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曰:“六艺于治一也。
《礼》以节人,《乐》以发和,《书》以道事,《诗》以达意,《易》以神化,《春秋》以义。“
太史公曰:“天道恢恢,岂不大哉!
谈言微中,亦可以解纷。
淳于髡者,齐之赘婿也。
长不满七尺,滑稽多辩,数使诸侯,未尝屈辱。
齐威王之时喜隐,好为淫乐长夜之饮,沉湎不治,委政卿大夫。
百官荒乱,诸侯并侵,国且危亡,在于旦暮,左右莫敢谏。
淳于髡说之以隐曰:“国中有大鸟,止王之庭,三年不蜚又不呜,王知此鸟何也?“
王曰:“此鸟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于是乃朝诸县令长七十二人,赏一人,诛一人,奋兵而出。
诸侯振惊,皆还齐侵地。
威行三十六年。
语在《田完世家》中。
威王八年,楚人发兵加齐。
齐王使淳于髡之赵请救兵,赍金百斤,车马十驷。
淳于髡仰天大笑,冠缨索绝。
王曰:“先生少之乎?“
髡曰:“何敢!”
王曰:“笑岂有说乎?“
髡曰:“今者臣从东方来,见道旁有禳田者,操一豚蹄,酒一盂,祝曰:‘瓯窭满篝,污邪满车,五谷蕃熟,穰穰满家。
’臣见其所持者狭而所欲者奢,故笑之。“
于是齐威王乃益赍黄金千溢,白璧十双,车马百驷。
髡辞而行,至赵。
赵王与之精兵十万,革车千乘。
楚闻之,夜引兵而去。
威王大悦,置酒后宫,召髡赐之酒。
问曰:“先生能饮几何而醉?“
对曰:“臣饮一斗亦醉,一石亦醉。“
威王曰:“先生饮一斗而醉,恶能饮一石哉!
其说可得闻乎?“
髡曰:“赐酒大王之前,执法在傍,御史在后,髡恐惧俯伏而饮,不过一斗径醉矣。
若亲有严客,髡帣韝鞠,侍酒于前,时赐馀沥,奉觞上寿,数起,饮不过二斗径醉矣。
若朋友交游,久不相见,卒然相覩,欢然道故,私情相语,饮可五六斗径醉矣。
若乃州闾之会,男女杂坐,行酒稽留,六博投壶,相引为曹,握手无罚,目眙不禁,前有堕珥,后有遗簪,髡窃乐此,饮可八斗而醉二三。
日暮酒阑,合尊促坐,男女同席,履舄交错,杯盘狼藉,堂上烛灭,主人留髡而送客。
罗襦襟解,微闻芗泽,当此之时,髡心最欢,能饮一石。
故曰酒极则乱,乐极则悲,万事尽然。“
言不可极,极之而衰,以讽谏焉。
齐王曰:“善。“
乃罢长夜之饮,以髡为诸侯主客。
宗室置酒,髡尝在侧。
译文
孔子说:“六艺对于治国的作用是一致的。《礼》用来节制人们的行为,《乐》用来启发和谐的感情,《书》用来叙述史事,《诗》用来表达情思,《易》用来演绎神妙的变化,《春秋》用来阐发微言大义。”太史公说:天道是那样广阔,难道还不大吗?说话隐约委婉而切中事理,也可以解除纷扰。
淳于髡是齐国的“招女婿”。个子不到七尺,辞令机智善辩,几次出使诸侯国,从没有受过屈辱。齐威王在位时喜欢隐语,爱恣意作乐整夜唱酒,陷在里面不理朝政,把国事托付给卿大夫。官吏们怠工腐化,诸侯国一起来犯,齐国即将危亡,就在朝夕之间了,左右没有一个敢谏诤的。淳于髡用隐语来劝说:“国内有一只大鸟,栖息在大王的宫庭里,三年不飞也不鸣叫,大王可知道这鸟是为什么?”威王说:“这鸟不飞则罢,一飞就直冲云天;不鸣叫则罢,一鸣叫就震惊世人。”于是上朝召集各县令县长七十二人,奖励了一个,处死了一个,重振军威出战。诸侯国一时震惊,都归还了侵占齐国的土地。从此声威盛行三十六年。这事记在《田敬仲完世家》中。
