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分好事梵王宫月轮高,枯木堂香烟罩。
法聪来报,好事通宵。
似神仙离碧霄,可意种来清醮,猛见了倾国倾城貌。
将一个发慈悲脸儿朦着,葫芦啼到晓。
酩子里家去,只落得两下里获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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俏冤家,在天涯,偏那里绿杨堪系马。
困坐南窗下,数对清风想念他。
蛾眉淡了教谁画?
瘦岩岩羞戴石榴花。
第一折
(冲末王员外同旦儿、净家童上)(王员外云)耕牛无宿料,仓鼠有余粮。
万事分已定,浮生空自忙。
自家汴梁人氏,姓王,名荣,字彦实。
嫡亲的两口儿,浑家刘氏。
我在这汴梁城中开着个解典库,家中颇有资财,人口顺呼唤作王员外。
此处有一人姓裴,名度,字中立。
他母亲是我这浑家的亲姐姐,不想他两口儿都亡化过了。
谁想此人不肯做那经商客旅买卖,每日则是读书;房舍也无的住,说道则在那城外山神庙里宿歇。
大嫂!
(旦儿云)员外,你有甚么说?
(员外云)我几番着人寻那裴度来,与他些钱钞,教他寻些买卖做,此人坚意的不肯来。
(旦儿云)说他傲慢,你管他做甚么?
(员外云)看着他那父母的面上,他若来时,你多共少与他些钱钞。
我着人寻他去,人说道今日来;若来时,我自有个主意。
(正末上,云)小生姓裴,名度,字中立,祖居是这河东闻喜县人氏。
小生幼习儒业,颇看诗书,争奈小生一贫如洗。
这洛阳有一人乃王员外,他浑家是小生母亲的亲妹子。
俺姨夫数次教人来唤,小生不曾得去。
小生离了家乡,来到这洛阳寻了数日,今日须索走一遭去。
想咱人不得志呵,当以待时守分。
何日是我那发迹的时节也呵!
(唱)
【仙吕】【点绛唇】我如今匣剑尘埋,壁琴土盖,三十载。
忧愁的髭鬓斑白,尚兀自还不彻他这穷途债。
【混江龙】几时得否极生泰?
看别人青云独步立瑶阶,摆三千珠履,列十二金钗。
我不能勾丹凤楼前春中选,伴着这蒺藜沙上野花开。
则我这运不至,我也则索宁心儿耐。
久淹在桑枢瓮牖,几时能勾画阁楼台?
(正末云)有那等人道:"裴中立,你学成满腹文章,比及你受窘时,你投托几个相知,题上几句诗,也得些滋润也。
"您那里知道也!
(唱)
【油葫芦】我则待安乐窝中且避乖,争奈我便时未来!
想着这红尘万丈困贤才,那个似那鲁大夫亲赠他这千斛麦?
那个似那庞居士可便肯放做来生债?
自无了田孟尝,有谁人养剑客?
待着我折腰屈脊的将诗卖,怕不待要寻故友、访吾侪。
【天下乐】好教我"十谒朱门九不开",我可便难也波禁,难禁那等朽木材:一个个铺眉苫眼妆些像态,他肚肠细,胸次狭,眼皮薄,局量窄。
(云)此等人本性难移,(唱)可不道他山河容易改?
(正末云)可早来到也。
报复去,道有裴中立在门首。
(家童云)你则在这里,我报复去。
员外,有裴中立在门首。
(员外云)着他过来。
(家童云)理会的。
员外着你过去。
(正末见科,云)姨夫、姨娘请坐,受您侄儿几拜。
(旦儿云)裴度,想你父母身亡之后,你不成半器,不肯寻些买卖营生做,你每日则是读书。
我想来:你那读书的穷酸饿醋有甚么好处,几时能勾发迹也!
(正末云)姨娘不知,圣人云:"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
"小生我虽居贫贱,我身贫志不贫。
(员外云)大嫂,人说他胸次高傲,果然如此!
我虽不通古今,你是读书人,你说那为人的道理,我试听咱。
(旦儿云)谁听你那"之乎者也"的!
(正末唱)
【那吒令】正人伦,传道统,有尧之君大哉;理纲常,训典谟,是孔之贤圣哉;邦反坫,树塞门,敢管之器小哉。
整风俗遗后人,立洪范承先代,养情性抱德怀才。
(旦儿云)怀才,怀才,你且得顿饱饭吃者!
(正末唱)
【鹊踏枝】则我这虀盐运怎生捱!
时难度与兴衰。
配四圣十哲,定七政三才。
君圣明威伏了四海,敢则他这庙堂臣八辅三台。
(旦儿云)你空有满腹文章。
你则不如俺做经商的受用。
你这等气高样大,不肯来俺家里来;你便勤勤的来呵,我也不赶你去也。
(正末唱)
【寄生草】则我这穷命薄如纸,您侯门深似海,空着我十年守定青灯捱!
我若是半生还不彻黄虀债,我稳情取一身跳出红尘外。
(员外云)看你这般穷嘴脸,知他是几时能勾发迹!
(正末唱)你休笑这孤寒裴度困闾檐,(带云)则不但小生受窘,(唱)尚兀自绝粮孔圣居陈、蔡。
(员外云)大嫂,你听他,但开口则是攀今揽古。
(旦儿云)裴度,你学你姨夫做些买卖。
你无本钱,我与你些本钱,寻些利钱使,可不气概?
不强似你读书,有甚么好处!
(正末唱)
【后庭花】你教我休读书,做买卖;你着我去酸寒,可便有些气概。
你正是那得道夸经纪,我正是成人不自在。
(旦儿云)你穷则穷,则是胸次高傲。
(正末唱)我胸次卷江淮,志已在青霄云外。
叹穷途年少客,一时间命运乖!
有一日显威风出浅埃,起云雷变气色。
【青哥儿】我稳情取登坛、登坛为帅,我扫妖氛息平蛮貊,你看我立国安邦为相宰。
那其间日转千阶,喜笑盈腮,挂印悬牌,坐金鼎莲花碧油幢,骨刺刺的绣旗开。
恁时节您看我敢青史内标名载!
(旦儿云)我本待与你顿饭吃;你这等说大言,我也无那饭也无那钱钞与你,你出去!
(正末云)小生但得片云遮顶,不在他人之下。
(旦儿云)看了你这般嘴脸,一世不能勾发迹,出去!
(正末云)好无礼也!
你数番教人来请我,来到这里,将这等言语轻慢小生!
罢、罢、罢!
我冻死饿死,再也不上你家门来!
(唱)
【尾声】他则是寄着我这紫罗襕,放着我那黄金带,想"吾岂匏瓜也哉"!
更怕我辱没了您门前下马台。
有一日列簪缨画戟门排,琼林宴花压帽檐歪,天香惹宫锦襟怀,你看我半醉春风笑满腮。
我将那紫丝缰慢摆,更和那三檐伞云盖。
放心也,我不道的满头风雪却回来!
(下)
(员外云)大嫂,裴度去了也。
(旦儿云)去了也。
(员外云)他敢有些怪我?
(旦儿云)可知哩!
(员外云)大嫂,你不知道,恰才我见裴度此人非同小可。
此人将来必然峥嵘有日;我自有个主意了也。
他如今怪我,久以后致谢我也迟哩!
今日无甚事,我去白马寺中走一遭去。
(下)(旦云)安排茶饭,等员外来家食用。
我且回后堂中去。
(下)
第二折
(长老引净行者上,云)老去禅僧不下阶,两条眉似雪分开。
有人问我年多少,涧下枯松是我栽。
老僧汴梁白马寺长老是也。
自幼舍俗出家,在白马寺中修行。
但是四方客官,都来寺中游玩。
此处有个秀才,姓裴,名度,字中立。
此人文武全才,奈时运未至。
此人每日来寺中,老僧三顿斋食管待。
今日无甚事,方丈中闲坐。
行者,门首觑者,看有甚么人来?
(净行者云)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
南无烂蒜吃羊头,娑婆娑姿,抹奶抹奶。
理会的。
(王员外上,云)自家王彦实,来到这白马寺中也。
行者,你师父在家么?
(净行者云)扑之,师父不在家。
(员外云)那里去了?
(净行者云)去姑子庵子里做满月去了。
(员外云)报复去,道我王员外在于门首。
(净行者云)哄你耍子哩!
师父,王员外在门首。
(长老云)道有请。
(净行者云)有请。
(做见科)(长老云)员外从何而来?
请坐。
(员外云)小人无事可也不来。
敢问长者:裴中立这几日来也不来?
每日见不?
(长老云)终日在此寺中。
(员外云)长老,小人有一件事央及长老:我留下这两个银子,若裴度来时……(打耳喑科)(长老云)员外放心,都在老僧身上!
你吃茶去。
(净行者云)捣蒜泡茶来!
(员外云)不必吃茶了,长老勿罪!
我出的这门来。
我为何不留裴度在我家里住?
我则怕此人堕落了功名。
胸中志气吐虹霓,争奈文齐福不齐!
一朝云路飞腾远,脱却白襕换紫衣。
(下)(长老云)员外去了也。
老僧逐日常管斋食,今日这早晚裴中立敢待来也。
(正末上,云)小生裴度,前者被姨娘、姨夫一场羞辱,小生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小生多亏这白马寺长老:一日三斋,未尝有缺;每谈清话,甚得其清致。
小生日日寺中三斋,到晚在这城南山神庙中安歇。
时遇冬天,今日早间起来,出庙时尚且晴明,入的城来一天风雪,纷纷杨扬下着国家祥瑞。
好大雪也呵!
(唱)
【南吕】【一枝花】恰便似梅花遍地开,柳絮因风起。
有山皆瘦岭,无处不花飞。
凛冽风吹,风缠雪银鹅戏,雪缠风玉马垂。
采樵人荷担空回,更和那钓鱼叟披蓑倦起。
【梁州】看路径行人绝迹,我可便听园林冻鸟时啼。
这其间袁安高卧将门闭。
这其间寻梅的意懒,访戴的心灰,烹茶的得趣,映雪的伤悲。
冰雪堂冻苏秦懒谒张仪,蓝关下孝韩湘喜遇昌黎。
我、我、我,飘的这眼眩耀,认不的个来往回归;是、是、是,我可便心恍惚,辨不的个东西南北;呀、呀、呀,屯的这路弥漫,分不的个远近高低。
琼姬素衣,纷纷巧剪鹅毛细;战八百万玉龙退败,鳞甲纵横上下飞。
可端的羡杀冯夷!
(正末云)这雪越下的大了也。
(唱)
【隔尾】这其间正乱飘僧舍茶烟湿,密洒歌楼酒力微,青山也白头老了尘世。
都不到一时半刻,可又早周围四壁,添我在冰壶画图里。
(正末云)可早来到也。
我入的这方丈门来。
无人报复,我自过去。
(见长老科)(净行者云)裴秀才来了也,我报复去。
有裴秀才在门首。
(长老云)恰才说罢,裴秀才来到,请坐!
行者,看茶来;一壁看斋,裴秀才这早晚不曾吃饭哩!
(净行者云)看斋!
小葱儿锅烧肝白肠。
(正末云)小生多蒙吾师厚德管待,此恩终生不忘,小生异日必当重报!
(长老云)中立不见外,但忘怀而已!
无物为款,聊尽薄心也。
(正末唱)
【牧羊关】念小生居在白屋,处于布衣,多感谢长老慈悲!
为小生缘薄,承吾师厚礼;见一日无空过,整三顿饱斋食。
你今日患难哀怜我,久以后得峥嵘答报你。
(长老云)先生,近者有一等闾阎市井之徒暴发,为人妄自尊大,追富傲贫;据先生满腹才学,为人忠厚,处于布衣。
其理善恶两途,岂不叹哉!
(正末云)吾师不知,如今有等轻薄之子,重色轻贤,真所谓井底之蛙耳,何足挂齿也!
(唱)
【骂玉郎】有那等嫌贫爱富的儿曹辈,将俺这贫傲慢,把他那富追陪,那个肯恤孤念寡存仁义?
有那一等靠着富贵,有干万乔所为,有那等夸强会。
(长老云)秀才真乃英才之辈,比他人不同也。
(正末唱)
【感皇恩】他显耀些饱暖衣食,卖弄些精细伶俐。
怎听他假文谈,胡答应,强支持!
出身于市井,便显耀雄威;则待要邀些名誉,施些小惠,要些便宜。
(长老云)真乃君子、小人不同也!
(正末唱)
【采茶歌】无才学有权势,有文章受驱驰,长老,这的是鹤长凫短不能齐!
比小生剩趱浮财润自己,比吾师身穿几件虼虫两皮。
(长老云)行者,看斋食裴秀才吃,共话一日,肚中饥了也。
(净行者摆斋科)(正末云)小生逐日定害,何以克当!
(长老云)先生何故如此发言?
你则是未遇间,久以后必当登云路。
行者,门首看者,看有甚么人来,报复我知道。
(外扮赵野鹤上,云)睹物观容知祸福,相形风鉴辨低高。
道号皆称无虚子,肉眼通神赵野鹤。
贫道姓赵,双名野鹤,道号无虚道人。
自幼习学风鉴,贫道我断人生死无差,相人贵贱有准,是这汴梁人氏。
此处白马寺有一僧人,乃是惠明长老,是我同堂故友。
此人自幼舍俗出家;贫道在此货卜为生,每日到于寺中闲坐。
今日到于寺中,探望长老走一遭去。
可早来到也。
行者,你师父在方丈中么?
(净行者云)师父方丈中有!
(野鹤云)报复去。
(净行者云)理会的。
师父,有赵野鹤在于门首。
(长老云)有请!
(净行者云)先生,师父有请!
(见科)(长老云)先生,数日不见,请坐!
(野鹤云)长老请坐!
(长老云)裴中立,你与先生相见咱。
此人乃赵野鹤,善能风鉴,断人生死富贵如神。
(正末云)小生虽未与足下识荆,所烦相小生祸福咱。
(野鹤做惊科,云)此位秀才何人?
