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太后新用事,秦急攻之。
赵氏求救于齐,齐曰:“必以长安君为质,兵乃出。“
太后不肯,大臣强谏。
太后明谓左右:“有复言令长安君为质者,老妇必唾其面。“
左师触龙言愿见太后。
太后盛气而揖之。
入而徐趋,至而自谢,曰:“老臣病足,曾不能疾走,不得见久矣。
窃自恕,而恐太后玉体之有所郄也,故愿望见太后。“
太后曰:“老妇恃辇而行。“
曰:“日食饮得无衰乎?“
曰:“恃粥耳。“
曰:“老臣今者殊不欲食,乃自强步,日三四里,少益耆食,和于身。“
太后曰:“老妇不能。“
太后之色少解。
左师公曰:“老臣贱息舒祺,最少,不肖;而臣衰,窃爱怜之。
愿令得补黑衣之数,以卫王宫。
没死以闻。“
太后曰:“敬诺。
年几何矣?“
对曰:“十五岁矣。
虽少,愿及未填沟壑而托之。“
太后曰:“丈夫亦爱怜其少子乎?“
对曰:“甚于妇人。“
太后笑曰:“妇人异甚。“
对曰:“老臣窃以为媪之爱燕后贤于长安君。“
曰:“君过矣!
不若长安君之甚。“
左师公曰:“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媪之送燕后也,持其踵,为之泣,念悲其远也,亦哀之矣。
已行,非弗思也,祭祀必祝之,祝曰:‘必勿使反。
’岂非计久长,有子孙相继为王也哉?“
太后曰:“然。“
左师公曰:“今三世以前,至于赵之为赵,赵王之子孙侯者,其继有在者乎?“
曰:“无有。“
曰:“微独赵,诸侯有在者乎?“
曰:“老妇不闻也。“
“此其近者祸及身,远者及其子孙。
岂人主之子孙则必不善哉?
位尊而无功,奉厚而无劳,而挟重器多也。
今媪尊长安君之位,而封之以膏腴之地,多予之重器,而不及今令有功于国,—旦山陵崩,长安君何以自托于赵?
老臣以媪为长安君计短也,故以为其爱不若燕后。“
太后曰:“诺,恣君之所使之。“
于是为长安君约车百乘,质于齐,齐兵乃出。
子义闻之曰:“人主之子也、骨肉之亲也,犹不能恃无功之尊、无劳之奉,已守金玉之重也,而况人臣乎。“
背景
文章选自《战国策·赵策四》。公元前265年,赵惠文王死,其子孝成王继位,年幼,由赵太后摄政。秦国趁赵国政权交替之机,大举攻赵。赵国形势危急,向齐国求援。齐国一定要赵威后的小儿子长安君为人质,赵威后不肯。触龙说服了赵威后,让她的爱子出质齐国,解除了赵国的危机。
译文
”太后不肯,大臣强(qiǎng)谏()。太后明谓左右:“有复言令长安君为质者,老妇必唾其面。” 赵太后刚刚掌权,秦国就加紧进攻赵国。赵国向齐国求救。齐国说:“一定要用长安君作为人质,才出兵。”赵太后不同意。大臣们极力劝谏。太后明白地对左右侍臣说说:“有再说让长安君为人质的,我老太婆一定朝他脸上吐口水!”