齐威王八年,楚国对齐国大举进攻。齐王派淳于髡到赵国去请救兵,带上赠送的礼品黄金百斤、车马十套,淳于髡仰天大笑,笑得系在冠上的带子全都断了。齐王说:“先生嫌它少吗?”淳于髡说:“怎么敢呢?”齐王说:“那你的笑难道有什么可说的吗?”淳于髡说:“刚才臣子从东方来,看见大路旁有祭祈农事消灾的,拿着一只猪蹄,一盂酒,祷告说:‘易旱的高地粮食装满笼,易涝的低洼田粮食装满车,五谷茂盛丰收,多得装满了家。’臣子见他所拿的祭品少而想要得到的多,所以在笑他呢。”于是齐威王就增加赠礼黄金千镒,白璧十双,车马一百套。淳于髡辞别动身,到了赵国。赵王给他精兵十万,战车一千乘。楚国听到消息,连夜撤兵离去。
注释
六艺:指儒家经典《六经》,即下文列举的《礼》、《乐》、《书》、《诗》、《易》、《春秋》。《礼》:《礼经》。《仪礼》、《周礼》、《礼记》合称《三礼》。《乐》:《乐经》,据唐徐坚《初学记》说:秦朝焚书,《乐经》亡,只剩下《五经》。《书》:《书经》,也称《尚书》,相传为孔子编订,记载自帝尧至秦穆公的史料。《诗》:《诗经》,相传孔子删诗,选三百○五篇成书。《易》:《易经》,也称《周易》。《春秋》:根据鲁国史料修成的编年断代史(起于前722年,迄于前481年)。相传是孔子作。天道:我国古代哲学术语,天的法则。恢恢:宽广貌。
淳于髡:“淳于”之姓源于周初至春秋的淳于国(今山东安丘县东北)。赘婿:旧时男子因家贫卖身给人家,得招为婿者,称为赘婿。也泛指“招女婿”。七尺:周尺比今尺短,七尺大约相当于今1.60米左右。隐:隐语,不直接说出本意而借别的词语来暗示的话。卿大夫:周代国王及诸侯的高级臣属。卿的地位高于大夫,常掌握国政和统兵之权。蜚:通“飞”。“大鸟三年不飞又不鸣”的隐语,据《史记·楚世家》记载,楚庄王时伍举就曾用过。令长:战国秦汉时县的行政长官名称。人口万户以上的县称令,万户以下的县称长。《田完世家》:指《史记·田敬仲完世家》。
车马十驷:指车十乘。古代一车配四马(驷)为一乘。索:尽。瓤田:古代祈求农事顺利、无灾无害的祭祀活动。瓯窭:狭小的高地。篝:竹笼。污邪:地势低下、容易积水的劣田。赍:以物赠人。溢:通“镒”,古以二十两为一溢。
赏析
《史记·滑稽列传》记了淳于髡、优孟、优旃三人的故事,但对三人活动的年代,记载了有明显的矛盾和错误。如说淳于髡是齐威王(前356前320年在位)时人,优孟是楚庄王(前613前591年在位)时人,优旃是秦时人,秦亡(前206年)后归汉,数年而卒。可是原传却又说淳于髡后百余年有优孟,优孟后二百余年有优旃。这是太史公的疏忽。本篇只选了淳于髡的传。
“滑稽”一词的古义与今义并不全同。古义有多义性,屈原在《楚辞·卜居》中使用它带着贬义,有圆滑谄媚的意思;司马迁在《滑稽列传》里使用它带着褒义,有能言善辩,善用双关、隐喻、反语、婉曲等修辞手法的意思。这两种意义与今义都不尽相同,但又都有语义发展上的相承关系。
猜您喜欢
楚武王侵随,使薳章求成焉,军于瑕以待之。
随人使少师董成。
斗伯比言于楚子曰:“吾不得志于汉东也,我则使然。
我张吾三军而被吾甲兵,以武临之,彼则惧而协以谋我,故难间也。
汉东之国,随为大。
随张,必弃小国。
小国离,楚之利也。
少师侈,请羸师以张之。“
熊率且比曰:“季梁在,何益?“
斗伯比曰:“以为后图。
少师得其君。“
王毁军而纳少师。
少师归,请追楚师。
随侯将许之。
季梁止之曰:“天方授楚。
楚之羸,其诱我也,君何急焉?
