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仲夷吾者,颍上人也。
少时常与鲍叔牙游,鲍叔知其贤。
管仲贫困,常欺鲍叔,鲍叔终善遇之,不以为言。
已而鲍叔事齐公子小白,管仲事公子纠。
及小白立为桓公,公子纠死,管仲囚焉。
鲍叔遂进管仲。
管仲既用,任政于齐,齐桓公以霸,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管仲之谋也。
管仲曰:“吾始困时,尝与鲍叔贾,分财利多自与,鲍叔不以我为贪,知我贫也。
吾尝为鲍叔谋事而更穷困,鲍叔不以我为愚,知时有利不利也。
吾尝三仕三见逐于君,鲍叔不以我为不肖,知我不遇时。
吾尝三战三走,鲍叔不以我怯,知我有老母也。
公子纠败,召忽死之,吾幽囚受辱,鲍叔不以我为无耻,知我不羞小节而耻功名不显于天下也。
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子也。“
鲍叔既进管仲,以身下之。
子孙世禄于齐,有封邑者十余世,常为名大夫。
天下不多管仲之贤而多鲍叔能知人也。
管仲
既任政相齐,以区区之齐在海滨,通货积财,富国强兵,与俗同好恶。
故其称曰:“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上服度则六亲固。
四维不张,国乃灭亡。
下令如流水之原,令顺民心。“
故论卑而易行。
俗之所欲,因而予之;俗之所否,因而去之。
其为政也,善因祸而为福,转败而为功。
贵轻重,慎权衡。
桓公实怒少姬,南袭蔡,管仲因而伐楚,责包茅不入贡于周室。
桓公实北征山戎,而管仲因而令燕修召公之政。
于柯之会,桓公欲背曹沫之约,管仲因而信之,诸侯由是归齐。
故曰:“知与之为取,政之宝也。“
管仲富拟于公室,有三归、反坫,齐人不以为侈。
管仲卒,齐国遵其政,常强于诸侯。
后百余年而有晏子焉。
晏子
晏平仲婴者,莱之夷维人也。
事齐灵公、庄公、景公,以节俭力行重于齐。
既相齐,食不重肉,妾不衣帛。
其在朝,君语及之,即危言;语不及之,即危行。
国有道,即顺命;无道,即衡命。
以此三世显名于诸侯。
越石父贤,在缧绁中。
晏子出,遭之涂,解左骖赎之,载归。
弗谢,入闺。
久之,越石父请绝。
晏子惧然,摄衣冠谢曰:“婴虽不仁,免子于缌何子求绝之速也?“
石父曰:“不然。
吾闻君子诎于不知己而信于知己者。
方吾在缧绁中,彼不知我也。
夫子既已感寤而赎我,是知己;知己而无礼,固不如在缧绁之中。“
晏子于是延入为上客。
为齐相,出,其御之妻从门闲而窥其夫。
其夫为相御,拥大盖,策驷马,意气扬扬甚自得也。
既而归,其妻请去。
夫问其故。
妻曰:“晏子长不满六尺,身相齐国,名显诸侯。
今者妾观其出,志念深矣,常有以自下者。
今子长八尺,乃为人仆御,然子之意自以为足,妾是以求去也。“
其后夫自抑损。
晏子怪而问之,御以实对。
晏子荐以为大夫。
太史公曰:吾读管氏牧民、山高、乘马、轻重、九府,及晏子春秋,详哉其言之也。
既见其著书,欲观其行事,故次其传。
至其书,世多有之,是以不论,论其轶事。
管仲世所谓贤臣,然孔子小之。
岂以为周道衰微,桓公既贤,而不勉之至王,乃称霸哉?
语曰“将顺其美,匡救其恶,故上下能相亲也”。
岂管仲之谓乎?
方晏子伏庄公尸哭之,成礼然后去,岂所谓“见义不为无勇”者邪?
至其谏说,犯君之颜,此所谓“进思尽忠,退思补过”者哉!
