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霞沈君,由锦衣经历上书诋宰执,宰执深疾之。
方力构其罪,赖明天子仁圣,特薄其谴,徙之塞上。
当是时,君之直谏之名满天下。
已而,君纍然携妻子,出家塞上。
会北敌数内犯,而帅府以下,束手闭垒,以恣敌之出没,不及飞一镞以相抗。
甚且及敌之退,则割中土之战没者与野行者之馘以为功。
而父之哭其子,妻之哭其夫,兄之哭其弟者,往往而是,无所控吁。
君既上愤疆埸之日弛,而又下痛诸将士之日菅刈我人民以蒙国家也,数呜咽欷歔;,而以其所忧郁发之于诗歌文章,以泄其怀,即集中所载诸什是也。
君故以直谏为重于时,而其所著为诗歌文章,又多所讥刺,稍稍传播,上下震恐。
始出死力相煽构,而君之祸作矣。
君既没,而中朝之士虽不敢讼其事,而一时阃寄所相与谗君者,寻且坐罪罢去。
又未几,故宰执之仇君者亦报罢。
而君之故人俞君,于是裒辑其生平所著若干卷,刻而传之。
而其子襄,来请予序之首简。
茅子受读而题之曰:若君者,非古之志士之遗乎哉?
孔子删《诗》,自《小弁》之怨亲,《巷伯》之刺谗而下,其间忠臣、寡妇、幽人、怼士之什,并列之为“风”,疏之为“雅”,不可胜数。
岂皆古之中声也哉?
然孔子不遽遗之者,特悯其人,矜其志。
犹曰“发乎情,止乎礼义”,“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为戒”焉耳。
予尝按次春秋以来,屈原之《骚》疑于怨,伍胥之谏疑于胁,贾谊之《疏》疑于激,叔夜之诗疑于愤,刘蕡之对疑于亢。
然推孔子删《诗》之旨而裒次之,当亦未必无录之者。
君既没,而海内之荐绅大夫,至今言及君,无不酸鼻而流涕。
呜呼!
集中所载《鸣剑》、《筹边》诸什,试令后之人读之,其足以寒贼臣之胆,而跃塞垣战士之马,而作之忾也,固矣!
他日国家采风者之使出而览观焉,其能遗之也乎?
予谨识之。
至于文词之工不工,及当古作者之旨与否,非所以论君之大者也,予故不著。
嘉靖癸亥孟春望日归安茅坤拜手序。
译文
沈君青霞,以锦衣卫经历的身份,上书抨击宰相,宰相因此非常痛恨他。正在竭力罗织他罪名的时候,幸亏皇帝仁慈圣明,特别减轻他的罪责,把他流放到边塞去。在那段时期,沈君敢于直谏的美名已传遍天下。不久,沈君就拖累着妻子儿女,离家来到塞上。正巧遇到北方敌人屡次来寇边,而帅府以下的各级将领,都束手无策,紧闭城垒,任凭敌寇出入侵扰,连射一支箭抗击敌人的事都没有做到。甚至等到敌人退却,就割下自己队伍中阵亡者和在郊野行走百姓的左耳,来邀功请赏。于是父亲哭儿子,妻子哭丈夫,哥哥哭弟弟的惨状,到处都是,百姓们连控诉呼吁的地方都没有。沈君对上既愤慨边疆防务的日益废弛,对下又痛恨众将士任意残杀人民,蒙骗朝廷,多次哭泣感叹,便把他的忧郁表现在诗歌文章之中,以抒发情怀,就成为文集中的这些篇章。
沈君原来就以敢于直谏,受到时人的敬重,而他所写的诗歌文章,又对时政多所讽刺,逐渐传播出去,朝廷上下都感到震惊恐慌。于是他们开始竭力进行造谣陷害,这样沈君的大祸就发生了。沈君被害死以后,虽然朝中的官员不敢为他辨冤,但当年身居军事要职、一起陷害沈君的人,不久便因罪撤职。又过了不久,原来仇视沈君的宰相也被罢官。沈君的老朋友俞君,于是收集编辑了他一生的著述若干卷,刊刻流传。沈君的儿子沈襄,来请我写篇序言放在文集前面。
我恭读了文集后写道:像沈君这样的人,不就是古代有高尚节操的那一类志士吗?孔子删定《诗经》,从《小弁》篇的怨恨亲人,《巷伯》篇的讥刺谗人以下,其中忠臣、寡妇、隐士和愤世嫉俗之人的作品,一起被列入“国风”、分入“小雅”的,数不胜数。它们难道都符合古诗的音律吗?然而孔子所以并不轻易删掉它们,只是因为怜悯这些人的遭遇,推重他们的志向。还说“这些诗歌都是发自内心的感情,又以合乎礼义为归宿”,“说的人没有罪,听的人完全应该引为鉴戒”。我曾经按次序考察从春秋以来的作品,屈原的《离骚》,似乎有发泄怨恨之嫌;伍子胥的进谏,似乎有进行威胁之嫌;贾谊的《陈政事疏》,似乎有过于偏激之嫌;嵇康的诗歌,似乎有过分激愤之嫌;刘蕡的对策,似乎有亢奋偏执之嫌。然而运用孔子删定《诗经》的宗旨,来收集编次它们,恐怕也未必不被录取。沈君虽已去世,但海内的士大夫至今一提到他,没有一个不鼻酸流泪的。啊!文集中所收载的《鸣剑》、《筹边》等篇,如果让后代人读了,它们足以使奸臣胆寒,使边防战士跃马杀敌,而激发起同仇敌忾的义愤,那是肯定的!日后假如朝廷的采风使者出使各地而看到这些诗篇,难道会把它们遗漏掉吗?我恭敬地记在这里。
至于说到文采辞藻的精美不精美,以及与古代作家为文的宗旨是否符合,那不是评论沈君大节的东西,所以我就不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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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鞭勿复挥,古来事如此。
仲连破聊城,辞爵归田里。
子房定汉室,言从赤松子。
何如酌金罍,酒酣犹热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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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行日已暮,何处可维舟。
树里孤灯雨,风前一雁秋。
离心迸落叶,乡梦入寒流。
酒市那从问,微吟寄短愁。
士君子立身事主,既名知己,则当竭尽智谋,忠告善道,销患于未形,保治于未然,俾身全而主安。
生为名臣,死为上鬼,垂光百世,照耀简策,斯为美也。
苟遇知己,不能扶危为未乱之先,而乃捐躯殒命于既败之后;钓名沽誉,眩世骇俗,由君子观之,皆所不取也。
盖尝因而论之:豫让臣事智伯,及赵襄子杀智伯,让为之报仇。
声名烈烈,虽愚夫愚妇莫不知其为忠臣义士也。
呜呼!