臣闻小之能敌大也,小道大淫。
所谓道,忠于民而信于神也。
上思利民,忠也;祝史正辞,信也。
今民馁而君逞欲,祝史矫举以祭,臣不知其可也。“
公曰:“吾牲牷肥腯,粢盛丰备,何则不信?“
对曰:“夫民,神之主也。
是以圣王先成民,而后致力于神。
故奉牲以告曰‘博硕肥腯。
’谓民力之普存也,谓其畜之硕大蕃滋也,谓其不疾瘯蠡也,谓其备腯咸有也。
奉盛以告曰:‘洁粢丰盛。
’谓其三时不害而民和年丰也。
奉酒醴以告曰:‘嘉栗旨酒。
’谓其上下皆有嘉德而无违心也。
所谓馨香,无谗慝也。
故务其三时,修其五教,亲其九族,以致其禋祀。
于是乎民和而神降之福,故动则有成。
今民各有心,而鬼神乏主,君虽独丰,其何福之有?
君姑修政而亲兄弟之国,庶免于难。“
随侯惧而修政,楚不敢伐。
太史公牛马走司马迁,再拜言。
少卿足下:曩者辱赐书,教以慎于接物,推贤进士为务,意气勤勤恳恳。
若望仆不相师,而用流俗人之言,仆非敢如此也。
仆虽罢驽,亦尝侧闻长者之遗风矣。
顾自以为身残处秽,动而见尤,欲益反损,是以独郁悒而无谁语。
谚曰:“谁为为之?
孰令听之?“
盖钟子期死,伯牙终身不复鼓琴。
何则?
士为知己者用,女为说己者容。
若仆大质已亏缺矣,虽材怀随和,行若由夷,终不可以为荣,适足以发笑而自点耳。
书辞宜答,会东从上来,又迫贱事,相见日浅,卒卒无须臾之间,得竭指意。
今少卿抱不测之罪,涉旬月,迫季冬,仆又薄从上雍,恐卒然不可为讳,是仆终已不得舒愤懑以晓左右,则长逝者魂魄私恨无穷。
请略陈固陋。
阙然久不报,幸勿为过。
仆闻之:修身者,智之符也;爱施者,仁之端也;取予者,义之表也;耻辱者,勇之决也;立名者,行之极也。
士有此五者,然后可以托于世,列于君子之林矣。
故祸莫憯于欲利,悲莫痛于伤心,行莫丑于辱先,诟莫大于宫刑。
刑余之人,无所比数,非一世也,所从来远矣。
昔卫灵公与雍渠同载,孔子适陈;商鞅因景监见,赵良寒心;同子参乘,袁丝变色:自古而耻之!
夫以中材之人,事有关于宦竖,莫不伤气,而况于慷慨之士乎!
如今朝廷虽乏人,奈何令刀锯之余,荐天下之豪俊哉!
仆赖先人绪业,得待罪辇毂下,二十余年矣。
所以自惟:上之,不能纳忠效信,有奇策材力之誉,自结明主;次之,又不能拾遗补阙,招贤进能,显岩穴之士;外之,不能备行伍,攻城野战,有斩将搴旗之功;下之,不能积日累劳,取尊官厚禄,以为宗族交游光宠。
四者无一遂,苟合取容,无所短长之效,可见于此矣。
乡者,仆亦尝厕下大夫之列,陪外廷末议。
不以此时引维纲,尽思虑,今已亏形为扫除之隶,在阘茸之中,乃欲仰首伸眉,论列是非,不亦轻朝廷、羞当世之士邪?
嗟乎!
嗟乎!