左帅触龙(对侍臣)说,希望拜见太后。太后气冲冲地等着他。(触龙)走入殿内就用快走的姿势慢慢地走着小步,到(太后面前)谢罪,说:“老臣的脚有毛病,竟不能快跑,不能拜见您有很长寸问了。我私下原谅了自己,但是又怕太后的福体有什么毛病,所以还是想来拜见太后。”说:“我(也是脚行毛病)要靠手推车行动。”(触龙)说:“您每天的饮食该不会减少吧?”(太后)说:“就靠喝点粥罢了。"(触龙)说:“老臣近来特别不想吃饭,于是强迫自己散步,每天走三四里,稍微增加了喜欢吃的食物,对身体也舒适些了。”太后说:“我不能(像您那样散步)。"太后的脸色稍微和缓了些。
公:对人的尊称。贱息:卑贱的儿子。这是对别人谦称自己的儿子,与现在说的“犬子”“贱子”意同。息:儿子。舒祺:触龙幼子的名字。少:年幼。不肖:原意是不像先辈(那样贤明),后来泛指儿子不成材、不成器。肖:像,似。怜:怜爱。文言里的“爱”和“怜”在亲爱的意义上是同义词。令:让(他)。“令”后省略兼语“之”,指舒祺。得:能够。黑衣:指卫士,王宫卫士穿黑衣,所以用“黑农”借代卫士。以:来,连词。没:冒昧。没死:冒着死罪。以:连词,来。闻:使上级知道,使动用法。这里可译为“请求”。敬:表示客气的副词。诺:表示答应的意思。敬诺:意为“答应”,是应答之词。几何:多少。愿:希望。及:趁。填沟壑:指死后无人埋葬,尸体丢在山沟里。这是对自己死亡的谦虚说法。壑:山沟。托之:把他托付给(您)。丈夫:古代对成年男子的通称。甚:厉害,形容词。于:比,介词。异甚:特别厉害。以为:认为。媪:刘老年妇女的尊称,同今之“老太太”。燕后:赵太后的女儿,嫁给燕王为后。贤于:胜过。君:您,对人的尊称。过:错。之甚:那样厉害。子:这里泛指子女。为:替,介词。计:打算,考虑。深远:长远,作动词“计”的补语。持:握持。踵:脚后跟。燕后上了车,赵太后在车下还要握着她的脚后跟,舍不得她离去。为之:为她。泣:小声哭。念悲:惦念并伤心。远:远去,形容词用如动词。非弗:不是不,都是副词。必:一定,副词。祝之:为她祈祷。祝:向神祈祷。使:让(她)。反:同“返”。古代诸侯的女儿嫁到别国,只有在被废或亡国的情况下,才能返回本国。所以赵太后为燕后祈祷:一定别让她回来。计久长:打算得长远。有子孙:(希望燕后)有子孙。
左帅公说:“从现在算起往上推三代,一直到赵氏建立赵国的时候,赵王的子孙凡被封侯的,他们的继承人还有在侯位的吗?”(太后)说:“没有。”(触龙又)问:“不仅是赵国(没有),其他诸侯国子孙被封候的,其继承人有在侯位的吗?”(太后)说:“我没有听说过。”(触龙)说:“这是这些被封侯的近的灾祸及于自身,远的灾祸及其子孙。难道是国君的子孙就一定不好吗?(根本的原因是他们)地位高贵却没有功,俸禄优厚却没有劳,而且拥有的贵重宝器多了。现在老太太让长安君的地位高贵,并且把肥沃的土地封给他,还给他很多贵重的宝器,却不趁现在(您健在时)让他有功于国,一旦您驾崩了,长安君凭什么在赵国立身呢?老臣认为老太太为长安君考虑得太短浅,所以认为您(对长安君)的爱不如燕后。”太后说:“(您说得)对。任凭您怎样支使他吧!”
注释
太后:帝王的母亲,这里指赵孝成王的母亲赵威后。新用事:刚刚掌权。用事:指当权,掌管国事。急:加紧。求救于齐:向齐国求救。于:向,介词。必:一定。以……为:把……作为。长安君:赵威后的小儿子,封于赵国的长安,封号为长安君。质:人质。古代两国交往,各派世子或宗室子弟留居对方作为保证,叫“质”或“质子”。强:竭力,极力。谏:古代臣对君、下对上的直言规劝。明:明白地。左右:指赵威后身边的侍臣。复言:再说。令:让,使。唾:吐唾沫,动词。唾其面:朝他脸上吐唾沫。
左师:春秋战国时,宋、赵等国官制有左师、右师,为掌实权的执政官。言:说,是“言于左右”的省略,“左右”承前省。“言于左右”是“对太后的侍臣说”。见:谒见,拜见。盛气:怒气冲冲。揖:应为“胥”。年长沙马王堆汉墓出土帛书《触龙见赵太后章》和《史记·赵世家》均作“胥”。胥:通“须”,等待。入:进入殿内。徐趋:用快走的姿势,慢步向前走。徐:慢慢地。趋:小步快走。古礼规定,臣见君一定要快步往前走,否则便是失礼。触龙因年老病足,不能快走,又要做出“趋”的姿势,只好“徐趋”。自谢:主动请罪。谢:道歉。病足:脚有毛病。病:有病,动词。曾:竟,副词。疾:快。