假令晏子而在,余虽为之执鞭,所忻慕焉。
译文
,名夷吾,是颍上人。他年轻的时候,常和鲍叔牙交往,鲍叔牙知道他贤明、有才干。
家贫,经常占鲍叔的便宜,但鲍叔始终很好地对待他,不因为这些事而有什么怨言。不久,鲍叔侍奉齐国公子小白,侍奉公子纠。等到小白即位,立为齐桓公以后,桓公让鲁国杀了公子纠,被囚禁。于是鲍叔向齐桓公推荐
。
被任用以后,在齐国执政,桓公凭借着
而称霸,并以霸主的身份,多次会合诸侯,使天下归正于一,这都是
的智谋。
说:“我当初贫困的时候,曾经和鲍叔经商,分财利时自己常常多拿一些,但鲍叔不认为我贪财,知道我生活贫困。我曾经为鲍叔办事,结果使他更加穷困,但鲍叔不认为我愚笨,知道时机有利和不利。我曾经多次做官,多次都被君主免职,但鲍叔不认为我没有才干,知道我没有遇到好时机。我曾多次作战,多次战败逃跑,但鲍叔不认为我胆小,知道我还有老母的缘故。公子纠失败,召忽为我而死,我被关在深牢中受屈辱,但鲍叔不认为我无耻,知道我不会为小节而羞,却会因为功名不曾显耀于天下而耻。生我的是父母,了解我的是鲍叔啊!”
鲍叔推荐了
以后,情愿把自身置于
之下。他的子孙世世代代在齐国享有俸禄,得到封地的有十几代,多数是著名的大夫。因此,天下的人不称赞
注释
事:为......服务。九:多次。
贾:做生意、做买卖。召忽:人名。
进:推荐。
桓公实怒少姬,南袭蔡,因而伐楚,责包茅不入贡于周室。桓公实北征山戎,而
因而令燕修召公之政。于柯之会,桓公欲背曹沫之约,因而信之,诸侯由是归齐。
”
富拟于公室,有三归、反坫,齐人不以为侈。
卒,齐国遵其政,常强于诸侯。
赏析
这是管仲、晏婴两位大政治家的合传。在这篇列传中,作者对他们采取了赞美和褒扬的态度。管仲相齐,凭借海滨的有利条件,发展经济,聚集财物,使国富兵强,与百姓同好恶。他善于“因祸而为福,转败而为功。贵轻重、慎权衡”,内政、外交功名垂著。他辅佐桓公,一匡天下,使桓公成为春秋时期第一个霸主。晏婴事齐三世,节俭力行,严于律己,三世显名于诸候。二人虽隔百余年,但他们都是齐人,都是名相,又都为齐国作出了卓越的贡献,故合传为一。
本文通过鲍叔和晏子知贤、荐贤和让贤的故事,刻意探索和说明了如何对待贤才的问题。管仲其人,经商多分财利,谋事反而更糟,作官被逐,打仗逃跑。鲍叔却不认为他贪、愚、不肖、怯和无耻。反而从囚禁中把他解放出来,并推荐给桓公,使之有机会一展才能。晏子贵为国相,却以石父为知己,即使他在囚禁中,也要迫不及待地解放他,尊重他。一个地位卑贱的车夫,只要知过自改,便予以提拔,荐为大夫。司马迁极力赞美鲍叔和晏子,正是慨叹自己未遇解骖赎罪的知己。所以,他在赞语中说:“假令晏子而在,余虽为之执鞭,所忻慕焉。”此实乃本传之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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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生又谓公子曰:“臣有客在市屠中,原枉车骑过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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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生视公子色终不变,乃谢客就车。
至家,公子引侯生坐上坐,遍赞宾客,宾客皆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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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欲就公子之名,故久立公子车骑市中,过客,以观公子,公子愈恭。
市人皆以嬴为小人,而以公子为长者,能下士也。
于是罢酒,侯生遂为上客。
侯生谓公子曰:“臣所过屠者朱亥,此子贤者,世莫能知,故隐屠间耳。“
公子往,数请之,朱亥故不复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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辞决而行,侯生曰:“公子勉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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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行数里,心不快,曰:吾所以待侯生者备矣,天下莫不闻,今吾且死,而侯生曾无一言半辞送我,我岂有所失哉?“
复引车还,问侯生。
侯生笑曰:“臣故知公子之还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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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再拜,因问。
侯生乃屏人间语曰:“嬴闻晋鄙之兵符常在王卧内,而如姬最幸,出入王卧内,力能窃之。
嬴闻如姬父为人所杀,如姬资之三年,自王以下,欲求报其父仇,莫能得。
如姬为公子泣,公子使客斩其仇头,敬进如姬。
如姬之欲为公子死,无所辞,顾未有路耳。
公子诚一开口请如姬,如姬必许诺,则得虎符夺晋鄙军,北救赵而西却秦,此五霸之伐也。“
公子从其计,请如姬。
如姬果盗兵符与公子。
公子行,侯生曰:“将在外,主令有所不受,以便国家。
公子即合符,而晋鄙不授公子兵,而复请之,事必危矣。
臣客屠者朱亥可与俱,此人力士。
晋鄙听,大善;不听,可使击之。
于是公子泣生曰:“公子畏死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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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曰:“晋鄙嚄唶宿将,往恐不听,必当杀之,是以泣耳,岂畏死哉?“
于是公子请朱亥。
朱亥笑曰:“臣乃市井鼓刀屠者,而公子亲数存之,所以不报谢者,以为小礼无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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遂与公子俱。
公子过谢侯生。
侯生曰:“臣宜从,老不能,请数公子行日,以至晋鄙军之日北乡自刭,以送公子。“
公子遂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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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单车来代之,何如哉?“
欲无听。
朱亥袖四十斤铁椎椎杀晋鄙。
公子遂将晋鄙军。
勒兵,下令军中曰:“父子俱在军中,父归。
兄弟俱在军中,兄归。
独子无兄弟,归养。“
得选兵八万人,进兵击秦军。
秦军解去,遂救邯郸,存赵。
赵王及平原君自迎公子于界,平原君负栏矢为公子先引。
赵王再拜曰:“自古贤人,未有及公子者也!”