如仆尚何言哉!
尚何言哉!
且事本末未易明也。
仆少负不羁之才,长无乡曲之誉,主上幸以先人之故,使得奉薄伎,出入周卫之中。
仆以为戴盆何以望天,故绝宾客之知,忘室家之业,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材力,务一心营职,以求亲媚于主上。
而事乃有大谬不然者!
夫仆与李陵俱居门下,素非能相善也。
趣舍异路,未尝衔杯酒,接殷勤之余欢。
然仆观其为人,自守奇士,事亲孝,与士信,临财廉,取予义,分别有让,恭俭下人,常思奋不顾身,以徇国家之急。
其素所蓄积也,仆以为有国士之风。
夫人臣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赴公家之难,斯已奇矣。
今举事一不当,而全躯保妻子之臣随而媒孽其短,仆诚私心痛之。
且李陵提步卒不满五千,深践戎马之地,足历王庭,垂饵虎口,横挑强胡,仰亿万之师,与单于连战十有余日,所杀过当。
虏救死扶伤不给,旃裘之君长咸震怖,乃悉征其左、右贤王,举引弓之民,一国共攻而围之。
转斗千里,矢尽道穷,救兵不至,士卒死伤如积。
然陵一呼劳军,士无不起,躬自流涕,沬血饮泣,更张空弮,冒白刃,北首争死敌者。
陵未没时,使有来报,汉公卿王侯皆奉觞上寿。
后数日,陵败书闻,主上为之食不甘味,听朝不怡。
大臣忧惧,不知所出。
仆窃不自料其卑贱,见主上惨凄怛悼,诚欲效其款款之愚,以为李陵素与士大夫绝甘分少,能得人之死力,虽古之名将,不能过也。
身虽陷败,彼观其意,且欲得其当而报于汉。
事已无可奈何,其所摧败,功亦足以暴于天下矣。
仆怀欲陈之,而未有路,适会召问,即以此指,推言陵之功,欲以广主上之意,塞睚眦之辞。
未能尽明,明主不晓,以为仆沮贰师,而为李陵游说,遂下于理。
拳拳之忠,终不能自列。
因为诬上,卒从吏议。
家贫,货赂不足以自赎,交游莫救,左右亲近不为一言。
身非木石,独与法吏为伍,深幽囹圄之中,谁可告愬者!
此真少卿所亲见,仆行事岂不然乎?
李陵既生降,隤其家声,而仆又佴之蚕室,重为天下观笑。
悲夫!
悲夫!
事未易一二为俗人言也。
仆之先非有剖符丹书之功,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固主上所戏弄,倡优所畜,流俗之所轻也。
假令仆伏法受诛,若九牛亡一毛,与蝼蚁何以异?
而世又不与能死节者比,特以为智穷罪极,不能自免,卒就死耳。
何也?
素所自树立使然也。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
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辞令,其次诎体受辱,其次易服受辱,其次关木索、被箠楚受辱,其次剔毛发、婴金铁受辱,其次毁肌肤、断肢体受辱,最下腐刑极矣!
传曰“刑不上大夫。“
此言士节不可不勉厉也。
猛虎在深山,百兽震恐,及在槛阱之中,摇尾而求食,积威约之渐也。
故士有画地为牢,势不可入;削木为吏,议不可对,定计于鲜也。
今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肤,受榜箠,幽于圜墙之中。
当此之时,见狱吏则头抢地,视徒隶则心惕息。
何者?
积威约之势也。
及以至是,言不辱者,所谓强颜耳,曷足贵乎!
且西伯,伯也,拘于羑里;李斯,相也,具于五刑;淮阴,王也,受械于陈;彭越、张敖,南面称孤,系狱抵罪;绛侯诛诸吕,权倾五伯,囚于请室;魏其,大将也,衣赭衣,关三木;季布为朱家钳奴;灌夫受辱于居室。
此人皆身至王侯将相,声闻邻国,及罪至罔加,不能引决自裁,在尘埃之中。
古今一体,安在其不辱也?
由此言之,勇怯,势也;强弱,形也。
审矣,何足怪乎?