不得:不能。见:指拜见太后。窃:私下,私意,表谦敬的副词。自恕:原谅自己。恕:宽恕,原谅。玉体:贵体,敬词。古人重玉,所以用玉来比喻太后的身体。后来,玉体一词,常被用来形容美女的体态。郄:同“隙”,空隙,引申为毛病。所郄:是具有名词性的“所”字结构,作“有”的宾语。有所郄:有什么毛病。望见:这是一种表敬的说法,意思是不敢走得太近,只能在远处望望。恃:依靠,凭借。辇:古代用两人拉的车子,秦汉以后特指皇帝坐的车子。日:每日,时间名词作状语。得无:副词性固定结构,与语气词“乎”相呼应,表示带有揣测性语气的问话,可译为为“该不会……吧”。衰:减少。今者:近来。者:助词,附于时间词后,使时间词由单音词变成复音词,并起提顿作用。殊:很,特别,副词。强步:勉强散散步。步:散步,步行,动词。日:每天(步行)。少:稍微,略微,副词。益:增加,动词。耆:同“嗜”,喜爱。耆食:喜爱吃的食物。和:和谐,这里是舒适的意思。色:脸色,指赵太后的怒色。少解:稍微不和缓了些。
公:对人的尊称。贱息:卑贱的儿子。这是对别人谦称自己的儿子,与现在说的“犬子”“贱子”意同。息:儿子。舒祺:触龙幼子的名字。少:年幼。不肖:原意是不像先辈(那样贤明),后来泛指儿子不成材、不成器。肖:像,似。怜:怜爱。文言里的“爱”和“怜”在亲爱的意义上是同义词。令:让(他)。“令”后省略兼语“之”,指舒祺。得:能够。黑衣:指卫士,王宫卫士穿黑衣,所以用“黑农”借代卫士。以:来,连词。没:冒昧。没死:冒着死罪。以:连词,来。闻:使上级知道,使动用法。这里可译为“请求”。敬:表示客气的副词。诺:表示答应的意思。敬诺:意为“答应”,是应答之词。几何:多少。愿:希望。及:趁。填沟壑:指死后无人埋葬,尸体丢在山沟里。这是对自己死亡的谦虚说法。壑:山沟。托之:把他托付给(您)。丈夫:古代对成年男子的通称。甚:厉害,形容词。于:比,介词。异甚:特别厉害。以为:认为。媪:刘老年妇女的尊称,同今之“老太太”。燕后:赵太后的女儿,嫁给燕王为后。贤于:胜过。君:您,对人的尊称。过:错。之甚:那样厉害。子:这里泛指子女。为:替,介词。计:打算,考虑。深远:长远,作动词“计”的补语。持:握持。踵:脚后跟。燕后上了车,赵太后在车下还要握着她的脚后跟,舍不得她离去。为之:为她。泣:小声哭。念悲:惦念并伤心。远:远去,形容词用如动词。非弗:不是不,都是副词。必:一定,副词。祝之:为她祈祷。祝:向神祈祷。使:让(她)。反:同“返”。古代诸侯的女儿嫁到别国,只有在被废或亡国的情况下,才能返回本国。所以赵太后为燕后祈祷:一定别让她回来。计久长:打算得长远。有子孙:(希望燕后)有子孙。
世:代,古代父子相继为一代。今三世:从现在算起上推三代。现在第一代是赵孝成王,上推第二代是他的父亲赵惠文王,上推第三代是他的祖父赵武灵王。“三世以前”当指他的曾祖父赵肃侯(前—前)。赵之为赵:赵氏家族建立赵国(的时候)。前“赵”指赵氏家族。后“赵”指赵国。之:助词,变主谓句为词组,作状语。为:成为,建立,动词。赵国国君原是晋文公大臣赵衰的后代。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前)韩、赵、魏三家分晋,赵烈侯山晋国一个大夫变为诸侯,正式建立赵国。侯者:被封为侯的人。侯:封侯,活用为动词。继:活用为名词,继承人。在者:在侯位的人。微独:不仅,不但。微:不,否定副词。独:仅,副词。此:这,指代上面说的三世以前封侯的、他们的子孙没有继承侯位的这件事。身:指“侯者”自身。远者及其子孙,“及”前竹略“祸”字。人主:国君,诸侯。则:就,连词。善:好。位:地位。尊:尊贵,高贵。而:可是,转折连词。奉:同“俸”,俸禄,相当现的工资待遇。劳:功劳。尊:使……尊贵,形容词使动用法。封:古代帝王或诸侯把土地分给子孙或臣下作为他的食邑或领地。膏腴:比喻土地肥沃。膏:汕脂。腴:腹下的肥肉。“以膏腴之地”是介词结构,在这里是补语。译成现代汉语时,要移到“封之”之前作状语,按“以膏腴之地封之”翻译。及今:趁现在(您在世)。令:是“令(之)"的省略,让(他)。山陵崩:古代用以比喻国君或王后的死,表明他们的死不同寻常,犹如山陵崩塌,这是一种委婉的说法。这里指赵太后去世。何以:疑问代词。以:介词。何以:凭什么,介词宾语前置。自托:寄托自己。以:认为,动词。为:替,介词。计短:考虑得太短浅。不若:不如。诺:应答之词,表示同意,可译“对”。恣:任凭。使之:支使他,派遣他。前“之”,助词,不译;后“之”,代词,代长安君。