(长老云)先生,此人姓裴,名度,字中立,学成满腹文章,未曾进取功名,有烦先生相裴秀才几时为官?
(野鹤云)秀才,你恕罪,我这阴阳有准,我断人祸福无差。
可惜也!
你看你冻饿纹入口,横死纹鬓角连眼。
鱼尾相牵入太阴。
游魂无宅死将临,下侵口角如烟雾,即目形躯入土深。
可怜也!
你明日不过午,你一命掩泉土。
明日巳时前后,你在那乱砖之下板僵身死。
可怜也!
(正末云)此人见小生身上蓝缕,故云如此,特地藐视于小生,好世情也呵!
(野鹤云)秀才,你休怪!
我是肉眼通神相,看你面貌上无一部可观处。
你看你五露、三尖、六极!
五露者,是眼突、耳反、鼻仰、唇掀、喉结。
经曰:一露二露,有衫无裤;露若至五,夭寿孤苦;五露俱无,福寿之模。
六极者;头小为一极,夫妻不得力;额小为二极,父母少温习;目小为三极,平生少知识;鼻小为四极,农作无休息;口小为五极,身无剩衣食;耳小为六极,寿命暂朝夕。
我与你细细的详推。
(正末唱)
【贺新郎】通神的许负细详推,地阁天仓,兰台廷尉测他那山根印堂人中贵,五露三停六极,龙角鱼尾伏犀;肉眼藏天地理,风鉴隐鬼神机。
断祸福、观气色、占凶吉,这厮好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
(野鹤云)秀才,你休怪小子。
我敢断人生死无差,生则便生,死则便死,相法中无有不准.江湖上谁不知道肉眼通神相!
人皆称呼我做无虚道人。
(正末唱)
【哭皇天】噤声!
这厮得道夸经纪,学相呵说是非,无半星儿真所为,衡一刬说兵机。
(正末云)裴度怨他怎的!
(唱)大刚来则是我时兮命矣!
我虽在人闾阎之下、眉睫之间,又不比斗筲之器、疥癣之疾。
虽然是我身贫,我身贫志不移;我心经纶天地,志扶持社稷。
【乌夜啼】稳情取禹门三级登鳌背,振天关平地一声雷。
看堂堂图相麒麟内,有一日列鼎而食,衣锦而回。
那其间青霄独步上天梯,看姓名亚等呼先辈;攀龙鳞,附凤翼,显五陵豪气,吐万丈虹霓。
(野鹤云)相法所断,何故大怒?
(长老云)裴中立,虽然相法中如此断,也看人心上所积,可不道:人有可延之寿也。
(野鹤云)小子无虚言也。
(正未唱)
【煞】噤声!
我则理会的"先生之道斯为美";正是"不患人之不己知"。
则是你个巧言令色打家贼,不辨个贵贱高低!
按不住浩然之气,你看我登科甲便及第。
若是我金榜无名誓不回,有一日我独步丹墀。
(长老云)秀才,再答话一回去波。
(正末不辞出门科,云)罢、罢、罢!
(唱)
【尾声】虽是我十年窗下无人比,稳情取一举成名天下知。
(野鹤云)可惜此人文齐福不齐也!
(正末唱)我既文齐福不齐,脱白襕,换紫衣,列虞侯,摆公吏,那威严,那英气,那精神,那雄势,腆着胸脯,拈着髭鬁!
宝雕鞍侧坐,镔铁镫斜挑,翠藤鞭款凫,缕金辔轻摇,笑吟吟喜春风骤、马娇嘶。
列紫衫银带,摆绣帽宫花,簇朱幢皂盖,拥黄钺白旄用,那其间酬心愿,遂功名,还故里。
(下)
(长老云)裴中立含怒而去。
(野鹤云)可惜裴秀才,明日不过午,必定掩泉土。
此人死于乱砖瓦之下,板僵身死。
长老,小子告回也。
(长老云)先生,再坐一会儿去。
(野鹤云)小子不必坐,明日再来望。
我出的寺门来,且回我家中去也。
(下)(长老云)裴中立如此造物!
(净行者云)苦哉也!
(长老云)老僧且回方丈中。
待到明日,若日午之后裴中立来时。
万千欢喜;若午后真个不来,老僧领着行者,亲身直到城外山神庙,看裴秀才走一遭去。
(下)(净行者云)阿弥陀佛!
这一会打在乱砖底下,苦也!
苦也!
(下)(韩夫人同韩琼英上,云)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休道黄金贵,安乐最值钱。
老身姓李,夫主姓韩。
夫主为洛阳太守,别无得力儿男,止有一女,小字琼英,嫡亲的三口儿家属。
为因上司差国舅傅彬计点河南府钱粮,至此洛阳,问我夫主要下马钱一千贯;因我夫主在此洛阳秋毫无犯,家无囊畜之资,亦难去科敛民财,我夫主未曾应酬,以此傅彬怀恨。
不期傅彬使过官钱一万贯,后来事发到官,问傅彬追征前项脏物;不想傅彬指下夫主三千贯脏。
都省无好官长,奏闻行移至本府,提下夫主下于缧绁,赔脏三千贯。
事以不明,难为伸诉,争奈下情不能上达,何须分辩!
休越朝廷法例,舒心赔纳。
家中收拾只勾送饭日用而已,俺两口儿面上,众亲戚赍助一千贯。
老身只生的这个孩儿,因父祖名家,老身严加训教,此女读书吟诗写字。
在城里外多亏我这女孩儿怀羞搠笔题诗,救父之难,得市户乡民侧隐,一则为他父清廉,二则因我这女孩儿孝道,半年中抄化到一千贯。
陆续纳入官,前后二千贯,尚有一千贯未完,夫主未能脱禁。
孩儿也,恁的呵如之奈何?
(琼英云)母亲,您孩儿今日早上街,有人道:"小姐,城中关里人事上也絮繁了;近日朝廷差一公子,来此歇马,今日往城东去了也,有人见在邮亭上赏雪饮酒观梅。
你去那里走一遭,但得滋润,便勾了也。
"妾身想来也说的是,不曾与母亲说知,未敢擅便。
(卜儿云)既然如此,你今日便索出城东,往邮亭处投奔那公子走一遭去。
孩儿,你疾去早来,休着我忧心。
(下)(琼英云)理会的。
我收拾灰罐、笔,便索往邮亭投奔李公子走一遭去。
(下)(外扮李公子上,云)祖父艰辛立业成,子孙荣袭受皇恩。
为臣辅弼行肱股,保助皇朝享太平。
某姓李,名文俊,字邦彦。
今奉圣人命,为因各处滥官污吏苦害良民;或有山间林下,怀才抱德,隐迹埋名,屈于下流,着某随处体察采访。
某来到这洛阳歇马,纷纷扬扬下着国家祥瑞,领着从人,将着红干腊肉、酒果杯盘
,来至这城东邮亭上。
你看那雪飘梅放,正好赏心乐事。
(祗候云)大人,满饮一杯。
(把盏科)(公子云)这早晚这雪越下的大了也,慢慢的饮几杯。
(琼英上,云)妾身韩琼英,出的这城来,一天风雪,虽然如此受苦,我为父母,也是我出于无奈。
说话中间,兀的不到邮亭也。
这一簇人马,那公子正在邮亭上饮酒哩。
我拂了我这头上雪,上邮亭去咱。
(李公子见科,云)大雪中一个女子提着灰罐上这邮亭来,必然是题诗(祗候云)兀那女子!
那里去?
(公子云)祗候人,休惊唬着他,着那个女子近前来。
(祗候云)女子,你靠前把体面。
(琼英放下灰罐科)(李公子云)兀那女子,谁氏之家?
姓甚名谁?
因何大雪中提着个灰罐儿来这邮亭上?
有何事?
你试说一遍咱。
(琼英云)妾身洛阳太守韩廷干之女。
为因朝廷差国鼻傅彬计点河南各府钱粮,来至此洛阳、问家尊要下马钱共起马钱;为因家尊治官廉洁,秋毫无犯,家无囊畜之资,也难去科敛民财,正道公行,不曾应酬,傅彬怀恨。
不想傅彬贼心,侵使过官钱一万贯,后因事发,问傅彬追征前项赃物;谁想傅彬怀挟前仇,指下家尊三千贯!
都省无好官长,奏闻行移文书至本府,提下家尊下于缧绁,赔赃三千贯。
事以不明,难为伸诉,既下情不能上达,何须分辩!
休越朝廷法例,舒心赔纳。
家中收拾只勾送饭日用而已,父母面上众亲戚处赍助了一千贯。
父母只生妾一个,因父祖名家,老母家训,教妾读书吟诗写字。
城里城外,妾身怀羞,无计所奈,搠笔题诗,救父之难。
得市户乡民恻隐,一则为父清廉,二则因妾孝道,半年来抄化到一千贯。
陆续纳入官府,前后纳勾二千贯了,如今尚有一千贯未完,不能勾救我父亲脱禁。
听知的大人在此邮亭中赏雪观梅,妾身特来大人处献诗。
(公子云)却原来是为傅彬那个逆贼攀指,累及好人无故系狱!
此天理何在?
日月虽明,不照覆盆之下,看说此一事韩公实是冤枉。
兀那小姐,汝父既是如此,你何不伸诉你父冤枉,与朝廷辩明此事?
(琼英云)系是朝廷法例,焉肯与贼子折证辩明?
惰愿舒心赔纳。
(公子云)朝廷有如此廉良之臣,埋没于斯!
兀那小姐,如今你父亲合纳三千贯赃,有二千贯也,尚有一千贯未完。
又难得如此孝道之女,天地神明岂无照察!
李邦彦也,可不道:"见义不为无勇也。
"我有这两条玉带,价值三千贯,兀那小姐,我与你救父赔赃,成此胜事。
兀那小姐,既然你会吟诗,你就指这雪为题,作诗一首可不好?
若有诗,此玉带便与你;若无诗呵,这玉带不与你。
(琼英拜科)(公子云)兀那祗候,你随身带着那文房四宝
,与那女子纸笔,教他写。
(祗候云)理会的。
(祗侯与旦纸笔料,云)兀那女子,与你纸笔。
(琼英做寻思写科,云)诗就了也,我就写在这纸上。
(做写科了)(公子云)好写染也,我试看咱。
诗曰:合是今年瑞雪新,皇天辅得玉麒麟。
太平有象云连麦,普济祯祥救万民。
(公子云)嗨!
此诗中意,题雪褒奖,甚有比喻。
此女子非凡,再吟咏一首,看后意如何?
小姐,你既有如此大才,可指雪再吟咏一首。
(琼英云)既公子命妾,拙才再题一首。
(写科了)(公子看云)诗曰:呈祥遍迥飞琼凤,表瑞腾空堕素鸾。
为国于民能润物,休将树稼等闲看。
嗨!
此诗中意,有世教,有机见,有志气,有彼此,得诗家之兴也。
非我多事,休嫌絮须,指此梅花再咏一首。
(旦云)既公子命妾,再题一首。
(又写科)(公子云)诗曰:性格孤高幽谷栽,清香独不染纤埃。
岁寒一点贞如许,待许春回向暖开。
此诗中志气不小!
这首诗是白梅,你觑,兀那窗外腊梅一树,你何不指腊梅烦作一首?
(旦又写科了)(公子云)诗曰:时人未识颜如腊,惟妾心知清似冰。
志在中央得正气,暗香别是一般清。
此女子天资天才,四绝诗不构思,出语走笔成文,非同小可;咏此四绝句岂不清致,大志不浅!
此女子有丈夫之刚,又兼父廉母严女孝,此一门古今稀有!
小官闻知汝父之冤枉,某奉命专察不明之事。
我将此一事,我自动文书住京师奏知。
兀那小姐,你将此带去,此带价值千贯,救父脏完脱禁。
(做与带科)(旦谢科,云)索是谢了大人深恩厚意!
(公子云)你休如此说,你便去救你父亲去。
小官在此洛阳体察的如此一桩事,我不敢久停久住,则今日便索往京师去也。
覆命亲身离洛阳,一门忠孝有纲常。
女孝父廉遭危难,拔擢英贤奏帝王。
(下)(旦云)感谢祖宗!
不想遇着公子,得一条玉带,价值千贯。
可救父难,得脱缧绁之灾。
我不敢久停,将着玉带报知母亲去。
(下)
第三折
(山神上,云)霹雳响亮震山川,苍生拱手告青天。
有朝雨过云收敛,凶徒恶党又依然。
吾神乃此处山神是也。
此处洛阳有一人乃是裴度,此人满腹文章,争奈文齐福不至,每日晚间在此安歇。
此人更兼寿夭,可怜裴度,-明日午前当死在此庙中砖瓦之下;此庙当崩摧败。
吾神在此庙中闲坐,下着如此般大雪,看有甚么人来。
(琼英上,云)我出的这门来,这雪越下的大了,可怎生是好?
路旁有一座山神庙儿,我且入这庙儿里略歇息咱,待雪定便行。
一个草铺儿,我且在这上面坐咱。
走这一日,觉我这身子有些困倦,我权且歇息咱。
将这玉带放在这藁荐下,贴墙儿放着,我略合眼咱。
(旦歇息了,做猛省科,云)嗨!
不觉睡着,天色晚了也,恐闭了门,母亲悬望。
呀!
雪觉小些儿,我出的这庙门来。
则怕晚了天色,赶城门去来。
(下)(正末上云)小生裴度是也。
谁想今朝在寺中受这一场烦恼!
天色将晚,雪觉小了,我回往那山神庙去也。
裴中立,我想儒冠多误身,似这般齑盐的日月,几时是了也呵!
(唱)
【正宫】【端正好】我愁见古松林,我这里便怕到兀那崩摧庙。
我可便叹吾生久困蓬蒿,看别人"青霄有路终须到",知他我何日"朝闻道"?