让之死固忠矣,惜乎处死之道有未忠者存焉——何也?
观其漆身吞炭,谓其友曰:“凡吾所为者极难,将以愧天下后世之为人臣而怀二心者也。“
谓非忠可乎?
及观其斩衣三跃,襄子责以不死于中行氏,而独死于智伯。
让应曰:“中行氏以众人待我,我故以众人报之;智伯以国士待我,我故以国士报之。“
即此而论,让馀徐憾矣。
段规之事韩康,任章之事魏献,未闻以国士待之也;而规也章也,力劝其主从智伯之请,与之地以骄其志,而速其亡也。
郄疵之事智伯,亦未尝以国士待之也;而疵能察韩、魏之情以谏智伯。
虽不用其言以至灭亡,而疵之智谋忠告,已无愧于心也。
让既自谓智伯待以国士矣,国士——济国之上也。
当伯请地无厌之日,纵欲荒暴之时,为让者正宜陈力就列,谆谆然而告之日:“诸侯大夫各安分地,无相侵夺,古之制也。
今无故而取地于人,人不与,而吾之忿心必生;与之,则吾之骄心以起。
忿必争,争必败;骄必傲,傲必亡”。
谆切恳至,谏不从,再谏之,再谏不从,三谏之。
三谏不从,移其伏剑之死,死于是日。
伯虽顽冥不灵,感其至诚,庶几复悟。
和韩、魏,释赵围,保全智宗,守其祭祀。
若然,则让虽死犹生也,岂不胜于斩衣而死乎?
让于此时,曾无一语开悟主心,视伯之危亡,犹越人视秦人之肥瘠也。
袖手旁观,坐待成败,国士之报,曾若是乎?
智伯既死,而乃不胜血气之悻悻,甘自附于刺客之流。
何足道哉,何足道哉!
虽然,以国士而论,豫让固不足以当矣;彼朝为仇敌,暮为君臣,腆然而自得者,又让之罪人也。
噫!
予尝有幽忧之疾,退而闲居,不能治也。
既而学琴于友人孙道滋,受宫声数引,久而乐之,不知其疾之在体也。
夫疾,生乎忧者也。
药之毒者,能攻其疾之聚,不若声之至者,能和其心之所不平。
心而平,不和者和,则疾之忘也宜哉。
夫琴之为技小矣,及其至也,大者为宫,细者为羽,操弦骤作,忽然变之,急者凄然以促,缓者舒然以和,如崩崖裂石、高山出泉,而风雨夜至也。
如怨夫寡妇之叹息,雌雄雍雍之相鸣也。
其忧深思远,则舜与文王、孔子之遗音也;悲愁感愤,则伯奇孤子、屈原忠臣之所叹也。
喜怒哀乐,动人必深。
而纯古淡泊,与夫尧舜三代之言语、孔子之文章、《易》之忧患、《诗》之怨刺无以异。
其能听之以耳,应之以手,取其和者,道其湮郁,写其幽思,则感人之际,亦有至者焉。
予友杨君,好学有文,累以进士举,不得志。
及从荫调,为尉于剑浦,区区在东南数千里外.是其心固有不平者。
且少又多疾,而南方少医药。
风俗饮食异宜。
以多疾之体,有不平之心,居异宜之俗,其能郁郁以久乎?
然欲平其心以养其疾,于琴亦将有得焉。
故予作《琴说》以赠其行,且邀道滋酌酒,进琴以为别。
太史公曰:吾闻之周生曰:“舜目盖重瞳子。“
又闻项羽亦重瞳子。
羽岂其苗裔邪?
何兴之暴也?
夫秦失其政,陈涉首难,豪杰蜂起,相与并争,不可胜数。
然羽非有尺寸,乘势起陇亩之中,三年,遂将五诸侯灭秦,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号为霸王,位虽不终,近古以来,未尝有也。
及羽背关怀楚,放逐义帝而自立,怨王侯叛己,难矣。
自矜功伐,奋其私智,而不师古,谓霸王之业,欲以力征经营天下,五年,卒亡其国,身死东城,尚不觉寤,而不自责,过矣。
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岂不谬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