约车:套车。约:捆缚,套。乘:量词,古代一车上马叫“乘”。质于齐。质:作人质,名词活用为动词。
子义:赵国贤人。犹:还。尊:用作名词。指尊高的地位。
赏析
《触龙说赵太后》一文开篇就描绘了一个气氛极为紧张的局面:赵君新亡,秦兵犯赵赵求齐助,齐要长安君作人质爱子心切的赵太后不肯让儿子去冒这个风险,严词拒绝了大臣们的强谏,并声称“有复言令长安君为质者,老妇必唾其面!”。
在这样剑拔弩张的情况下,触龙的谏说显然要困难许多。他深知要能说服赵太后,就必须让她明白“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的道理。然而,若从正面去讲道理,则将不但无济于事,反而会自取其辱。因此,必须顺着太后溺爱长安君的心理因势利导,巧说妙谏。
在争取到面见太后机会后,触龙先用缓冲法关切地询问太后的起居饮食,并絮絮叨叨地与她谈论养生之道,使本来“盛气而揖之”、戒备心极强的“太后之色少解”。这样,就从感情上消除了太后的逆反心理和敌对情绪,为进谏的成功拆除了第一道屏障。接着,触龙用引诱法恳切地为自己的幼子舒棋请托,以期让太后产生共鸣,从而引出她的心事。果然很快就勾起了太后的爱子之情。在她看来,触龙简直可以算得上是同病相怜的“知己”了。她不仅“笑曰”了,而且饶有趣味地与触龙争论谁更疼爱幼子的问题,开始毫不掩饰地向触龙袒露心迹了。这就为下一步谈论如何爱子的话题奠定了基础。
触龙抓住契机,用旁敲侧击的激将法说太后疼爱燕后胜过长安君。这一招果然奏效,立即引发了太后的反驳“君过矣,不若长安君之甚。”触龙千回百折,终于得到了他最想要太后说的一句话。此时,他才可以正八经地谈论他的爱子观了。他于是从容回顾往事曰“媳之送燕后,持其踵为之泣,念悲其远也,亦哀之矣。已行,非弗思也,祭祀必祝之,祝曰‘必勿使反。”,极力夸赞太后爱燕后而为之“计久长”的明智之举,以反衬出她爱长安君的“计短”。由于触龙不是像其他大臣那样指贵太后不该溺爱幼子,而是批评她还爱的不够,应像疼爱燕后那样疼爱长安君,才算爱得深远,所以太后听着十分顺耳,在不知不觉中已完全接受了触龙彀中。一声爽朗的“然”,就说明她已经完全接受了“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的道理。至此,触龙的谏说已初见成效。他又不失时机地进一步剖析历代诸侯子孙未能继世为侯的教训,其原因就在于“位尊”、“奉厚”、“挟重器多”,却“无功”、“无劳”。并以此作类比,一针见血地指出“今姐尊长安君之位,而封之以青腆之地,多予之重器,而不及今令有功于国,一且山陵崩,长安君何以自托于赵”,真是既痛快淋漓而又字字力重千钧,揭穿了太后。始终顺着太后爱子的心理,从为长安君的根本利益着想出发,层层深人地启发引导,情离于理,理表与情,终于使太后深受感动,心悦诚服,慷慨应“诺”。
触龙的谏说自始至终未有一语提及“令长安君为质”,而太后情不自禁地说出“态君之所使之”,同样没有直接说穿派长安君入质于齐的话,与触龙的精彩说辞彼此配合,相映成趣。双方心照不宣,达成默契,丝毫不显馗尬。文末用“于是为长安君约车百乘,质于齐,齐兵乃出”作结,使首尾圆合,结构谨严,同时也增强了故事的喜剧色彩,彰显了触龙谏说的卓著成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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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文正公,苏人也,平生好施与,择其亲而贫,疏而贤者,咸施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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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呼!