夫人不能早自裁绳墨之外,以稍陵迟,至于鞭箠之间,乃欲引节,斯不亦远乎!
古人所以重施刑于大夫者,殆为此也。
夫人情莫不贪生恶死,念父母,顾妻子,至激于义理者不然,乃有所不得已也。
今仆不幸,早失父母,无兄弟之亲,独身孤立,少卿视仆于妻子何如哉?
且勇者不必死节,怯夫慕义,何处不勉焉!
仆虽怯懦,欲苟活,亦颇识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沉溺缧绁之辱哉!
且夫臧获婢妾,犹能引决,况仆之不得已乎?
所以隐忍苟活,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
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
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底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
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
乃如左丘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而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
仆窃不逊,近自托于无能之辞,网罗天下放失旧闻,略考其行事,综其终始,稽其成败兴坏之纪,上计轩辕,下至于兹,为十表,本纪十二,书八章,世家三十,列传七十,凡百三十篇。
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
草创未就,会遭此祸,惜其不成,是以就极刑而无愠色。
仆诚以著此书,藏之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虽万被戮,岂有悔哉!
然此可为智者道,难为俗人言也!
且负下未易居,下流多谤议。
仆以口语遇遭此祸,重为乡党所笑,以污辱先人,亦何面目复上父母之丘墓乎?
虽累百世,垢弥甚耳!
是以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其所往。
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
身直为闺阁之臣,宁得自引深藏于岩穴邪?
故且从俗浮沉,与时俯仰,以通其狂惑。
今少卿乃教以推贤进士,无乃与仆私心剌谬乎?
今虽欲自雕琢,曼辞以自饰,无益,于俗不信,适足取辱耳。
要之,死日然后是非乃定。
书不能悉意,故略陈固陋。
谨再拜。
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
缘溪行,忘路之远近。
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
复前行,欲穷其林。
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
便舍船,从口入。
初极狭,才通人。
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
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
阡陌交通,鸡犬相闻。
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
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见渔人,乃大惊,问所从来。
具答之。
便要还家,设酒杀鸡作食。
村中闻有此人,咸来问讯。
自云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不复出焉,遂与外人间隔。
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此人一一为具言所闻,皆叹惋。
余人各复延至其家,皆出酒食。
停数日,辞去。
此中人语云:“不足为外人道也。“
(间隔一作:隔绝)
既出,得其船,便扶向路,处处志之。
及郡下,诣太守,说如此。
太守即遣人随其往,寻向所志,遂迷,不复得路。
南阳刘子骥,高尚士也,闻之,欣然规往。
未果,寻病终,后遂无问津者。
老子曰:“至治之极,邻国相望,鸡狗之声相闻,民各甘其食,美其服,安其俗,乐其业,至老死不相往来。“
必用此为务,挽近世涂民耳目,则几无行矣。
太史公曰:夫神农以前,吾不知已。
至若《诗》、《书》所述虞、夏以来,耳目欲极声色之好,口欲穷刍豢之味,身安逸乐而心夸矜势能之荣。
使俗之渐民久矣,虽户说以眇论,终不能化。
故善者因之,其次利道之,其次教诲之,其次整齐之,最下者与之争。
夫山西饶材、竹、旄、玉石,山东多鱼、盐、漆、丝、声色,江南出棻、梓、姜、桂、金、锡、连、丹沙、犀、玳瑁、珠玑、齿、革,龙门、碣石北多马、牛、羊、旃、裘、筋、角;铜、铁则千里往往山出置。
此其大较也。
皆中国人民所喜好,谣俗被服饮食奉生送死之具也。
故待农而食之,虞而出之,工而成之,商而通之。
此宁有政教发征期会哉?
人各任其能,竭其力,以得所欲。
故物贱之征贵,贵之征贱,各劝其业,乐其事,若水之趋下,日夜无休时,不召而自来,不求而民出之。
岂非道之所符,而自然之验邪?