【滚绣球】今日见那赵野鹤,他观了我相貌;他道冻饿纹耳连着口角,横死纹鬓接着眉梢;他道我主福禄薄,更寿夭。
则他那相法中无他那半星儿差错,他道:"我断的准也不差分毫。
"我平生正直无私曲,一任天公饶不饶!
这的是"善与人交"。
(正末云)来到这山神庙也。
我与你拂了这头上雪,入的这庙来。
这庙如此疏漏,又待倒也,如之奈何?
(唱)
【醉太平】我则见泥脱下些仰托。
更和这水浸过这笆箔。
我则见梁漕椽烂柱根糟,这的是欠九分来待倒。
这一座十疏九漏山神庙,如十花九裂寒冰窖,似十摧九塌草团瓢,比着那漏星堂较少。
(正末云)阴能克昼,晚了也,我歇息咱。
晾起这头巾,脱了这泥靴,衣服就身上偎干。
(唱)
【倘秀才】水头巾供桌上控着,泥脚靴土墙边晾着。
(正末云)裴中立也!
(唱)我可甚"买卖归来汗未消"!
凄凉愁今夜,犹自想来朝,藁荐上和衣儿睡倒。
(正末云)我这脚冷,我且起来盘着脚坐一坐,等温的我这脚稍暖和呵再睡。
(做垫住科,云)好是奇怪也!
(唱)
【呆骨朵】我恰才待盘膝裹脚向亭柱上靠。
这藁荐下垫的来偌高!
我这里悄悄量度,好着我暗暗的暗约。
(正末云)我试抹藁荐下咱。
(做拿起带科,云)是一条带!
(唱)不由我小胆儿心中怕,唬的我小鹿儿心头跳;那一个富豪家失忘了?
天呵!
天呵!
把我这穷魂灵儿险唬了!
(正末云)我起身来,穿上这靴,开开这门,这雪儿晃的明,我试看咱:是一条玉带!
(唱)
【倘秀才】我辨认的分分晓晓,我可便惹一场烦烦恼恼,我今夜索思量计万条。
若有人来寻觅,我权与他且收着,我两只手捧托。
(正末云)嗨,是一条玉带!
这的是那寻梅的官长每经过,跟随伴当每在此避雪,不小心忘了。
倘若你那官人到家问你这玉带呵,你将甚么还他!
不逼了人性命?
小生虽贫,我可不贪这等物钱;明日若有人来寻,山神,你便是证见,我两只手便还他,也是好勾当。
我为这玉带一夜不曾得睡,早天色明也、我忍着冷,将着这玉带,我且躲在这庙背后,看有甚么人来(韩琼英同夫人上,夫人云)夜来孩儿在邮亭上卖诗,遇着李公子,与了一条玉带,说价值千贯。
孩儿回家来,说在那山神庙里歇脚避雪,将玉带忘在那庙里。
俺娘儿每一夜不曾睡,今日绝早出城来寻那玉带。
孩儿,你在那个庙儿里来?
(旦儿云)母亲,兀的那个庙儿便是,在这里面避雪来。
入这庙儿去来。
我放在这藁荐底下来。
天那,无了这玉带也!
为父坐禁题诗,则少一千贯赃未完;不想遇着李公子,得这条玉带,价值千贯。
若卖了时,救俺父得脱禁;不想我忘在此处不见了。
我再几时得一千贯钱!
我不能勾救我父离狱,又不能勾尽孝之心,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
母亲,我也顾不的你也,要我这性命做甚么!
我解下这胸前胸带,我寻个自尽。
(夫人云)我夫不能脱禁,要我一身何用!
我解下这胸带来,不如我寻个自尽罢!
(正末慌入庙科,云)住、住、住!
你何故死死也?
(唱)
【脱布衫】我见他迷留没乱心痒难揉,悲切切雨泪嚎咷。
一个他哭啼啼弃生就死,一个他急煎煎痛伤怀抱。
(正末云)蝼蚁尚然贪生,为人何不惜命!
你有何缘故,在此觅死也?
(夫人云)哥哥,你那里知道那!
(正末唱)
【小梁州】借问你个老妪缘由,女艳娇,你因甚事细说根苗。
(云)你有甚么冤枉,在此觅死?
你从头至尾说一遍咱。
(旦儿云)我看来这个人必是个儒人秀士。
哥哥不嫌絮烦,听妾从头至尾说一遍咱。
妾身乃洛阳韩太守的女孩儿,这个是我母亲,嫡亲的三口儿家属。
父亲在此为理,与人秋毫无犯。
为因上司差傅彬来河南点检钱粮,傅彬到此洛阳。
问我父要上马钱下马钱,我父不肯与他;后来傅彬为侵使过官钱,追赃赔纳,不想傅彬贼子怀挟前仇,指下家父三千贯赃。
奏闻行移至本府,提下家父,下于缧绁,赔赃三千贯。
事以不明,难为伸诉;下情不能上达,何须分辩!
不能越朝廷法例,舒心赔纳。
家中收拾止勾送饭日用而已。
父母面上亲戚处助一千贯。
父母止生妾身一个,因父祖名家,老母家训,教妾读书吟诗写字。
在城里外,妾身怀羞搠笔题诗救父难,得市户乡民恻隐,一则为父清廉,二则因妾孝道,半年中抄化了一千贯。
陆续纳入官,前后二千贯。
尚有一千贯未完,父亲未能脱禁。
则见一日城市中有人对妾言说:"小姐,这城中关厢里外,人事上也絮繁了。
近日朝廷差一公子,来此歇马,今日说往城东去,有人见在邮亭赏雪饮酒哩,若到那里,一则提笔卖诗,二则诉父冤枉,但得些滋润,勾你赔赃也。
"听的说罢急走出城,来至邮亭,正见公子赏雪饮酒。
见妾,问其缘故;妾将前事尽诉其情,公子甚是怜念。
又命妾题诗,妾随做诗数首。
公子甚喜,就赐腰间玉带一条,价值千金,与妾身救父脱禁。
妾欲要回城中,到此半路风紧雪大,妾在此庙中歇脚避雪,不觉身体困倦,在此歇息,我将玉带放在藁荐下。
猛然省来,诚恐天晚母亲在家悬望,妾身慌走出庙来。
又怕关了城门,紧走到家中。
老母问其缘故,忽然想起玉带来,急要来取,城门已闭。
俺娘女二人一夜不曾睡,今日早挨门出来,入的庙门来寻,谁想不见了玉带!
则觑着这条玉带救父脱禁;我既不能救父,又不能尽孝,我因此寻自尽。
(夫人云)哥哥,我则觑着这个孩儿,他寻自尽,夫主又不能出禁,要我身何用?
我也寻个自尽,也是俺出于无奈也!
(正末云)好可怜人也!
(唱)为尊君冤枉坐囚牢,卖诗呵把父母恩临报。
小姐也,你可甚么家富小儿娇!
(旦儿云)"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养小防老,积谷防饥。
妾虽女子,亦尽孝也。
(正末唱)
【幺篇】你道是从来养小防备老,都一般哀哀父母劬劳。
(带云)先圣有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唱)你便怎生舍性命寻自吊?
(带云)"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
"(唱)这的可也方为全孝。
(云)"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归之,可为孝也。
"(唱)则这的是为人子立的根苗。
(夫人云)据先生说呵,也说的是;争夺我夫主无辜受禁,眼睁睁不得脱难,则觑着这条玉带救夫主;不见了,似此这般,一千贯赃几时纳的了也!
(正末云)夫人、小娘子,假若有这玉带呵呢?
(夫人云)若是有这玉带呵,便是救了俺一家性命也。
(正末云)假若无了这玉带呵呢?
(夫人云)俺一家儿便是死的,都不得活也。
(正末云)老夫人、小娘子放心,玉带我替你收着哩!
(旦儿云)先生勿戏言!
(正未云)孔子门徒,岂有戏言!
(正末做取带科,云)娘子,兀的不是带,还你!
(旦儿接科,云)兀的不正是此带!
索是谢了先生。
(夫人云)孩儿也,俺娘儿两个一齐的拜谢先生咱。
(正末云)不敢!
不敢!
(夫人云)先生救活我一家之恩,此义非轻也!
世间似先生者世之罕有。
处于布衣窘暴之中,千金不改其志,端的是仁人君子也!
(正末云)不敢!
不敢!
世间似小娘子贞孝之女--自古孝子多,孝女少--女子中只有两三个人也。
(夫人云)是那两三个?
先生试说,老身洗耳愿闻咱。
(正末唱)
【叨叨令】当日个贾氏为父屠龙孝,杨香为父跨虎曾行孝,曹蛾为父嚎江孝;今日个琼英为父题诗孝。
端的可便感天地也波哥,端的可便感天地也波哥!
为父母呵,男女皆可尽人之孝。
(夫人云)先生那里乡贯?
姓甚名谁?
(正末云)小生姓裴,名度,字中立,祖居河东闻喜县人氏,父母早年亡化过了。
因囊箧俱乏,未曾求进,淹留在此。
(夫人云)早是遇着先生,若是遇着别人呵,可怎了也?
假若秀才藏过,则说无也罢,可怎生舒心还此带?
先生端实古君子之风也!
(正本云)夫人言者差也。
(唱)
【塞鸿秋】我则待粗衣淡饭从吾乐,我一心待要固穷守分天之道,我则待存心谨守先王教。
(旦儿云)先生恰才不与此带,无计所奈也!
(正末唱)可不道"君子不夺人之好"?
(夫人云)老身一家处于患难,先生也在窘迫,故使先生救我一家性命。
(正末唱)夫人处患难,小生甘穷暴,咱正是摇鞭举棹休相笑。
(夫人云)老身同小女告回也。
(正末云)老夫人、小浪子勿罪,难中缺茶为献,实为惶恐!
小生送出庙去。
(夫人云)先生免送。
(正末唱)
【倘秀才】出庙门送下涩道,近行径转过墙角,这的是贫不忧愁富不骄。
(旦儿云)妾身看了秀才,若非古之君子,岂有如此局量!
此还带之意.异日必当重报于足下。
《毛诗》云:"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焉敢忘恩人之大德也!
(正末唱)你道是"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小人怎敢比古人量作!
(旦儿云)此时世俗,惟先生之一人;礼义廉耻道德之风--余者俗子,受不明之物,取不义之财--有几人也?
(正末云)"皇天无私,惟德是辅"。
(唱)
【滚绣球】咱人命里有呵福禄增,(云)暗室亏心,神目如电。
(唱)命里无时灾祸招。
(云)近之不逊,远之又怨。
(唱)受不明物呵不合神道,(云)"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唱)取不义财呵枉物难消。
(见儿云)据先生如此大量,当来发达于世,岂不壮哉!
(正未唱)有一日蛰龙奋头角,风云醉碧桃;酬志也五陵年少,轩昂也当发英豪;伴旌旗日暖龙蛇动,看宫殿风微燕雀高,雁塔名标。
(夫人云)先生请回。
(正未云)小生再送两步。
(庙倒科)(旦儿云)呀!
倒了这山神庙也!
(夫人云)早是秀才不在里面!
(正末惊科,云)阴阳有准,祸福无差,信有之也!
【煞】阴阳有准无虚道,好一个肉眼通神赵野鹤!
咱人这祸福难逃,吉凶怎避,莫得执迷,枉了徒劳!
判断在昨日,分已定前生,果应于今朝。
若是碎砖瓦里命终得这身夭,险些儿白骨卧荒郊!
(夫人云)先生为何如此惊叹?
必有其情,乞请知之。
(正末云)老夫人不知。
小生昨日在白马寺中遇一相士,说小生今日不过午,一命掩泉土,今日午前死于碎砖瓦之下。
今日果应其言!
小生若不为还此带,送出老夫人、小姐来呵,小生正遭此一死也!
(夫人云)皆是先生阴德大重,救我一家之命,因此遇大难不死;必有后程,准定发迹也!
(正末唱)
【尾声】我但得一朝冠盖向长安道,趁着这万里风头鹤背高。
有一日享荣华、受官爵,早则不居无安,食无饱。
(旦儿云)此恩此德,时刻未忘。
(夫人云)我记着先生这个模样,请个良工写像传真,侍奉终日,烧香供养先生也。
(正末唱)你道是这恩临决然报,常记着休忘了,命良工写像传真,点烛烧香,你将我来供养。
到老。
(下)
(夫人云)合是夫主得脱禁难,遇此等好人也!
(旦儿云)母亲,咱回家将此带货卖一千贯钞,救父出禁。
那其间咱可报裴秀才之恩,未为晚矣。
(夫人云)黄金不改英雄志,白马焉能污己身。
这秀才文章正是行忠孝,必享皇家爵禄恩。
(同下)
楔子
(长老引净行者上,云)事不关心,关心者焦。
贫僧是白马寺长老。
昨日有赵野鹤偶然遇裴中立,相此人今日不过午,一命掩泉土。
此赵野鹤断生死无差。
(净行者云)裴秀才苦也!
板僵身死。
(长老云)惜哉!
裴秀才,满腹文章,寿算不永。
今日这早晚不见裴秀才来!
(净行者云)这早晚一定死在碎砖瓦底下,苦恼也!
(赵野鹤上,云)贫道赵野鹤,今日无甚事,白马寺中望惠明长老走一遭去。
可早来到也。
(见行者云)行者报复去,道有赵野鹤在于门首。
(净行者云)你又来了。
(净行者报科,云)师父,有赵野猫在于门首。
(长老云)敢是赵野鹤么?
(净行者云)是赵野鹤。
(长老云)有请。
(见科)(长老云)先生请坐。
(野鹤云)昨日相那裴中立,今日不过午,必死于碎砖瓦之下,板僵身死。
(长老云)可借此人满腹文章……(野鹤云)长老,盖因命运所系也。
(长老云)行者,看茶汤来!
(净行者云)理会的。
捣蒜烹茶。
(长老云)看有甚么人来?
(正末上,云)小生裴中立。
赵野鹤真肉眼通神相,果应其言,险死于碎砖瓦之下。
虽然如此,我今日到白马寺,寻赵野鹤走一道去。
可早来到也。
行者!