世之都三公位,享万锺禄,其邸第之雄,车舆之饰,声色之多,妻孥之富,止乎一己而已,而族之人不得其门而入者,岂少也哉!
况于施贤乎!
其下为卿,为大夫,为士,廪稍之充,奉养之厚,止乎一己而已;而族之人操瓢囊为沟中瘠者,又岂少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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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之忠义满朝廷,事业满边隅,功名满天下,后必有史官书之者,予可无录也。
独高其义,因以遗于世云。
司马错与张仪争论于秦惠王前,司马错欲伐蜀,张仪曰:“不如伐韩。“
王曰:“请闻其说。“
对曰:“亲魏善楚,下兵三川,塞轘辕、缑氏之口,当屯留之道,魏绝南阳,楚临南郑,秦攻新城宜阳,以临二周之郊,诛周主之罪,侵楚魏之地。
周自知不救,九鼎宝器必出。
据九鼎,按图籍,挟天子以令天下,天下莫敢不听,此王业也。
今夫蜀,西僻之国也,而戎狄之长也,敝兵劳众不足以成名,得其地不足以为利。
臣闻:‘争名者于朝,争利者于市。
’今三川、周室,天下之市朝也,而王不争焉,顾争于戎狄,去王业远矣。“
司马错曰:“不然。
臣闻之:‘欲富国者,务广其地;欲强兵者,务富其民;欲王者,务博其德。
三资者备,而王随之矣。
’今王之地小民贫,故臣愿从事于易。
夫蜀,西僻之国也,而戎狄之长也,而有桀纣之乱。
以秦攻之,譬如使豺狼逐群羊也。
取其地足以广国也,得其财足以富民,缮兵不伤众,而彼已服矣。
故拔一国,而天下不以为暴;利尽西海,诸侯不以为贪。
是我一举而名实两附,而又有禁暴止乱之名。
今攻韩劫天子,劫天子,恶名也,而未必利也,又有不义之名。
而攻天下之所不欲,危!
臣请谒其故:周,天下之宗室也;韩,周之与国也。
周自知失九鼎,韩自知亡三川,则必将二国并力合谋,以因于齐、赵而求解乎楚、魏。
以鼎与楚,以地与魏,王不能禁。
此臣所谓危,不如伐蜀之完也。“
惠王曰:“善!
寡人听子。“
卒起兵伐蜀,十月取之,遂定蜀,蜀主更号为侯,而使陈庄相蜀。
蜀既属,秦益强富厚,轻诸侯。
秦王使人谓安陵君曰:“寡人欲以五百里之地易安陵,安陵君其许寡人!”
安陵君曰:“大王加惠,以大易小,甚善;虽然,受地于先王,愿终守之,弗敢易!”
秦王不说。
安陵君因使唐雎使于秦。
(说通:悦)
秦王谓唐雎曰:“寡人以五百里之地易安陵,安陵君不听寡人,何也?
且秦灭韩亡魏,而君以五十里之地存者,以君为长者,故不错意也。
今吾以十倍之地,请广于君,而君逆寡人者,轻寡人与?“
唐雎对曰:“否,非若是也。
安陵君受地于先王而守之,虽千里不敢易也,岂直五百里哉?“
秦王怫然怒,谓唐雎曰:“公亦尝闻天子之怒乎?“
唐雎对曰:“臣未尝闻也。“
秦王曰:“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唐雎曰:“大王尝闻布衣之怒乎?“
秦王曰:“布衣之怒,亦免冠徒跣,以头抢地耳。“
唐雎曰:“此庸夫之怒也,非士之怒也。
夫专诸之刺王僚也,彗星袭月;聂政之刺韩傀也,白虹贯日;要离之刺庆忌也,仓鹰击于殿上。
此三子者,皆布衣之士也,怀怒未发,休祲降于天,与臣而将四矣。
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今日是也。“
挺剑而起。
秦王色挠,长跪而谢之曰:“先生坐!