《周书》曰:“农不出则乏其食,工不出则乏其事,商不出则三宝绝,虞不出则财匮少。“
财匮少而山泽不辟矣。
此四者,民所衣食之原也。
原大则饶,原小则鲜。
上则富国,下则富家。
贫富之道,莫之夺予,而巧者有余,拙者不足。
故太公望封于营丘,地潟卤,人民寡,于是太公劝其女功,极技巧,通鱼盐,则人物归之,繦至而辐凑。
故齐冠带衣履天下,海岱之闲敛袂而往朝焉。
其后齐中衰,管子修之,设轻重九府,则桓公以霸,九合诸侯,一匡天下;而管氏亦有三归,位在陪臣,富于列国之君。
是以齐富强至于威宣也。
故曰:“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礼生于有而废于无。
故君子富,好行其德;小人富,以适其力。
渊深而鱼生之,山深而兽往之,人富而仁义附焉。
富者得执益彰,失执则客无所之,以而不乐。
夷狄益甚。
谚曰:“千金之子,不死于市。“
此非空言也。
故曰:“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壤壤,皆为利往。“
夫千乘之王,万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犹患贫,而况匹夫编户之民乎!
冬,晋文公卒。
庚辰,将殡于曲沃。
出绛,柩有声如牛。
卜偃使大夫拜,曰:“君命大事将有西师过轶我,击之,必大捷焉。“
杞子自郑使告于秦曰:“郑人使我掌其北门之管,若潜师以来,国可得也。“
穆公访诸蹇叔。
蹇叔曰:“劳师以袭远,非所闻也。
师劳力竭,远主备之,无乃不可乎?
师之所为,郑必知之。
勤而无所,必有悖心。
且行千里,其谁不知?“
公辞焉。
召孟明、西乞、白乙使出师于东门之外。
蹇叔哭之曰:“孟子!
吾见师之出而不见其入也。“
公使谓之曰:“尔何知!
中寿,尔墓之木拱矣!”
蹇叔之子与师,哭而送之,曰:“晋人御师必于崤,有二陵焉。
其南陵,夏后皋之墓地;其北陵,文王之所辟风雨也,必死是间,余收尔骨焉?
秦师遂东。
沛公军霸上,未得与项羽相见。
沛公左司马曹无伤使人言于项羽曰:“沛公欲王关中,使子婴为相,珍宝尽有之。“
项羽大怒曰:“旦日飨士卒,为击破沛公军!”
当是时,项羽兵四十万,在新丰鸿门;沛公兵十万,在霸上。
范增说项羽曰:“沛公居山东时,贪于财货,好美姬。
今入关,财物无所取,妇女无所幸,此其志不在小。
吾令人望其气,皆为龙虎,成五彩,此天子气也。
急击勿失!”
楚左尹项伯者,项羽季父也,素善留侯张良。
张良是时从沛公,项伯乃夜驰之沛公军,私见张良,具告以事,欲呼张良与俱去,曰:“毋从俱死也。“
张良曰:“臣为韩王送沛公,沛公今事有急,亡去不义,不可不语。“
良乃入,具告沛公。
沛公大惊,曰:“为之奈何?“
张良曰:“谁为大王为此计者?“
曰:“鲰生说我曰:‘距关,毋内诸侯,秦地可尽王也。
’故听之。“
良曰:“料大王士卒足以当项王乎?“
沛公默然,曰:“固不如也。
且为之奈何?“
张良曰:“请往谓项伯,言沛公不敢背项王也。“
沛公曰:“君安与项伯有故?“
张良曰:“秦时与臣游,项伯杀人,臣活之;今事有急,故幸来告良。“
沛公曰:“孰与君少长?“
良曰:“长于臣。“
沛公曰:“君为我呼入,吾得兄事之。“
张良出,要项伯。
项伯即入见沛公。
沛公奉卮酒为寿,约为婚姻,曰:“吾入关,秋毫不敢有所近,籍吏民封府库,而待将军。
所以遣将守关者,备他盗之出入与非常也。
日夜望将军至,岂敢反乎!