(净行者云)你是人也是鬼?
(正末云)我是人,怎生是鬼?
师父在方丈里么?
(净行者云)你则在这里。
师父,有裴秀才在门首。
(野鹤云)你敢差认了也!
这早晚在那碎砖瓦之下,板僵身死了也。
再那里得个裴秀才来?
(净行者云)他见在门首哩。
(长老云)你请他来。
(净行者见正末云)秀才,师父有请。
(正末见长老云)长老支揖。
(长老惊科)(正末云)兀的不是赵野鹤!
可不道你无虚道?
你道我今日不过午,一命掩泉土,午前死在碎砖瓦之下,板僵身死。
这早晚午后也,可怎么不死也?
(野鹤云)住、住、住!
好是奇怪也。
裴秀才,你今日气色比昨日不同。
长老,你看他那福禄纹眉梢侵鬓,阴骘纹耳根入口;富贵气色,四面齐起。
裴秀才,你久后必然拜相位也。
(净行者云)你这阴阳不济事了,你也是多里捞摸。
(长老云)先生,可是为何比昨日全不同也?
(野鹤云)长老不知:这秀才必有活三四个人性命的阴骘;若不是,如何得这气色比昨日全别了?
气色都转的好了?
(正末云)我是一穷儒,那里行阴骘去?
(野鹤云)秀才,你休瞒我,你必然有活人的阴骘,你实说。
(正末云)罢、罢、罢!
小生是读书人,岂可欺心!
昨日在此遇先生,相小生今日不过午,必死于碎砖瓦之下,小生含恨而去。
大雪中到于山神庙中,草铺上欲要歇息,不想藁荐底下一条玉带。
小生见了,就在山神跟前发愿:这玉带必是那寻梅
赏雪的官人跟随的伴当,在此歇脚避雪,忘在此处。
若到家中,他那官人问他要这玉带呵,不逼临了人性命?
小生曾言:明日但有人来寻这带呵,我双手奉还这带。
到天明小生将着玉带,躲在山神庙后面。
无一时,则见有娘女二人,径直来到庙中来,寻此带不见,娘女二人痛苦不已,二人解下胸带,都要悬梁自缢。
小生慌忙向前解救二人,问其缘故,则说那女子具说情由:他乃是洛阳韩太守之女,他父为傅彬指下三千贯赃--韩公平昔奉公守法,廉于公谨--上司行移到本府,提下太守追赃。
韩公恐越朝廷法例,舒心赔纳。
其家甚窘,众亲戚赍助了一千贯。
其太守有一女小字琼英,为无钱赔赃,自己提灰罐在街搠笔,城里关厢市户乡民,怜其父清女孝,众人赍助有一千贯。
尚少一千贯未完,韩公不能脱禁。
或一日,有人指引道:"近间有李公子,上命差来此处歇马,体察民情;你何不谒托公子处,但得些滋润,可不勾你父赔赃也?
"女子听说了也,慌忙寻到城东邮亭上。
不想李公子正赏雪饮酒哩;见此女子,问其缘由,此女子尽诉其情,公子哀怜甚矣!
遂命女子吟诗,不想此女子连作诗数首,有大儒之才。
李公子大喜,遂解腰间玉带,价值千贯,赐与女子救父赔赃。
此女子得了玉带,路逢大雪,到小生歇的那山神庙里歇脚,将玉带放在藁荐下。
此女子身体困倦,盹睡着了。
忽然睡醒,恐怕天晚关闭城门,忘却玉带,走进城来。
到的家中,他母亲问其缘故,猛然想起玉带来,急要寻去,城门关闭了。
第二日挨门出来,至山神庙寻此带不见。
那女子道:"甫能得此玉带,价值千贯,救父脱禁;不想失了此带,要我这性命做甚么?
我不如悬梁自缢。
"他母亲言道:"你父见在难中,你又寻自尽,要我何用?
不如我也寻个自尽!
"小生听罢,慌忙将此带还与韩琼英。
娘女二人感恩不尽,再三拜谢小生。
因问小生姓甚名谁;小生告诉间,送二人出山神庙。
娘女二人拜谢不尽,小生又送几步,出的庙门,正行之际,则听的响亮一声,那山神庙忽然倒塌。
小生猛然思量起先生所断之言:我今日不过午,一命掩泉土。
我若不为还此带,送他娘女二人出庙门呵,那得小生性命来!
先生,小生因此不死了也。
(野鹤云)如何?
我这相法不差。
你今日全然换的气色别了,为何如此说?
这的是莫瞒天地莫瞒神,心不瞒人祸不侵。
十二时中行好事,灾星变作福星临。
(长老云)裴中立,赵野鹤的相法无差,皆因你阴骘太重,今日转祸为福也。
(野鹤云)长老,小子相人多矣,未尝有这等一桩事。
小生借长老的方丈,小生沽酒与裴中立相贺,有何不可?
(长老
云)先生,好、好、好!
堪可贫僧备斋。
看有甚么人来。
(野鹤递酒科了)(夫人上,云)老身韩夫人是也。
昨日裴中立救活我全家性命,今日送饭,将此话说与夫主;夫主有命,将拙女琼英配与裴中立为妻。
老身问人来,说裴中立在白马寺中。
我寻到此,来到方文,我自过去。
(见科)(夫人云)长老万福!
秀才大恩不敢有忘,今日与夫主送饭,具说此事,夫主大喜。
(野鹤云)适来中立所言,正是此端。
(夫人云)先生,夫主深感中立之恩,无以报答,将拙女琼英,倘中立不嫌残妆貌陋,愿与中立为妻。
待夫主出禁,成此婚姻,二位勿哂!
(野鹤云)此夙缘先契,淑女可配君子也。
(长老云)夫人,俺先与中立谢允肯之亲者!
(野鹤云)夫人,虽然如此,中立当以功名为重,必当先进功名,后妻室也。
(正末云)难得先生如此厚意,小生也有此心;争奈囊箧消乏,不能前进。
(野鹤云)小生有马一匹,送与先生,权代脚步,往京师去。
(长老云)既野鹤助马,老僧收拾盘缠,白银两锭,权为路费。
(正末云)小生何以克当?
(夫人云)据中立文武全才,辅佐皇朝。
男儿四方之志,文、行、忠、信,人之大本也。
则要你着志者。
(正末云)夫人放心也!
(唱)
【仙吕】【赏花时】立忠信男儿志四方,居王佐丹扆定八荒,抚万姓定边疆。
或是做都堂为相,那其间衣锦可兀的却还乡。
(下)
(夫人云)长老、先生勿罪,老身回去也。
(长老云)老夫人,裴秀才这一去,必然为官也。
(夫人云)若裴中立得了官呵,不忘了长老、先生之恩。
老身不敢迟延,将此事说与夫主去。
(下)(野鹤云)我观裴中立相貌气色,此一去必然重用也。
(长老云)老僧略备酒果,俺二人直至十里长亭,与中立饯行,有何不可?
(野鹤云)好、好、好!
俺二人饯行走一遭去。
(同下)
第四折
(太守上,云)王法条条诛滥官,刑名款款理无端。
掌条法正天心顺,治国官清民自安。
老夫韩延干是也。
先任洛阳太守,为因傅彬侵使过官钱一万贯,事发到官追征。
不想傅彬怀恨,指下老夫三千贯赃,屈囚牢内,依命赔赃。
家下止有夫人、小女琼英。
为老夫家缘窘迫,众亲戚处赍助一千贯;小女题诗抄化到一千贯;又遇李邦彦,因为洛阳歇马,就地采访贤良,案察奸党,见小女题诗诉冤,李公子就与玉带一条,价值千贯。
赔赃完备,方脱缧绁。
幸得李公子实知老夫冤枉,先动文书于都省,后驰驿马回奏,圣人方知前因。
圣人可怜,将老夫赔过赃三千贯尽给还老夫,一则上不违朝廷法例,二不费百姓之劳。
又见某家父廉母严女孝,谢圣人可怜,升老夫为省参知政事。
后见小女得公子玉带,忘在山神庙,遇一人裴度还带,救活我全家之命,老夫在禁中曾许小女以妻裴度。
不想今日裴度选考,此人文武全才,圣人大喜,加以重用,借都省头答,夸官三日。
老夫就将此事奏知,愈加其喜。
奉圣人命,着老夫就招裴度为婿。
今官媒挑丝鞭,挂影神,左右红裙翠袖,捧小女于楼中,抛绣球招状元为婿。
老夫分付官媒、左右,且休说是韩相公家,看裴度肯不肯;那其间明开也未迟哩!
等成亲之后,老夫回奏谢恩。
御赐深蒙享骤迁,承恩拜舞御阶前。
彩楼招婿成佳配,当今圣主重英贤。
(下)(张千上,云)自家张千,奉相公命,结起彩楼招擢新婿。
怎生不见媒人来?
(媒人上,云)自家官媒人的便是。
有韩相公招擢新婿,今日结起彩楼,要招女婿。
张千万福!
(张千云)这个官媒婆!
老相公使人来问你,你在那里来?
(媒人云)你知道好日多同么?
恰才七八十处说亲的哩!
我都不答应,我来这里来。
(张千云)老相公台旨:如今结起彩楼,着小姐彩楼上等那新状元。
着你拿着丝鞭拦住,着小姐抛绣球儿招新状元。
等状元问你是谁家招婿,你且体说是韩相公家。
等接了丝鞭,下了马,相见毕,那其间才与他说知。
(媒人云)我理会的。
都安排完备了也,请小姐上彩楼。
(张千云)请山人,这早晚不见来!
(山人上云科了,住)(琼英上,云)妾身韩琼英。
自我父离禁,多亏李公子奏知圣人,将我父宣至京师。
谢圣人可怜,升我父都省参知政事。
我父就将裴中立还带一事奏知,不想裴中立又状元及第,今日夸官。
我父亲结起彩楼招裴状元,这早晚敢待来也。
(正末上,云)小官裴度,到的帝都阙下,为某文武皆通,一举状元及第。
今日借宰相头答,夸官三日。
谁想有今日也呵!
(唱)
【双调】【新水令】想着我二十年埋没洛阳尘,今日个起蛰龙一声雷震;一来文章好立身,二来是天子重贤臣。
好德亲仁,束带冠巾,演武修文,温故知新,咱人要修天爵正方寸。
(张千云)媒婆,兀的不是头答伞盖,状元来了也!
(媒人云)香风淡淡天花坠,天花点点香风细。
马头高喝状元来,今宵好个风流婿。
韩相今朝结彩楼,状元得志逞风流。
夫妻今日成姻眷,全然一对不识羞。
(正末唱)
【庆东原】居廊庙,当缙绅,习《诗》《书》,学《礼》《易》,从先进君子务本。
忘身发愤,能正其身。
酬志了白玉带紫朝服,茶褐伞黄金印。
(媒人云)瑶池降谪三天仙,今夜高门招状元。
琼酿金杯长寿酒,新郎舒手接丝鞭。
请状元接丝鞭!
(正末唱)
【川拨棹】展图像挂高门,彩楼新接着绛云。
我自见皓齿朱唇,翠袖红裙,簇捧个雾鬓云鬟的美人。
见官媒将导引,他道招状元为婿君,不邀媒不问肯,惊丝鞭捧玉樽。
(正末做不睬科)(媒人云)状元接丝鞭,请下马饮状元酒!
(正末云)祗候人,摆着头答行。
(媒人云)天外红云接彩楼,状元夸职御街游。
月宫拥出群仙队,试看嫦娥抛绣球。
状元请下马接丝鞭!
(旦云)将绣球来。
(小旦递绣球科)(媒人云)绣球打着状元了,请状元下马接丝鞭就亲!
年少风流美状元,温柔可喜女婵娟。
今霄洞房花烛夜,试看状元一条鞭。
(正末唱)
【殿前欢】你道是擢新人,今宵花浊洞房春。
绣球儿抛得风团顺,肯分的正中吾身。
(媒人云)请状元下马就亲!
(正末唱)硬逼临便就亲。
(媒人云)状元下马就亲,洞房花烛,燕尔新婚。
(正末唱)噤声!
你那里无谦逊。
(媒人云)《毛诗》去:"淑女可配君子。
"(正末唱)那里是正押《毛诗》韵?
你道做了有伤风化,谁就你那燕尔新婚!
(媒人云)请状元下马就亲!
(正末云)我有妻室,难就亲!
(媒人云)虽然状元有婚,这家里圣旨在此。
(正末慌科,云)既然有圣旨,左右,接了马者。
(媒人云)请状元上彩楼请坐。
(分东西坐定科)(媒人云)雾鬓云鬟窈窕娘,绣球打中状元郎。
夫妻饮罢交杯酒,准备今宵闹卧房。
(山人做撒帐科,云)状元稳坐紫骅骝,褐罗伞下逞风流。
新人绣球望着状元打,永远相守到白头。
(喝平身住,云)请状元女婿上彩楼请坐。
将五谷铜钱来!
夫妻一对坐帐中,仙音一派韵轻清。
准备洞房花烛夜,则怕今朝好煞人。
好撒东方甲乙木,养的孩儿不要哭。
状元紧把香腮揾,咬住新人一口肉。
又撒西方庚辛金,养的孩儿会卖针。
状元紧把新人守,两个一夜胸脯不离心。
再撒南方丙丁火,养的孩儿恰似我。
状元走入房中去,赶的新人没处躲。
后撒北方壬癸水,养的孩儿会调鬼。
状元若到红罗帐,扯住新人一条腿。
再撒中央戊己土,养的孩儿会擂鼓。
一口咬住上下唇,两手便把胸前握。
夫人相公老尊堂,状元新人两成双。
山人不要别赏赐,今朝散罢捉梅香。
(正末唱)
【乔牌儿】几曾见酩子里两对门!
(媒人云)系是五百年前宿缘仙契。
(正末唱)你道是五百年宿缘分,(媒人云)请状元拜岳父岳母,相见礼毕成亲,有圣旨在此。
(正末唱)他道是奉君王圣旨为盟信,终不我为媳妇拜丈人。
(旦儿云)问那状元:他那前妻姓甚名谁?
