不知其疾之在体也。
夫疾,生乎忧者也。
药之毒者,能攻其疾之聚,不若声之至者,能和其心之所不平。
心而平,不和者和,则疾之忘也宜哉。
夫琴之为技小矣,及其至也,大者为宫,细者为羽,操弦骤作,忽然变之,急者凄然以促,缓者舒然以和,如崩崖裂石、高山出泉,而风雨夜至也。
如怨夫寡妇之叹息,雌雄雍雍之相鸣也。
其忧深思远,则舜与文王、孔子之遗音也;悲愁感愤,则伯奇孤子、屈原忠臣之所叹也。
喜怒哀乐,动人必深。
而纯古淡泊,与夫尧舜三代之言语、孔子之文章、《易》之忧患、《诗》之怨刺无以异。
其能听之以耳,应之以手,取其和者,道其湮郁,写其幽思,则感人之际,亦有至者焉。
予友杨君,好学有文,累以进士举,不得志。
及从荫调,为尉于剑浦,区区在东南数千里外.是其心固有不平者。
且少又多疾,而南方少医药。
风俗饮食异宜。
以多疾之体,有不平之心,居异宜之俗,其能郁郁以久乎?
然欲平其心以养其疾,于琴亦将有得焉。
故予作《琴说》以赠其行,且邀道滋酌酒,进琴以为别。
十月,晋阴饴甥会秦伯,盟于王城。
秦伯曰:“晋国和乎?“
对曰:“不和。
小人耻失其君而悼丧其亲,不惮征缮以立圉也。
曰:‘必报仇,宁事戎狄。
’君子爱其君而知其罪,不惮征缮以待秦命。
曰:‘必报德,有死无二。
’以此不和。“
秦伯曰:“国谓君何?“
对曰:“小人戚,谓之不免;君子恕,以为必归。
小人曰:‘我毒秦,秦岂归君?
’君子曰:‘我知罪矣,秦必归君。
贰而执之,服而舍之,德莫厚焉,刑莫威焉。
服者怀德,贰者畏刑,此一役也,秦可以霸。
纳而不定,废而不立,以德为怨,秦不其然。
’”秦伯曰:“是吾心也。“
改馆晋侯,馈七牢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