何至于此!
寡人谕矣:夫韩、魏灭亡,而安陵以五十里之地存者,徒以有先生也。“
邹孟轲母,号孟母。
其舍近墓。
孟子之少时,嬉游为墓间之事。
孟母曰:“此非吾所以居处子。“
乃去,舍市旁。
其嬉游为贾人炫卖之事。
孟母又曰:“此非吾所以处吾子也。“
复徙居学宫之旁。
其嬉游乃设俎豆,揖让进退。
孟母曰:“真可以处居子矣。“
遂居。
及孟子长,学六艺,卒成大儒之名。
君子谓孟母善以渐化。
蔺相如之完璧,人皆称之。
予未敢以为信也。
夫秦以十五城之空名,诈赵而胁其璧。
是时言取璧者,情也,非欲以窥赵也。
赵得其情则弗予,不得其情则予;得其情而畏之则予,得其情而弗畏之则弗予。
此两言决耳,奈之何既畏而复挑其怒也!
且夫秦欲璧,赵弗予璧,两无所曲直也。
入璧而秦弗予城,曲在秦;秦出城而璧归,曲在赵。
欲使曲在秦,则莫如弃璧;畏弃璧,则莫如弗予。
夫秦王既按图以予城,又设九宾,斋而受璧,其势不得不予城。
璧入而城弗予,相如则前请曰:“臣固知大王之弗予城也。
夫璧非赵璧乎?
而十五城秦宝也。
今使大王以璧故,而亡其十五城,十五城之子弟,皆厚怨大王以弃我如草芥也。
大王弗与城,而绐赵璧,以一璧故,而失信于天下,臣请就死于国,以明大王之失信!”
秦王未必不返璧也。
今奈何使舍人怀而逃之,而归直于秦?
是时秦意未欲与赵绝耳。
令秦王怒而僇相如于市,武安君十万众压邯郸,而责璧与信,一胜而相如族,再胜而璧终入秦矣。
吾故曰:蔺相如之获全于璧也,天也。
若其劲渑池,柔廉颇,则愈出而愈妙于用。
所以能完赵者,天固曲全之哉!
予少以进士游京师,因得尽交当世之贤豪。
然犹以谓国家臣一四海,休兵革,养息天下以无事者四十年,而智谋雄伟非常之士,无所用其能者,往往伏而不出,山林屠贩,必有老死而世莫见者,欲从而求之不可得。
其后得吾亡友石曼卿。
曼卿为人,廓然有大志,时人不能用其材,曼卿亦不屈以求合。
无所放其意,则往往从布衣野老酣嬉,淋漓颠倒而不厌。
予疑所谓伏而不见者,庶几狎而得之,故尝喜从曼卿游,欲因以阴求天下奇士。
浮屠秘演者,与曼卿交最久,亦能遗外世俗,以气节相高。
二人欢然无所间。
曼卿隐于酒,秘演隐于浮屠,皆奇男子也。
然喜为歌诗以自娱,当其极饮大醉,歌吟笑呼,以适天下之乐,何其壮也!
一时贤士,皆愿从其游,予亦时至其室。
十年之间,秘演北渡河,东之济、郓,无所合,困而归,曼卿已死,秘演亦老病。
嗟夫!
二人者,予乃见其盛衰,则予亦将老矣!
夫曼卿诗辞清绝,尤称秘演之作,以为雅健有诗人之意。
秘演状貌雄杰,其胸中浩然。
既习于佛,无所用,独其诗可行于世。
而懒不自惜,已老,胠其橐,尚得三、四百篇,皆可喜者。
曼卿死,秘演漠然无所向。
闻东南多山水,其巅崖崛峍,江涛汹涌,甚可壮也,欲往游焉。
足以知其老而志在也。
于其将行,为叙其诗,因道其盛时以悲其衰。
庆历二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庐陵欧阳修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