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城员外丞,心迹两屈奇。
往岁战词赋,不将势力随。
下驴入省门,左右惊纷披。
傲兀坐试席,深丛见孤罴。
文如翻水成,初不用意为。
四座各低面,不敢捩眼窥。
升阶揖侍郎,归舍日未欹。
佳句喧众口,考官敢瑕疵。
连年收科第,若摘颔底髭。
回首卿相位,通途无他岐。
岂论校书郎,袍笏光参差。
童稚见称说,祝身得如斯。
侪辈妒且热,喘如竹筒吹。
老妇愿嫁女,约不论财赀。
老翁不量分,累月笞其儿。
搅搅争附托,无人角雄雌。
由来人间事,翻覆不可知。
安有巢中鷇,插翅飞天陲。
驹麛著爪牙,猛虎借与皮。
汝头有缰系,汝脚有索縻。
陷身泥沟间,谁复禀指撝。
不脱吏部选,可见偶与奇。
又作朝士贬,得非命所施。
客居京城中,十日营一炊。
逼迫走巴蛮,恩爱座上离。
昨来汉水头,始得完孤羁。
桁挂新衣裳,盎弃食残糜。
苟无饥寒苦,那用分高卑。
怜我还好古,宦途同险巇.每旬遗我书,竟岁无差池。
新篇奚其思,风幡肆逶迤。
又论诸毛功,劈水看蛟螭。
雷电生睒睗,角鬣相撑披。
属我感穷景,抱华不能摛。
唱来和相报,愧叹俾我疵。
又寄百尺彩,绯红相盛衰。
巧能喻其诚,深浅抽肝脾。
开展放我侧,方餐涕垂匙。
朋交日凋谢,存者逐利移。
子宁独迷误,缀缀意益弥。
举头庭树豁,狂飙卷寒曦。
迢递山水隔,何由应埙篪。
别来就十年,君马记騧骊。
长女当及事,谁助出帨缡。
诸男皆秀朗,几能守家规。
文字锐气在,辉辉见旌麾。
摧肠与戚容,能复持酒卮。
我虽未耋老,发秃骨力羸。
所馀十九齿,飘飖尽浮危。
玄花著两眼,视物隔褷褵。
燕席谢不诣,游鞍悬莫骑。
敦敦凭书案,譬彼鸟黏黐.
且吾闻之师,不以物自隳。
孤豚眠粪壤,不慕太庙牺。
君看一时人,几辈先腾驰。
过半黑头死,阴虫食枯骴.
欢华不满眼,咎责塞两仪。
观名计之利,讵足相陪裨。
仁者耻贪冒,受禄量所宜。
无能食国惠,岂异哀癃罢。
久欲辞谢去,休令众睢睢。
况又婴疹疾,宁保躯不赀。
不能前死罢,内实惭神祇.旧籍在东郡,茅屋枳棘篱。
还归非无指,灞渭扬春澌。
生兮耕吾疆,死也埋吾陂。
文书自传道,不仗史笔垂。
夫子固吾党,新恩释衔羁。
去来伊洛上,相待安罛箄.我有双饮盏,其银得朱提。
黄金涂物象,雕镌妙工倕。
乃令千里鲸,幺麽微螽斯。
犹能争明月,摆掉出渺瀰。
野草花叶细,不辨薋菉葹。
绵绵相纠结,状似环城陴。
四隅芙蓉树,擢艳皆猗猗。
鲸以兴君身,失所逢百罹。
月以喻夫道,黾勉励莫亏。
草木明覆载,妍丑齐荣萎。
愿君恒御之,行止杂燧觿。
异日期对举,当如合分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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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厚,讳宗元。
七世祖庆,为拓跋魏侍中,封济阴公。
曾伯祖奭,为唐宰相,与褚遂良、韩瑗俱得罪武后,死高宗朝。
皇考讳镇,以事母弃太常博士,求为县令江南。
其后以不能媚权贵,失御史。
权贵人死,乃复拜侍御史。
号为刚直,所与游皆当世名人。
子厚少精敏,无不通达。
逮其父时,虽少年,已自成人,能取进士第,崭然见头角。
众谓柳氏有子矣。
其后以博学宏词,授集贤殿正字。
俊杰廉悍,议论证据今古,出入经史百子,踔厉风发,率常屈其座人。
名声大振,一时皆慕与之交。
诸公要人,争欲令出我门下,交口荐誉之。
贞元十九年,由蓝田尉拜监察御史。
顺宗即位,拜礼部员外郎。
遇用事者得罪,例出为刺史。
未至,又例贬永州司马。
居闲,益自刻苦,务记览,为词章,泛滥停蓄,为深博无涯涘。
而自肆于山水间。
元和中,尝例召至京师;又偕出为刺史,而子厚得柳州。
既至,叹曰:“是岂不足为政邪?“
因其土俗,为设教禁,州人顺赖。
其俗以男女质钱,约不时赎,子本相侔,则没为奴婢。
子厚与设方计,悉令赎归。
其尤贫力不能者,令书其佣,足相当,则使归其质。
观察使下其法于他州,比一岁,免而归者且千人。
衡湘以南为进士者,皆以子厚为师,其经承子厚口讲指画为文词者,悉有法度可观。
其召至京师而复为刺史也,中山刘梦得禹锡亦在遣中,当诣播州。
子厚泣曰:“播州非人所居,而梦得亲在堂,吾不忍梦得之穷,无辞以白其大人;且万无母子俱往理。“
请于朝,将拜疏,愿以柳易播,虽重得罪,死不恨。
遇有以梦得事白上者,梦得于是改刺连州。
呜呼!