是何人家子女?
(媒人云)状元说有婚,姓甚名谁?
(正末唱)
【水仙子】想起他那芙蓉娇貌蕙兰魂,杨柳纤腰红杏春,海棠颜色江梅韵;他恨不的上青山变化身,这其间卖登科寻觅回文。
这裴中立身荣贵,那韩琼英守志真,我怎背着别人做了夫人!
(媒人云)状元说的是小姐的名字;我对小姐去。
(见旦儿拜科,云)小姐,恰才裴状元说的是小姐的名字。
他道是:裴中立身荣贵,韩琼英守志真,他怎着别人做了夫人!
(旦儿云)裴中立既如此忆旧,真才良君子也!
状元,你认的妾身么?
则我便是韩琼英。
(正末云)原来是琼英小姐!
(正末唱)
【雁儿落】谁承望楚阳台做眷姻,蓝桥驿相亲近,武陵溪寻配偶,桃源洞成秦晋!
(韩公上,云)令人,安排庆喜的筵宴!
(正末云)官媒,请太山坐,我拜见行礼咱。
(媒人云)状元,你头里不肯,这早晚慌做甚么!
(正末唱)
【得胜令】"敬亲者不敢慢于人"。
(韩公云)状元,今日酬志,如此轩昂!
(正末唱)享富贵必有异于人。
(旦儿云)还带之恩,配合姻眷,两意俱完,各遂其心矣。
(正末唱)小生我怀旧意无私志,小姐白玉带知恩必报恩。
(韩公云)老夫蒙恩骤迁,夫人三月齑盐小女甘贫行孝,今日一家富贵。
谁想有今日也!
(正未唱)为岳丈公勤,掌都省三台印,老夫人忠贞,小姐守一百日齑盐清淡贫。
(韩公云)请老夫人来。
(夫人上,见正末云)裴中立喜得美除。
(正末云)老夫人请坐!
(拜科)(夫人云)免礼!
免礼!
(韩公云)安排果桌,将酒来,我与裴中立递一杯。
(赵野鹤同长老上)(长老云)野鹤,谁想裴中立一举成名,韩公奏知,圣旨就着与韩公做婿。
俺二人来至京师,今日与裴中立贺喜走一遭去。
(野鹤云)俺二人来到韩相公宅上,与裴中立作庆走一遭去。
可早来到也。
报复去,道有洛阳白马寺长老与赵野鹤来见相公。
(张千云)相公,门首有洛阳白马寺长老与赵野鹤来见相公。
(正末云)我接待去。
(见科,云)长老勿罪!
(长老云)相公峥嵘有日,奋发有时。
(正末云)有请!
有请!
二位见老相公去。
(二人见韩公科)(正末云)老相公,这个便是赵野鹤,这个便是白马寺长老。
(野鹤云)老相公,我今日贺万千之喜也!
(正未云)若非长老与野鹤赍助鞍马银两,裴度岂有今日也呵!
(韩公云)二位请坐!
将酒来,我替裴状元递一杯。
(王员外同旦儿上,云)自家王员外,听知的裴度得了官,在韩相公家为婿,俺两口儿来到韩相公家门首,与裴中立贺喜走一遭去。
(旦云)王员外,则怕裴中立不肯认俺么!
(员外云)不妨事,放着我哩!
可早来到也。
张千,报复去:有洛阳王员外两口儿特来贺喜。
(张千云)相公,门首有洛阳王员外两口儿特来相贺。
(正末云)你说去,他不过来,更待着我接待他那?
(张千云)俺相公说来,你自不过去,更待着俺相公接待你那?
(员外云)可早一句也!
大嫂,咱过去来。
(见正末科,云)裴状元,我道你不是受贫的人。
(正末云)将酒来,我与岳父递一杯。
(韩公云)裴相公,谁想有今日也!
(饮酒科了)(正末云)将酒来,我与野鹤递一杯。
(野鹤云)相公,当日小生相法有准么?
(正末云)多蒙先生风鉴!
左右人,收拾果桌来。
(王员外云)裴状元,更做你高傲着!
你强煞则是我外甥,我歹煞是你姨夫姨姨。
你与别人递了酒也,可怎生不与我递酒?
想着我远道而来,非为酒食,可不道"敬亲者不敢慢于人"!
(正末云)他原来撒酒风!
(员外云)我几曾尝来?
(正末云)左右,将四个银子来。
(做与银子科,云)长老,想小生未遇之时,常在寺中,多蒙长老管待,又与我两锭银子,今日本利还四锭。
(长老云)多谢了相公!
(正末云)再将两个银子来,将鞍马来,春衣二套,与野鹤先生;一来还其前债,二来与先生做压卦钱。
(员外云)原来如此!
长老,你势到今日也,你不说等到几时?
(长老云)住、住、住,今日老相公在此,裴相公你息怒。
这人不说不知,木?
蛔瓴煌福粨w不寒,胆不尝不苦。
贫僧我叮咛的说破,着相公备细的皆知。
裴状元,则为你自小孤独守志贫,你那诗书满腹隐经纶。
只为长者关亲故,你相谒投托要安身。
王员外见你那浩然一股鸿鹄志,因此上故意相轻傲慢亲。
相公你氤氲含恨离宅院,你前来寺院见贫僧。
我那斋食管待相供应,王员外他暗寄两锭雪花银。
你要上朝赴选求官去,囊箧消乏怎动身?
这野鹤骏马亲相送,两锭银可是你这尊亲转赠君。
你今日夫荣妇贵身荣显,禄重官高受皇恩。
则为你当初才学德行难酬志,方信道"亲的原来则是亲"。
(正末云)长老不说,裴度怎知?
姨夫姨姨请坐!
则被你瞒煞我也,姨夫!
(员外云)则被你傲煞我也,侄儿!
(韩公云)安排庆喜的筵席!
(李邦彦上,云)九重天上君恩至,四海皆蒙雨露恩。
小官李邦彦,自到京师,将洛阳韩太守一家忠节行孝之事奏知,圣人甚喜,复取韩公入朝重用。
不想韩公将裴度还带一事奏知圣人,后裴度赴京中选,奉命将韩廷干的女配与裴度为妻。
今日命小官直至韩延干宅中加官赐赏。
可早来到也。
韩延干、裴度听圣人命:圣明主至德宽仁,差小官体察民情。
因傅彬贪财好贿,犯刑宪负累忠臣。
只为你妻贤女孝,因此上取赴到京。
韩延干则为你屈赔赃奉公守法,坐都堂领省扬名。
你浑家守志节清贫甘苦,加你为贤德夫人。
韩琼英你行孝道卖文搠笔,裴中立你还玉带有救死之恩;裴中立吏部冢宰,韩琼英配合成亲。
国家喜的是义夫节妇,爱的是孝子顺孙。
圣明主加官赐赏,一齐的望阙谢恩!
题目邮亭上琼英卖诗
正名山神庙裴度还带
楔子
(卜儿蔡婆上,诗云)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不须长富贵,安乐是神仙。
老身蔡婆婆是也。
楚州人氏,嫡亲三口儿家属。
不幸夫主亡逝已过,止有一个孩儿,年长八岁。
俺娘儿两个,过其日月。
家中颇有些钱财。
这里一个窦秀才,从去年问我借了二十两银子,如今本利该银四十两。
我数次索取,那窦秀才只说贫难,没得还我。
他有一个女儿,今年七岁,生得可喜,长得可爱。
我有心看上他,与我家做个媳妇,就准了这四十两银子,岂不两得其便!
他说今日好日辰,亲送女儿到我家来。
老身且不索钱去,专在家中等候。
这早晚窦秀才敢待来也。
(冲末扮窦天章,引正里扮端云上,诗云)读尽缥缃万卷书,可怜贫煞马相如。
汉庭一日承恩召,不说当垆说子虚。
小生姓窦,名天章,祖贯长安京兆人也。
幼习儒业,饱有文章。
争夺时运不通,功名未遂。
不幸挥家亡化已过,撇下这个女孩儿,小字端云。
从三岁上亡了他母亲,如今孩儿七岁了也。
小生一贫如洗,流落在这楚州居住。
此间一个蔡婆婆,他家广有钱物;小生因无盘缠,曾借了他二十两银子,到今本利该对还他四十两。
他数次问小生索取。
教我把甚么还他?
谁想禁婆婆常常着人来说,要小生女孩儿做他儿媳妇。
况如今春榜动,选场开,正特上朝取应,又苦盘缠缺少。
小生出于无奈,只得将女孩儿端云送与蔡婆婆做儿媳妇去。
(做叹科,云)嗨!
这个那里是做媳妇?
分明是卖与他一般。
就准了他那先借的四十两银子,分外但得些少东西,勾小生应举之费,便也过望了。
说话之间,早来到他家门首。
婆婆在家么?
(卜儿上,云)秀才,请家里坐,老身等候多时也。
(做相见科,窦天章云)小生今日一任的将女孩儿送来与婆婆,怎敢说做媳妇,只与婆婆早晚使用。
小生日下就要上朝进取功名去,留下女孩儿在此,只望婆婆看觑则个!
(卜儿云)这等,你是我亲家了。
你本利少我四十两银子,兀的是借钱的文书,还了你;再送与你十两银子做盘缠。
亲家,你休嫌轻少。
(窦天章做谢科,云)多谢了婆婆!
先少你许多银子,都不要我还了,今又送我盘缠,此恩异日必当重报。
婆婆,女孩儿早晚呆痴,看小生薄面,看觑女孩儿咱!
(卜儿云)亲家,这不消你嘱咐。
令爱到我家,就做亲女儿一般看承他,你只管放心的去。
(窦天章云)婆婆,端云孩儿该打呵,看小生面则骂几句;当骂呵,则处分几句。
孩儿,你也不比在我跟前,我是你亲爷,将就的你。
你如今在这里,早晚若顽劣呵,你只讨那打骂吃。
儿口乐,我也是出于无奈!
(做悲科)(唱)
【仙吕】【赏花时】我也只为尤计营生四壁贫,因此上割舍得亲儿在两处分。
从今日远践洛阳尘,又不知归期定准,则落的无语暗消魂。
(下)(卜儿云)窦秀才留下他这女孩儿与我做媳妇儿,他一径上朝应举去了。
(正旦做悲科,云)爹爹,你直下的撇了我孩儿去也!
(卜儿云)媳妇儿,你在我家,我是亲婆,你是亲媳妇,只当自家骨肉一般。
你不要啼哭,跟着老身前后执料去来。
(同下)
第一折
(净扮赛卢医上,诗云)行医有斟酌,下药依《本草》。
死的医不活,活的医死了。
自家姓卢,人道我一手好医,都叫做赛卢医。
在这山阳县南门开着生药局。
在城有个蔡婆婆,我问他借了十两银子,本利该还他二十两;数次来讨这银子,我又无的还他。
若不来便罢,若来呵,我自有个主意!
我且在这药铺中坐下,看有甚么人来。
(卜儿上,云)老身蔡婆婆。
我一向搬在山阳县居住,尽也静办。
自十三年前窦天章秀才留下端云孩儿与我做儿媳妇,改了他小名,唤做窦娥。
自成亲之后,不上二年,不想我这孩儿害弱症死了。
媳妇儿守寡,又早三个年头,服孝将除了也。
我和媳妇儿说知,我往城外赛卢医家索钱去也。
(做行科,云)葛过隅头,转过屋角,早来到他家门首。
赛卢医在家么?
(卢医云)婆婆,家里来。
(卜儿云)我这两个银子长远了,你还了我罢。
(卢医云)婆婆,我家里无银子,你跟我庄上去取银子还你。
(卜儿云)我跟你去。
(做行科)(卢医云)来到此处,东也无人,西也无人,这里不下手,等甚么?
我随身带的有绳子。
兀那婆婆,谁唤你哩?
(卜儿云)在那里?
(做勒卜儿科。
孛老同副净张驴儿冲上,赛卢医慌走下。
孛老救卜儿科)(张驴儿云)爹,是个婆婆,争些勒杀了。
(孛老云)兀那婆婆,你是那里人氏?
姓甚名谁了因甚着这个人将你勒死?
(卜儿云)老身姓蔡,在城人氏,止有个寡媳妇儿,相守过日。
因为赛卢医少我二十两银子,今日与他取讨;谁想他嫌我到无人去处,要勒死我;赖这银于。
若不是遇着老的和哥哥呵,那得老身性命来!
(张驴儿云)爹,你听的他说么?
他家还有个媳妇哩!
救了他性命,他少不得要谢我。
不若你要这婆子,我要他媳妇儿,何等两便?
你和他说去。
(孛老云)兀那婆婆,你无丈夫,我无浑家,你肯与我做个老婆,意下如何?
(卜儿云)是何言语!
待我回家,多备些钱钞相谢。
(张驴儿云)你敢是不肯,故意将钱钞哄我?
赛卢医的绳子还在,我仍旧勒死了你罢。
(做拿绳科)(卜儿云)哥哥,待我慢慢地寻思咱!
(张驴儿云)你寻思些甚么?
你随我老子,我便要你媳妇儿。
(卜儿背云)我不依他,他又勒杀我。
罢、罢、罢,你爷儿两个,随我到家中去来。
(同下)(正旦上,云)妾身姓窦,小字端云,祖居楚州人氏。
我三岁上亡了母亲,七岁上离了父亲。
俺父亲将我嫁与蔡婆婆为儿媳妇,改名窦娥,至十七岁与夫成亲。
不幸丈夫亡化,可早三年光景,我今二十岁也。
这南门外有个赛卢医,他少俺婆婆银子,本利该二十两,数次索取不还。
今日俺婆婆亲自索取去了。
窦娥也,你这命好苦也呵!
(唱)
【仙吕】【点绛唇】满腹闲愁,数年禁受,天知否?
天若是知我情由,怕不待和天瘦。
【混江龙】则问那黄昏白昼,两般儿忘餐废寝几时休?