愿伯具言臣之不敢倍德也。“
项伯许诺,谓沛公曰:“旦日不可不蚤自来谢项王。“
沛公曰:“诺。“
于是项伯复夜去,至军中,具以沛公言报项王,因言曰:“沛公不先破关中,公岂敢入乎?
今人有大功而击之,不义也。
不如因善遇之。“
项王许诺。
沛公旦日从百余骑来见项王,至鸿门,谢曰:“臣与将军戮力而攻秦,将军战河北,臣战河南,然不自意能先入关破秦,得復见将军于此。
今者有小人之言,令将军与臣有郤……”项王曰:“此沛公左司马曹无伤言之;不然,籍何以至此。“
项王即日因留沛公与饮。
项王、项伯东向坐,亚父南向坐。
亚父者,范增也。
沛公北向坐,张良西向侍。
范增数目项王,举所佩玉玦以示之者三,项王默然不应。
范增起,出召项庄,谓曰:“君王为人不忍。
若入前为寿,寿毕,请以剑舞,因击沛公于坐,杀之。
不者,若属皆且为所虏。“
庄则入为寿。
寿毕,曰:“君王与沛公饮,军中无以为乐,请以剑舞。“
项王曰:“诺。“
项庄拔剑起舞,项伯亦拔剑起舞,常以身翼蔽沛公,庄不得击。
于是张良至军门见樊哙。
樊哙曰:“今日之事何如?“
良曰:“甚急!
今者项庄拔剑舞,其意常在沛公也。“
哙曰:“此迫矣!
臣请入,与之同命。“
哙即带剑拥盾入军门。
交戟之卫士欲止不内,樊哙侧其盾以撞,卫士仆地,哙遂入,披帷西向立,瞋目视项王,头发上指,目眦尽裂。
项王按剑而跽曰:“客何为者?“
张良曰:“沛公之参乘樊哙者也。“
项王曰:“壮士,赐之卮酒。“
则与斗卮酒。
哙拜谢,起,立而饮之。
项王曰:“赐之彘肩。“
则与一生彘肩。
樊哙覆其盾于地,加彘肩上,拔剑切而啖之。
项王曰:“壮士!
能復饮乎?“
樊哙曰:“臣死且不避,卮酒安足辞!
夫秦王有虎狼之心,杀人如不能举,刑人如恐不胜,天下皆叛之。
怀王与诸将约曰:‘先破秦入咸阳者王之。
’今沛公先破秦入咸阳,毫毛不敢有所近,封闭宫室,还军霸上,以待大王来。
故遣将守关者,备他盗出入与非常也。
劳苦而功高如此,未有封侯之赏,而听细说,欲诛有功之人。
此亡秦之续耳,窃为大王不取也!”
项王未有以应,曰:“坐。“
樊哙从良坐。
坐须臾,沛公起如厕,因招樊哙出。
沛公已出,项王使都尉陈平召沛公。
沛公曰:“今者出,未辞也,为之奈何?“
樊哙曰:“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
如今人方为刀俎,我为鱼肉,何辞为?“
于是遂去。
乃令张良留谢。
良问曰:“大王来何操?“
曰:“我持白璧一双,欲献项王,玉斗一双,欲与亚父。
会其怒,不敢献。
公为我献之。“
张良曰:“谨诺。“
当是时,项王军在鸿门下,沛公军在霸上,相去四十里。
沛公则置车骑,脱身独骑,与樊哙、夏侯婴、靳强、纪信等四人持剑盾步走,从郦山下,道芷阳间行。
沛公谓张良曰:“从此道至吾军,不过二十里耳。
度我至军中,公乃入。“
沛公已去,间至军中。
张良入谢,曰:“沛公不胜桮杓,不能辞。
谨使臣良奉白璧一双,再拜献大王足下,玉斗一双,再拜奉大将军足下。“
项王曰:“沛公安在?“
良曰:“闻大王有意督过之,脱身独去,已至军矣。“
项王则受璧,置之坐上。
亚父受玉斗,置之地,拔剑撞而破之,曰:“唉!
竖子不足与谋。
夺项王天下者,必沛公也。
吾属今为之虏矣!”
沛公至军,立诛杀曹无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