士穷乃见节义。
今夫平居里巷相慕悦,酒食游戏相徵逐,诩诩强笑语以相取下,握手出肺肝相示,指天日涕泣,誓生死不相背负,真若可信;一旦临小利害,仅如毛发比,反眼若不相识。
落陷穽,不一引手救,反挤之,又下石焉者,皆是也。
此宜禽兽夷狄所不忍为,而其人自视以为得计。
闻子厚之风,亦可以少愧矣。
子厚前时少年,勇于为人,不自贵重顾籍,谓功业可立就,故坐废退。
既退,又无相知有气力得位者推挽,故卒死于穷裔。
材不为世用,道不行于时也。
使子厚在台省时,自持其身,已能如司马刺史时,亦自不斥;斥时,有人力能举之,且必复用不穷。
然子厚斥不久,穷不极,虽有出于人,其文学辞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传于后如今,无疑也。
虽使子厚得所愿,为将相于一时,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
子厚以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八日卒,年四十七。
以十五年七月十日,归葬万年先人墓侧。
子厚有子男二人:长曰周六,始四岁;季曰周七,子厚卒乃生。
女子二人,皆幼。
其得归葬也,费皆出观察使河东裴君行立。
行立有节概,重然诺,与子厚结交,子厚亦为之尽,竟赖其力。
葬子厚于万年之墓者,舅弟卢遵。
遵,涿人,性谨慎,学问不厌。
自子厚之斥,遵从而家焉,逮其死不去。
既往葬子厚,又将经纪其家,庶几有始终者。
铭曰:“是惟子厚之室,既固既安,以利其嗣人。“
元和六年正月乙丑晦,主人使奴星结柳作车,缚草为船,载糗舆粮,牛繫轭下,引帆上樯。
三揖穷鬼而告之曰:“闻子行有日矣,鄙人不敢问所涂,窃具船与车,备载糗粻,日吉时良,利行四方,子饭一盂,子啜一觞,携朋挚俦,去故就新,驾尘风,与电争先,子无底滞之尤,我有资送之恩,子等有意于行乎?“
屏息潜听,如闻音声,若啸若啼,砉敥嘎嘤,毛发尽竖,竦肩缩颈,疑有而无,久乃可明,若有言者曰:“吾与子居,四十年余,子在孩提,吾不子愚,子学子耕,求官与名,惟子是从,不变于初。
门神户灵,我叱我呵,包羞诡随,志不在他。
子迁南荒,热烁湿蒸,我非其乡,百鬼欺陵。
太学四年,朝韮暮盐,唯我保汝,人皆汝嫌。
自初及终,未始背汝,心无异谋,口绝行语,於何听闻,云我当去?
是必夫子信谗,有间于予也。
我鬼非人,安用车船,鼻齅臭香,糗粻可捐。
单独一身,谁为朋俦,子苟备知,可数已不?
子能尽言,可谓圣智,情状既露,敢不回避。“
主人应之曰:“予以吾为真不知也耶!
子之朋俦,非六非四,在十去五,满七除二,各有主张,私立名字,捩手覆羹,转喉触讳,凡所以使吾面目可憎、语言无味者,皆子之志也。
——其名曰智穷:矫矫亢亢,恶园喜方,羞为奸欺,不忍伤害;其次名曰学穷:傲数与名,摘抉杳微,高挹群言,执神之机;又其次曰文穷:不专一能,怪怪奇奇,不可时施,祗以自嬉;又其次曰命穷:影与行殊,而丑心妍,利居众后,责在人先;又其次曰交穷:磨肌戛骨,吐出心肝,企足以待,寘我仇怨。
凡此五鬼,为吾五患,饥我寒我,兴讹造讪,能使我迷,人莫能间,朝悔其行,暮已复然,蝇营狗苟,驱去复还。“
言未毕,五鬼相与张眼吐舌,跳踉偃仆,抵掌顿脚,失笑相顾。
徐谓主人曰:“子知我名,凡我所为,驱我令去,小黠大痴。
人生一世,其久几何,吾立子名,百世不磨。
小人君子,其心不同,惟乖於时,乃与天通。
携持琬琰,易一羊皮,饫于肥甘,慕彼糠糜。
天下知子,谁过于予。
虽遭斥逐,不忍于疏,谓予不信,请质诗书。“
主人于是垂头丧气,上手称谢,烧车与船,延之上座。
别来杨柳街头树,摆弄春风只欲飞。
还有小园桃李在,留花不发待郎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