大都来昨宵梦里,和着这今日心头。
催人泪的是锦烂熳花枝横绣闼,断人肠的是剔团圝月色挂妆楼。
长则是急煎煎按不住意中焦,闷沉沉展不彻眉尖皱,越觉的情怀冗冗,心绪悠悠。
(云)似这等忧愁,不知几时是了也呵!
(唱)
【油葫芦】莫不是八字儿该载着一世忧?
谁似我无尽头!
须知道人心不似水长流。
我从三岁母亲身亡后,到七岁与父分离久。
嫁的个同住人,他可又拔着短筹;撇的俺婆妇每都把空房守,端的个有谁问,有谁瞅?
【天下乐】莫不是前世里烧香不到头,今也波生招祸尤?
劝今人早将来世修。
我将这婆侍养,我将这服孝守,我言词须应口。
(云)婆婆索钱去了,怎生这早晚不见回来?
(卜儿同孛老、张驴儿上)(卜儿云)你爷儿两个且在门首,等我先进去。
(张驴儿云)奶奶,你先进去,就说女婿在门首哩。
(卜儿见正旦科)(正旦云)奶奶回来了。
你吃饭么?
(卜儿做哭科,云)孩儿也,你教我怎生说波!
(正旦唱)
【一半儿】为甚么泪漫漫不住点儿流?
莫不是为索债与人家惹争斗?
我这里连忙迎接慌问候,他那里要说缘由。
(卜儿云)羞人答答的,教我怎生说波!
(正旦唱)则见他一半儿徘徊一半儿丑。
(云)婆婆,你为甚么烦恼啼哭那?
(卜儿云)我问赛卢医讨银子去,他赚我到无人去处,行起凶来,要勒死我。
亏了一个张老并他儿子张驴儿,救得我性命。
那张老就要我招他做丈夫,因这等烦恼。
(正旦云)婆婆,这个怕不中么!
你再寻思咱:俺家里又不是没有饭吃,没有衣穿,又不是少欠钱债,被人催逼不过;况你年纪高大,六十以外的人,怎生又招丈夫那?
(卜儿云)孩儿也,你说的岂不是!
但是我的性命全亏他这爷儿两个救的。
我也曾说道:待我到家,多将些钱物酬谢你救命之恩。
不知他怎生知道我家里有个媳妇儿,道我婆媳妇又没老公,他爷儿两个又没老婆,正是天缘天对。
若不随顺他,依旧要勒死我。
那时节我就慌张了,莫说自己许了他,连你也许了他。
儿也,这也是出于无奈。
(正旦云)婆婆,你听我说波。
(唱)
【后庭花】避凶神要择好日头,拜家堂要将香火修。
梳着个霜雪般白鬏髻,怎将这云霞般锦帕兜?
怪不的"女大不中留"。
你如今六旬左右,可不道到中年万事休!
旧恩爱一笔勾,新夫妻两意投,枉教人笑破口!
(卜儿云)我的性命都是他爷儿两个救的,事到如今,也顾不得别人笑话了。
(正旦唱)
【青哥儿】你虽然是得他、得他营救,须不是笋条、笋条年幼,刬的便巧画蛾眉成配偶?
想当初你夫主遗留,替你图谋,置下田畴,早晚羹粥,寒暑衣裘。
满望你鳏寡孤独,无捱无靠,母子每到白头。
公公也,则落得干生受!
(卜儿云)孩儿也,他如今只待过门。
喜事匆匆的,教我怎生回得他去?
(正旦唱)
【寄生草】你道他匆匆喜,我替你倒细细愁:愁则愁兴阑珊咽不下交欢酒,愁则愁眼昏腾扭不上同心扣,愁则愁意朦胧睡不稳芙蓉褥。
你待要笙歌引至画堂前,我道这姻缘敢落在他人后。
(卜儿云)孩儿也,再不要说我了。
他爷儿两个都在门首等候,事已至此,不若连你也招了女婿罢!
(正旦云)婆婆,你要招你自招,我并然不要女婿。
(卜儿云)那个是要女婿的?
争奈他爷儿两个自家捱过门来,教我如何是好?
(张驴儿云)我们今日招过门去也。
帽儿光光,今日做个新郎;袖儿窄窄,今日做个娇客。
好女婿,好女婿,不枉了,不枉了。
(同孛老入拜科)(正旦做不礼科,云)兀那厮,靠后!
(唱)
【赚煞】我想这妇人每休信那男儿口。
婆婆也,怕没的贞心儿自守,到今日招着个村老子,领着个半死囚。
(张驴儿做嘴脸料,云)你看我爷儿两个这等身段,尽也选得女婿过,你不要错过了好时辰,我和你早些儿拜堂罢。
(正旦不礼科,唱)则被你坑杀人燕侣莺俦。
婆婆也,你岂不知羞!
俺公公撞府冲州,挣扎的铜斗儿家缘百事有。
想着俺公公置就,怎忍教张驴儿情受?
(张驴儿做扯正旦拜科,正旦推跌科,唱)兀的不是俺没丈夫的妇女下场头!
(下)(卜儿云)你老人家不要恼躁。
难道你有活命之恩,我岂不思量报你?
只是我那媳妇儿气性最不好惹的,既是他不肯招你儿子,教我怎好招你老人家?
我如今拚的好酒好饭,养你爷儿两个在家,待我慢慢的劝化俺媳妇儿。
待他有个回心转意,再作区处。
(张驴儿云)这歪剌骨!
便是黄花女儿,刚刚扯的一把,也不消这等使性,平空的推了我一交,我肯干罢!
就当面赌个誓与你:我今生今世不要他做老婆,我也不算好男子!
(词云)美妇人我见过万千向外,不似这小妮子生得十分惫赖。
我救了你老性命死里重生,怎割舍得不肯把肉身陪待?
(同下)
第二折
(赛卢医上,诗云)小子太医出身,也不知道医死多人。
何尝怕人告发,关了一日店门?
在城有个蔡家婆子,刚少的他二十两花银,屡屡亲来索取,争些捻断脊筋。
也是我一时智短,将他赚到荒村,撞见两个不识姓名男子,一声嚷道:"浪荡乾坤,怎敢行凶撒泼,擅自勒死平民!
"吓得我丢了绳索,放开脚步飞奔。
虽然一夜无事,终觉失精落魂;方知人命关天关地,如何看做壁上灰尘?
从今改过行业,要得灭罪修因。
将以前医死的性命,一个个都与他一卷超度的经文。
小子赛卢医的便是。
只为要赖蔡婆婆二十两银子,赚他到荒僻去处,正待勒死他,谁想遇见两个汉子,救了他去。
若是再来讨债时节,教我怎生见他?
常言道的好:"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喜得我是孤身,又无家小连累;不若收拾了细软行李,打个包儿,悄悄的躲到别处,另做营生,岂不干净!
(张驴儿上,云)自家张驴儿。
可奈那窦娥百般的不肯随顺我;如今那老婆子害病,我讨服毒药与他吃了,药死那老婆子,这小妮子好歹做我的老婆。
(做行科,云)且住,城里人耳目广,口舌多,倘见我讨毒药,可不嚷出事来?
我前日看见南门外有个药铺,此处冷静,正好讨药。
(做到科,叫云)太医哥哥,我来讨药的。
(赛卢医云)你讨甚么药?
(张驴儿云)我讨服毒药。
(赛卢医云)谁敢合毒药与你?
这厮好大胆也!
(张驴儿云)你真个不肯与我药么?
(赛卢医云)我不与你,你就怎地我?
(张驴儿做拖卢云)好呀,前日谋死蔡婆婆的不是你来!
你说我不认的你哩,我拖你见官去!
(赛卢医做慌科,云)大哥,你放我,有药,有药。
(做与药科,张驴儿云)既然有了药,且饶你罢。
正是:"得放手时须放手,得饶人处且饶人。
"(下)(赛卢医云)可不晦气!
刚刚讨药的这人,就是救那婆子的。
我今日与了他这服毒药去了,以后事发,越越要连累我。
趁早几儿关上药铺,到涿州卖老鼠药去也。
(下)(卜儿上,做病伏几科)(孛老同张驴儿上,云)老汉自到蔡婆婆家来,本望做个接脚,却被他媳妇坚执不从。
那婆婆一向收留俺爷儿两个在家同住,只说"好事不在忙",等慢慢里劝转他媳妇;谁想那婆婆又害起病来。
孩儿,你可曾算我两个的八字,红鸾天喜几时到命哩?
(张驴儿云)要看甚么天喜到命!
只赌本事,做得去,自去做。
(孛老云)孩儿也,蔡婆婆害病好几日了,我与你去问病波。
(做见卜儿问科,云)婆婆,你今日病体如何?
(卜儿云)我身子十分不快哩。
(孛老云)你可想些甚么吃?
(卜儿云)我思量些羊肚儿汤吃。
(孛老云)孩儿,你对窦娥说,做些羊肚儿汤与婆婆吃。
(张驴儿向古门云)窦娥,婆婆想羊肚儿汤吃,快安排将来。
(正旦持汤上,云)妾身窦娥是也。
有俺婆婆不快,想羊肚汤吃,我亲自安排了与婆婆吃去。
婆婆也,我这寡妇人家,凡事也要避些嫌疑,怎好收留那张驴儿父子两个?
非亲非眷的,一家儿同住,岂不惹外人谈议?
婆婆也,你莫要背地里许了他亲事,连我也累做不清不洁的。
我想这妇人心,好难保也呵!
(唱)
【南吕】【一枝花】他则待一生鸳帐眠,那里肯半夜空房睡;他本是张郎妇,又做了李郎妻。
有一等妇女每相随,并不说家克计,则打听些闲是非;说一会不明白打风的机关,使了些调虚嚣捞龙的见识。
【梁州第七】这一个似卓氏般当垆涤器,这一个似孟光般举案齐眉,说的来藏头盖脚多伶俐!
道着难晓,做出才知。
旧恩忘却,新爱偏宜;坟头上土脉犹湿,架儿上又换新衣。
那里有奔丧处哭倒长城?
那里有浣纱时甘投大水?
那里有上山来便化顽石?
可悲,可耻!
妇人家直恁的无仁义。
多淫奔,少志气,亏杀前人在那里,更休说百步相随。
(云)婆婆,羊肚儿汤做成了,你吃些儿波。
(张驴儿云)等我拿去。
(做接尝科,云)这里面少些盐醋,你去取来。
(正旦下)(张驴儿放药科)(正旦上,云)这不是盐醋!
(张驴儿云)你倾下些。
(正旦唱)
【隔尾】你说道少盐欠醋无滋味,加料添椒才脆美。
但愿娘亲早痊济,饮羹汤一杯,胜甘露灌体,得一个身子平安倒大来喜。
(孛老云)孩儿,羊肚汤有了不曾?
(张驴儿云)汤有了,你拿过去。
(孛老将汤云)婆婆,你吃些汤儿。
(卜儿云)有累你。
(做呕科,云)我如今打呕,不要这汤吃了,你老人家吃罢。
(孛老云)这汤特做来与你吃的,便不要吃,也吃一口儿。
(卜儿云)我不吃了,你老人家请吃。
(孛老吃科)(正旦唱)
【贺新郎】一个道你请吃,一个道婆先吃,这言语听也难听,我可是气也不气!
想他家与咱家有甚的亲和戚?
怎不记旧日夫妻情意,也曾有百纵千随?
婆婆也,你莫不为"黄金浮世宝,白发故人稀",因此上把旧恩情,全不比新知契?
则待要百年同墓穴,那里肯千里送寒衣?
(孛老云)我吃下这汤去,怎觉昏昏沉沉的起来?
(做倒科)(卜儿慌科,云)你老人家放精细着,你挣扎着些儿。
(做哭科,云)兀的不是死了也!
(正旦唱)
【斗虾蟆】空悲戚,没理会,人生死,是轮回。
感着这般病疾,值着这般时势,可是风寒暑湿,或是饥饱劳役,各人症候自知。
人命关天关地,别人怎生替得?
寿数非干今世。
相守三朝五夕,说甚一家一计?
又无羊酒缎匹,又无花红财礼;把手为活过日,撒手如同休弃。
不是窦娥忤逆,生怕旁人论议。
不如听咱劝你,认个自家晦气,割舍的一具棺材停置,几件布帛收拾,出了咱家门里,送入他家坟地。
这不是你那从小儿年纪指脚的夫妻。
我其实不关亲,无半点忄西惶泪。
休得要心如醉,意似痴,便这等嗟嗟怨怨,哭哭啼啼。
(张驴儿云)好也啰!
你把我老子药死了,更待干罢!
(卜儿云)孩儿,这事怎了也?
(正旦云)我有甚么药在那里?
都是他要盐醋时,自家倾在汤儿里的。
(唱)
【隔尾】这厮搬调咱老母收留你,自药死亲爷待要唬吓谁?
(张驴儿云)我家的老子,倒说是我做儿子的药死了,人也不信。
(做叫科,云)四邻八舍听着:窦娥药杀我家老子哩!
(卜儿云)罢么,你不要大惊小怪的,吓杀我也!
(张驴儿云)你可怕么?
(卜儿云)可知怕哩。
(张驴儿云)你要饶么?
(卜儿云)可知要饶哩。
(张驴儿云)你教窦娥随顺了我,叫我三声嫡嫡亲亲的丈夫,我便饶了他。
(卜儿云)孩儿也,你随顺了他罢。
(正旦云)婆婆,你怎说这般言语!
(唱)我一马难将两鞍鞴,想男儿在日曾两年匹配,却教我改嫁别人,其实做不得。
(张驴儿云)窦娥,你药杀了俺老子,你要官休?
要私休?
(正旦云)怎生是官休?
怎生是私休?
(张驴儿云)你要官休呵,拖你到官司,把你三推六问!
你这等瘦弱身子,当不过拷打,怕你不招认药死我老子的罪犯!
你要私休呵,你早些与我做了老婆,倒也便宜了你。
(正旦云)我又不曾药死你老子,情愿和你见官去来。
(张驴儿拖正旦、卜儿下)(净扮孤引祗候上,诗云)我做官人胜别人,告状来的要金银。
若是上司当刷卷,在家推病不出门。
下官楚州太守桃杌是也。
今早升厅坐衙,左右,喝撺厢。
(祗候幺喝科)(张驴儿拖正旦、卜儿上,云)告状,告状!
(祗候云)拿过来。
(做跪见,孤亦跪科,云)请起。
(祗候云)相公,他是告状的,怎生跪着他?
(孤云)你不知道,但来告状的,就是我衣食父母。
(祗候幺喝科,孤云)那个是原告?
那个是被告?
从实说来!
(张驴儿云)小人是原告张驴儿,告这媳妇儿,唤做窦娥,合毒药下在羊肚汤儿里,药死了俺的老子。
这个唤做蔡婆婆,就是俺的后母。
望大人与小人做主咱!
(孤云)是那一个下的毒药?
(正旦云)不干小妇人事。
(卜儿云)也不干老妇人事。
(张驴儿云)也不干我事。
(孤云)都不是,敢是我下的毒药未?
(正旦云)我婆婆也不是他后母,他自姓张,我家姓蔡。
我婆婆因为与赛卢医索钱,被他赚到郊外,勒死我婆婆;却得他爷儿两个救了性命。
因此我婆婆收留他爷儿两个在家,养膳终身,报他的恩德。
谁知他两个倒起不良之心,冒认婆婆做了接脚,要逼勒小妇人做他媳妇。
小妇人元是有丈夫的,服孝未满,坚执不从。
适值我婆婆患病,着小妇人安排羊肚汤儿吃。
不知张驴儿那里讨得毒药在身,接过汤来,只说少些盐醋,支转小妇人,暗地倾下毒药。
也是天幸,我婆婆忽然呕吐,不要汤吃。
让与他老子吃;才吃的几口便死了,与小妇人并无干涉。
只望大人高抬明镜,替小妇人做主咱!
(唱)
【牧羊关】大人你明如镜,清似水,照妾身肝胆虚实。
那羹本五味俱全,除了外百事不知。
他推道尝滋味,吃下去便昏迷。
不是妾讼庭上胡支对,大人也,却教我平白地说甚的?
(张驴儿云)大人详情:他自姓蔡,我自姓张。
他婆婆不招俺父亲接脚,他养我父子两个在家做甚么?
这媳妇儿年纪虽小,极是个赖骨顽皮,不怕打的。
(孤云)人是贱虫,不打不招。
左右,与我选大棍子打着!
(祗候打正旦,三次喷水科)(正旦唱)
【骂玉郎】这无情棍棒教我捱不的。
婆婆也,须是你自做下,怨他谁?
劝普天下前婚后嫁婆娘每,都看取我这般傍州例。
【感皇恩】呀!
是谁人唱叫扬疾,不由我不魄散魂飞。
恰消停,才苏醒,又昏迷。
捱千般打拷,万种凌逼,一杖下,一道血,一层皮。
【采茶歌】打的我肉都飞,血淋漓,腹中冤枉有谁知!
则我这小妇人毒药来从何处也?
天那,怎么的覆盆不照太阳晖!
(孤云)你招也不招?
(正旦云)委的不是小妇人下毒药来。
(孤云)既然不是,你与我打那婆子!
(正旦忙云)住、住、住,休打我婆婆。
情愿我招了罢,是我药死公公来。
(孤云)既然招了,着他画了伏状,将枷来枷上,下在死囚牢里去。
到来日判个"斩"字,押付市曹典刑。
(卜儿哭科,云)窦娥孩儿,这都是我送了你性命。
兀的不痛杀我也!
(正旦唱)
【黄锺尾】我做了个衔冤负屈没头鬼,怎肯便放了你好包荒淫漏面贼!
想人心不可欺,冤枉事天地知,争到头,竞到底,到如今待怎的?
情愿认药杀公公,与了招罪。
婆婆也,我若是不死呵,如何救得你?
(随祗候押下)
(张驴儿做叩头科,云)谢青天老爷做主!
明日杀了窦娥,才与小人的老子报的冤。
(卜儿哭科,云)明日市曹中杀窦娥孩儿也,兀的不痛煞我也!
(孤云)张驴儿、蔡婆婆,都取保状,着随衙听侯。
左右,打散堂鼓,将马来,回私宅去也。
(同下)
第三折
(外扮监斩官上,云)下官监斩官是也。
今日处决犯人,着做公的把住巷口,休放往来人闲走。
(净扮公人鼓三通、锣三下科。
刽子磨旗、提刀,押正旦带枷上)(刽子云)行动些,行动些,监斩官去法场上多时了!
(正旦唱)
【正宫】【端正好】没来由犯王法,不堤防遭刑宪,叫声屈动地惊天!
顷刻间游魂先赴森罗殿,怎不将天地也生埋怨?
【滚绣球】有日月朝暮悬,有鬼神掌著生死权,天地也,只合把清浊分辨,可怎生糊突了盗跖、颜渊?
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
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元来也这般顺水推船。
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
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
哎,只落得两泪涟涟。
(刽子云)快行动些,误了时辰也。
(正旦唱)
【倘秀才】则被这枷扭的我左侧右偏,人拥的我前合后偃,我窦娥向哥哥行有句言。
(刽子云)你有甚么话说?
(正旦唱)前街里去心怀恨,后街里去死无冤,休推辞路远。
(刽子云)你如今到法场上面,有甚么亲眷要见的,可教他过来,见你一面也好。
(正旦唱)
【叨叨令】可怜我孤身只影无亲眷,则落的吞声忍气空嗟怨。
(刽子云)难道你爷娘家也没的?
(正旦云)止有个爹爹,十三年前上朝取应去了,至今杳无音信。
(唱)早已是十年多不睹爹爹面。
(刽子云)你适才要我往后街里去,是甚么主意?
(正旦唱)怕则怕前街里被我婆婆见。
(刽子云)你的性命也顾不得,怕他见怎的?
(正旦云)俺婆婆若见我披枷带锁赴法场餐刀去呵,(唱)枉将他气杀也么哥,枉将他气杀也么哥!
告哥哥,临危好与人行方便。
(卜儿哭上科,云)天那,兀的不是我媳妇儿!
(刽子云)婆子靠后!
(正旦云)既是俺婆婆来了,叫他来,待我嘱付他几句话咱。
(刽子云)那婆子,近前来,你媳妇要嘱付你话哩。
(卜儿云)孩儿,痛杀我也!
(正旦云)婆婆,那张驴儿把毒药放在羊肚儿汤里,实指望药死了你,要霸占我为妻。
不想婆婆让与他老子吃,倒把他老子药死了。
我怕连累婆婆,屈招了药死公公,今日赴法场典刑。
婆婆,此后遇着冬时年节,月一十五,有瀽不了的浆水饭,瀽半碗儿与我吃;烧不了的纸钱,与窦娥烧一陌儿。
则是看你死的孩儿面上!
(唱)
【快活三】念窦娥葫芦提当罪愆,念窦娥身首不完全,念窦娥从前已往干家缘。
婆婆也,你只看窦娥少爷无娘面。
【鲍老儿】念窦娥伏侍婆婆这几年,遇时节将碗凉浆奠;你去那受刑法尸骸上烈些纸钱,只当把你亡化的孩儿荐。
(卜儿哭科,云)孩儿放心,这个老身都记得。
天那,兀的不痛杀我也!
(正旦唱)婆婆也,再也不要啼啼哭哭,烦烦恼恼,怨气冲天。
这都是我做窦娥的没时没运,不明不暗,负屈衔冤。
(刽子做喝科,云)兀那婆子靠后,时辰到了也。
(正旦跪科)(刽子开枷科)(正旦云)窦娥告监斩大人,有一事肯依窦娥,便死而无怨。
(监斩官云)你有甚么事?
你说。
(正旦云)要一领净席,等我窦娥站立;又要丈二白练,挂在旗枪上:若是我窦娥委实冤枉,刀过处头落,一腔热血休半点儿沾在地下,都飞在白练上者。
(监斩官云)这个就依你,打甚么不紧。
(刽子做取席站科,又取白练挂旗上科)(正旦唱)
【耍孩儿】不是我窦娥罚下这等无头愿,委实的冤情不浅;若没些儿灵圣与世人传,也不见得湛湛青天。
我不要半星热血红尘洒,都只在八尺旗枪素练悬。
等他四下里皆瞧见,这就是咱苌弘化碧,望帝啼鹃。
(刽子云)你还有甚的说话?
此时不对监斩大人说,几时说那?
(正旦再跪科,云)大人,如今是三伏天道,若窦娥委实冤枉,身死之后,天降三尺瑞雪,遮掩了窦娥尸首。
(监斩官云)这等三伏天道,你便有冲天的怨气,也召不得一片雪来,可不胡说!
(正旦唱)
【二煞】你道是暑气暄,不是那下雪天;岂不闻飞霜六月因邹衍?
若果有一腔怨气喷如火,定要感的六出冰花滚似绵,免着我尸骸现;要什么素车白马,断送出古陌荒阡!
(正里再跪科,云)大人,我窦娥死的委实冤枉,从今以后,着这楚州亢旱三年!
(监斩官云)打嘴!
那有这等说话!
(正旦唱)
【一煞】你道是天公不可期,人心不可怜,不知皇天也肯从人愿。
做甚么三年不见甘霖降?
也只为东海曾经孝妇冤,如今轮到你山阳县。
这都是官吏每无心正法,使百姓有口难言!
(刽子做磨旗科,云)怎么这一会儿天色阴了也?
(内做风科,刽子云)好冷风也!
(正旦唱)
【煞尾】浮云为我阴,悲风为我旋,三桩儿誓愿明题遍。
(做哭科,云)婆婆也,直等待雪飞六月,亢旱三年呵,(唱)那其间才把你个屈死的冤魂这窦娥显!
(刽子做开刀,正旦倒科)(监斩官惊云)呀,真个下雪了,有这等异事!
(刽子云)我也道平日杀人,满地都是鲜血,这个窦娥的血都飞在那丈二白练上,并无半点落地,委实奇怪。
(监斩官云)这死罪必有冤枉。
早两桩儿应验了,不知亢旱三年的说话,准也不准?
且看后来如何。
左右,也不必等待雪睛,便与我抬他尸首,还了那蔡婆婆去罢。
(众应科,抬尸下)
第四折
(窦天章冠带引丑张千、祗从上,诗云)独立空堂思黯然,高峰月出满林烟。
非关有事人难睡。
自是惊魂夜不眠。
老夫窦天章是也。
自离了我那端云孩儿,可早十六年光景。
老夫自到京师,一举及第,官拜参知政事。
只因老夫廉能清正,节操坚刚,谢圣恩可怜,加老夫两淮提刑肃正廉访使之职,随处审囚刷卷,体察滥官污吏,容老夫先斩后奏。
老夫一喜一悲:喜呵,老夫身居台省,职掌刑名,势剑金牌,威权万里;悲呵,有端云孩儿,七岁上与了蔡婆婆为儿媳妇。
老夫自得官之后,使人往楚州问蔡婆婆家。
他邻里街坊道:自当年蔡婆婆不知搬在那里去了,至今音信皆无。
老夫为端云孩儿,啼哭的眼目昏花,忧愁的须发斑白。
今日来到这淮南地面,不知这楚州为何三年不雨?
老夫今在这州厅安歇。
张千,说与那州中大小属官,今日免参,明日早见。
(张千向古门云)一应大小属官:今日免参,明日早见。
(窦天章云)张千,说与那六房吏典:但有合刷照文卷,都将来,待老夫灯下看几宗波。
(张千送文卷科)(窦天章云)张千,你与我掌上灯。
你每都辛苦了,自去歇息罢。
我唤你便来,不唤你休来。
(张千点灯,同祗从下)(窦天章云)我将这文卷看几宗咱。
"一起犯人窦娥,将毒药致死公公。
……"我才看头一宗文卷,就与老夫同姓;这药死公公的罪名,犯在十恶不赦。
俺同姓之人,也有不畏法度的。
这是问结了文书,不看他罢。
我将这文卷压在底下,别看一宗咱。
(做打呵欠科,云)不觉的一阵昏沉上来,皆因老夫年纪高大,鞍马劳困之故。
待我搭伏定书案,歇息些儿咱。
(做睡科。
魂旦上,唱)
【双调】【新水令】我每日哭啼啼守住望乡台,急煎煎把仇人等待,慢腾腾昏地里走,足律律旋风中来。
则被这雾锁云埋,撺掇的鬼魂快。
(魂旦望科,云)门神户尉不放我进去。
我是廉访使窦天章女孩儿。
因我屈死,父亲不知,特来托一梦与他咱。
(唱)
【沉醉东风】我是那提刑的女孩,须不比现世的妖怪。
怎不容我到灯影前,却拦截在门木呈外?
(做叫科,云)我那爷爷呵,(唱)枉自有势剑金牌,把俺这屈死三年的腐骨骸,怎脱离无边苦海?
(做入见哭科,窦天章亦哭科,云)端云孩儿,你在那里来?
(魂旦虚下)(窦天章做醒科,云)好是奇怪也!
老夫才合眼去,梦见端云孩儿,恰便似来我跟前一般;如今在那里?
我且再看这文卷咱。
(魂旦上,做弄灯科)(窦天章云)奇怪,我正要看文卷,怎生这灯忽明忽灭的?
张千也睡着了,我自己剔灯咱。
(做剔灯,魂旦翻文卷科)(窦天章云)我剔的这灯明了也,再看几宗文卷。
一起犯人窦娥,药死公公。
……(做疑怪科,云)这一宗文卷,我为头看过,压在文卷底下,怎生又在这上头?
这几时问结了的,还压在底下,我别看一宗文卷波。
(魂旦再弄灯科)(窦天章云)怎么这灯又是半明半暗的?
我再剔这灯咱。
(做剔灯,魂旦再翻文卷科。
窦天章云)我剔的这灯明了,我另拿一宗文卷看咱。
一起犯人窦娥,药死公公。
……呸!
好是奇怪!
我才将这文书分明压在底下,刚剔了这灯,怎生又翻在面上?
莫不是楚州后厅里有鬼么?
便无鬼呵,这桩事必有冤枉。
将这文卷再压在底上,待我另看一宗如何?
(魂旦又弄灯科)(窦天章云)怎么这灯又不明了,敢有鬼弄这灯?
我再剔一剔去。
(做剔灯科,魂旦上,做撞见科,窦天章举剑击桌科,云)呸!
我说有鬼!
兀那鬼魂:老夫是朝廷钦差,带牌走马肃政廉访使。
你向前来,一剑挥之两段。
张千,亏你也睡的着!
快起来,有鬼,有鬼。
兀的不吓杀老夫也!
(魂旦唱)
【乔牌儿】则见他疑心儿胡乱猜,听了我这哭声儿转惊骇。
哎,你个窦天章直恁的威风大,且受你孩儿窦娥这一拜。
〔窦天章云〕兀那鬼魂,你道窦天章是你父亲,受你孩儿窦娥拜,你敢错认了也!
我的女儿叫做端云,七岁上与了蔡婆婆为儿媳妇。
你是窦娥,名字差了,怎生是我女孩儿?
〔魂旦云〕父亲,你将我与了蔡婆婆家,改名做窦娥了也。
〔窦天章云〕你便是端云孩儿,我不问你别的,这药死公公,是你不是?
〔魂旦云〕是你孩儿来。
〔窦天章云〕噤声,你这小妮子,老夫为你啼哭的眼也花了,忧愁的头也白了,你刬地犯了十恶大罪,受了典刑。
我今日官居台省,职掌刑名,来此两淮审囚刷卷,体察滥官污吏,你是我亲生之女,老夫将你治不的,怎治他人?
我当初将你嫁与他家呵,要你三从四德:三从者,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
四德者,事公姑,敬夫主,和妯娌,睦街坊。
今三从四德全无,刬地犯了十恶大罪。
我窦家三辈无犯法之男,五世无再婚之女,到今日被你辱没祖宗世德,又连累我的清名。
你快与其我细吐真情,不要虚言支对,若说的有半厘差错,牒发你城隍祠内,着你永世不得人身,罚在阴山,永为饿鬼。
〔魂旦云〕父亲停嗔息怒,暂罢狼虎之威,听你孩儿慢慢的说一遍咱。
我三岁上亡了母亲,七岁上离了父亲,你将我送与蔡婆婆做儿媳妇。
至十七岁与夫配合,才得两年,不幸儿夫亡化,和俺婆婆守寡。
这山阳县南门外有个赛卢医,他少俺婆婆二十两银子。
俺婆婆去取讨,被他赚到郊外,要将婆婆勒死,不想撞见张驴儿父子两个,救了俺婆婆性命。
那张驴儿知道我家有个守寡的媳妇,便道:“你婆儿媳妇既无丈夫,不若招我父子两个。“
俺婆婆初也不肯,那张驴儿道:“你若不肯,我依旧勒死你。“
俺婆婆惧怕,不得已含糊许了。
只得将他父子两个领到家中,养他过世。
有张驴儿数次调戏你女孩儿,我坚执不从。
那一日俺婆婆身子不快,想羊肚儿汤吃,你孩儿安排了汤。
适值张驴儿父子两个问病,道:“将汤来我尝一尝。“
说:“汤便好,只少些盐醋。“
赚的我去取盐醋,他就暗地里下了毒药,实指望药杀俺婆婆,要强逼我成亲。
不想俺婆婆偶然发呕,不要汤吃,却让与老张吃,随即七窍流血药死了。
张驴儿便道:“窦娥药死了俺老子,你要官休要私休?“
我便道:“怎生是官休?
怎生是私休?“
他道:“要官休,告到官司,你与俺老子偿命。
若私休,你便与我做老婆。“
你孩儿便道:“好马不备双鞍,烈女不更二夫,我至死不与你做媳妇,我请愿和你见官去。“
他将你孩儿拖到官中,受尽三推六问,吊拷绷扒,便打死孩儿也不肯认。
怎当州官见你孩儿不认,便要拷打俺婆婆;我怕婆婆年老,受刑不起,只得屈认了。
因此押赴法场.将我典刑。
你孩儿对天发下三桩誓愿:第一桩要丈二白练挂在旗枪上,若系冤枉,刀过头落,一腔热血休滴在地下,都飞在白练上;第二桩,现今三伏天道,下三尺瑞雪,遮掩你孩儿尸首;第三桩,着他楚州大旱三年。
果然血飞上白练,六月下雪,三年不雨,都是为你孩儿来。
〔诗云〕不告官司只告天,心中怨气口难言,防他老母遭刑宪,情愿无辞认罪愆。
三尺琼花骸骨掩,一腔热血练旗悬,岂独霜飞邹衍屈,今朝方表窦娥冤。
〔唱〕
【雁儿落】你看这文卷曾道来不道来,则我这冤枉要忍耐如何耐?
我不肯顺他人,倒着我赴法场;我不肯辱祖上,倒把我残生坏。
【得胜令】呀,今日个搭伏定摄魂台,一灵儿怨哀哀。
父亲也,你现拿着刑名事,亲蒙圣主差。
端详这文册,那厮乱纲常,合当败。
便万剐了乔才,还道报冤仇不畅怀!
(窦天章做泣科,云)哎,我那屈死的儿,则被你痛杀我也!
我且问你:这楚州三年不雨,可真个是为你来?
(魂旦云)是为你孩儿来。
(窦天章云)有这等事!
到来朝,我与你做主。
(诗云)白头亲苦痛哀哉,屈杀了你个青春女孩。
只恐怕天明了,你且回去,到来日我将文卷改正明白。
(魂旦暂下)(窦天章云)呀,天色明了也。
张千,我昨日看几宗文卷,中间有一鬼魂来诉冤枉。
我唤你好几次,你再也不应,直恁的好睡那?
(张千云)我小人两个鼻于孔一夜不曾闭,并不听见女鬼诉甚么冤状,也不曾听见相公呼唤。
(窦天章做叱科,云)口退!
今早升厅坐衙,张千,喝撺厢者。
(张千做幺喝科,云)在衙人马平安!
抬书案!
(禀云)州官见。
(外扮州官入参科)(张千云)该房吏典见。
(丑扮吏入参见科)(窦天章问云)你这楚州一郡,三年不雨,是为着何来?
(州官云)这个是天道亢旱,楚州百姓之灾,小官等不知其罪。
(窦天章做怒云)你等不知罪么?
那山阳县,有用毒药谋死公公犯妇窦娥,他问斩之时曾发愿道:"若是果有冤枉,着你楚州三年不雨,寸草不生。
"可有这件事来?
(州官云)这罪是前升任桃州守问成的,现有文卷。
(窦天章云)这等糊涂的官,也着他升去!
你是继他任的,三年之中,可曾祭这冤妇么?
(州官云)此犯系十恶大罪,元不曾有祠,所以不曾祭得。
(窦天章云)昔日汉朝有一孝妇守寡,其姑自缢身死,其姑女告孝妇杀姑,东海太守将孝妇斩了。
只为一妇含冤,致令三年不雨。
后于公治狱,仿佛见孝妇抱卷哭于厅前。
于公将文卷改正,亲祭孝妇之墓,天乃大雨。
今日你楚州大旱,岂不正与此事相类?
张千,分付该房签牌下山阳县,着拘张驴儿、赛卢医、蔡婆婆一起人犯人速解审,毋得违误片刻者。
(张千云)理会得。
(下)(丑扮解子,押张驴儿、蔡婆婆同张千上。
禀云)山阳县解到审犯听点。
(窦天章云)张驴儿。
(张驴儿云)有。
(窦天章云)蔡婆婆。
(蔡婆婆云)有。
(窦天章云)怎么赛卢医是紧要人犯不到?
(解子云)赛卢医三年前在逃,一面着广捕批缉拿去了,待获日解审。
(窦天章云)张驴儿,那蔡婆婆是你的后母么?
(张驴儿云)母亲好冒认的?
委实是。
(窦天章云)这药死你父亲的毒药,卷上不见有合药的人,是那个合的毒药?
(张驴儿云)是窦娥自合就的毒药。
(窦天章云)这毒药必有一个卖药的医铺。
想窦娥是个少年寡妇,那里讨这药来?
张驴儿,敢是你合的毒药么?
(张驴儿云)若是小人合的毒药,不药别人,倒药死自家老子?
(窦天章云)我那屈死的儿口乐,这一节是紧
要公案,你不自来折辩,怎得一个明白?
你如今冤魂却在那里?
(魂旦上,云)张驴儿,这药不是你合的,是那个合的?
(张驴儿做怕科,云)有鬼,有鬼,撮盐入水。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
(魂旦云)张驴儿,你当日下毒药在羊肚儿汤里,本意药死俺婆婆,要逼勒我做浑家。
不想俺婆婆不吃,让与你父亲吃,被药死了。
你今日还敢赖哩!
(唱)
【川拨掉】猛见了你这吃敲材,我只问你这毒药从何处来?
你本意待暗里栽排,要逼勒我和谐,倒把你亲爷毒害,怎教咱替你耽罪责!
(魂旦做打张驴儿科)(张驴儿做避科,云)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今,敕!
大人说这毒药.必有个卖药的医铺,若寻得这卖药的人来和小人折对,死也无词。
(丑扮解子解赛卢医上,云)山阳县续解到犯人一名赛卢医。
(张千喝云)当面。
(窦天章云)你三年前要勒死蔡婆婆,赖他银子,这事怎么说?
(赛卢医叩头科,云)小的要赖蔡婆婆银子的情是有的。
当被两个汉子救了,那婆婆并不曾死。
(窦天章云)这两个汉子,你认的他叫做甚么名姓?
(赛卢医云)小的认便认得,慌忙之际可不曾问的他名姓。
(窦天章云)现有一个在阶下,你去认来。
(窦卢医做下认科,云)这个是蔡婆婆。
(指张驴儿云)想必这毒药事发了。
(上云)是这一个。
容小的诉禀;当日要勒死蔡婆婆时,正遇见他爷儿两个救了那婆婆去。
过得几日,他到小的铺中讨服毒药。
小的是念佛吃斋人,不敢做昧心的事。
说道:"铺中只有官料药,并无甚么毒药。
"他就睁着眼道:"你昨日在郊外要勒死蔡婆婆,我拖你见官去!
"小的一生最怕的是见官,只得将一服毒药与了他去。
小的见他生相是个恶的,一定拿这药去药死了人,久后败露,必然连累。
小的一向逃在涿州地方,卖些老鼠药。
刚刚是老鼠被药杀了好几个,药死人的药其实再也不曾合。
(魂旦唱)
【七弟兄】你只为赖财,放乖,要当灾。
(带云)这毒药呵,(唱)原来是你赛卢医出卖,张驴儿买,没来由填做我犯由牌,到今日官去衙门在。
(窦天章云)带那蔡婆婆上来!
我看你也六十外人了,家中又是有钱钞的,如何又嫁了老张,做出这等事来?
(蔡婆婆云)老妇人因为他爷儿两个救了我的性命,收留他在家养膳过世。
那张驴儿常说要将他老子接脚进来,老妇人并不曾许他。
(窦天章云)这等说,你那媳妇就不该认做药死公公了。
(魂旦云)当日问官要打俺婆婆,我怕他年老,受刑不起,因此咱认做药死公公,委实是屈招个!
(唱)
【梅花酒】你道是咱不该,这招状供写的明白。
本一点孝顺的心怀,倒做了惹祸的胚胎。
我只道官吏每还覆勘,怎将咱屈斩首在长街!
第一要素旗枪鲜血洒,第二要三尺雪将死尸埋,第三要三年旱示天灾:咱誓愿委实大。
【收江南】呀,这的是"衙门从古向南开,就中无个不冤哉"!
痛杀我娇姿弱体闭泉台,早三年以外,则落的悠悠流恨似长淮。
(窦天章云)端云儿也,你这冤枉我已尽知,你且回去。
待我将这一起人犯并原问官吏另行定罪。
改日做个水陆道场,超度你生天便了。
(魂旦拜科,唱)
【鸳鸯煞尾】从今后把金牌势剑从头摆,将滥官污吏都杀坏,与天子分忧,万民除害。
(云)我可忘了一件:爹爹,俺婆婆年纪高大,无人侍养,你可收恤家中,替你孩儿尽养生送死之礼,我便九泉之下,可也瞑目。
(窦天章云)好孝顺的儿也!
(魂旦唱)嘱付你爹爹,收养我奶奶。
要怜他无妇无儿,谁管顾年衰迈!
再将那文卷舒开,(带云)爹爹,也把我窦娥名下,(唱)屈死的招伏罪名儿改。
(下)(窦天章云)唤那蔡婆婆上来。
你可认的我么?
(蔡婆婆云)老妇人眼花了,不认的。
(窦天章云)我便是窦天章。
这才的鬼魂,便是我屈死的女孩儿端云。
你这一行人,听我下断:张驴儿毒杀亲爷,谋占寡妇,合拟凌迟,押付市曹中,钉上木驴,剐一百二十刀处死。
升任州守桃杌并该房吏典,刑名违错,各杖一百,永不叙用。
赛卢医不合赖钱,勒死平民;又不合修合毒药,致伤人命,发烟瘴地面,永远充军。
蔡婆婆我家收养。
窦娥罪改正明白。
(词云)莫道我念亡女与他又罪消愆,也只可怜见楚州郡大旱三年。
昔于公曾表白东海孝妇,果然是感召得灵雨如泉。
岂可便推诿道天灾代有,竟不想人之意感应通天。
今日个将文卷重行改正,方显的王家法不使民冤。
题目秉鉴持衡廉访法
正名感天动地窦娥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