当此之时,平原君不敢自比于人。
公子与侯生决,至军,侯生果北乡自刭。
魏王怒公子之盗其兵符,矫杀晋鄙,公子亦自知也。
已却秦存赵,使将将其军归魏,而公子独与客留赵。
吴王夫差乃告诸大夫曰:“孤将有大志于齐,吾将许越成,而无拂吾虑。
若越既改,吾又何求?
若其不改,反行,吾振旅焉。“
申胥谏曰:“不可许也。
夫越非实忠心好吴也,又非慑畏吾甲兵之强也。
大夫种勇而善谋,将还玩吴国于股掌之上,以得其志。
夫固知君王之盖威以好胜也,故婉约其辞,以从逸王志,使淫乐于诸夏之国,以自伤也。
使吾甲兵钝弊,民人离落,而日以憔悴,然后安受吾烬。
夫越王好信以爱民,四方归之,年谷时熟,日长炎炎,及吾犹可以战也。
为虺弗摧,为蛇将若何?“
吴王曰:“大夫奚隆于越?
越曾足以为大虞乎?
若无越,则吾何以春秋曜吾军士?“
乃许之成。
将盟,越王又使诸稽郢辞曰:“以盟为有益乎?
前盟口血未乾,足以结信矣。
以盟为无益乎?
君王舍甲兵之威以临使之,而胡重于鬼神而自轻也。“
吴王乃许之,荒成不盟。
太史公读秦楚之际,曰:初作难,发于陈涉;虐戾灭秦自项氏;拨乱诛暴,平定海内,卒践帝祚,成于汉家。
五年之间,号令三嬗,自生民以来,未始有受命若斯之亟也!
昔虞、夏之兴,积善累功数十年,德洽百姓,摄行政事,考之于天,然后在位。
汤、武之王,乃由契、后稷,修仁行义十余世,不期而会孟津八百诸侯,犹以为未可,其后乃放弑。
秦起襄公,章于文、缪,献、孝之后,稍以蚕食六国,百有余载,至始皇乃能并冠带之伦。
以德若彼,用力如此,盖一统若斯之难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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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乃传之所谓大圣乎?
岂非天哉?
岂非天哉?
非大圣孰能当此受命而帝者乎?
蔺相如之完璧,人皆称之。
予未敢以为信也。
夫秦以十五城之空名,诈赵而胁其璧。
是时言取璧者,情也,非欲以窥赵也。
赵得其情则弗予,不得其情则予;得其情而畏之则予,得其情而弗畏之则弗予。
此两言决耳,奈之何既畏而复挑其怒也!
且夫秦欲璧,赵弗予璧,两无所曲直也。
入璧而秦弗予城,曲在秦;秦出城而璧归,曲在赵。
欲使曲在秦,则莫如弃璧;畏弃璧,则莫如弗予。
夫秦王既按图以予城,又设九宾,斋而受璧,其势不得不予城。
璧入而城弗予,相如则前请曰:“臣固知大王之弗予城也。
夫璧非赵璧乎?
而十五城秦宝也。
今使大王以璧故,而亡其十五城,十五城之子弟,皆厚怨大王以弃我如草芥也。
大王弗与城,而绐赵璧,以一璧故,而失信于天下,臣请就死于国,以明大王之失信!”
秦王未必不返璧也。
今奈何使舍人怀而逃之,而归直于秦?
是时秦意未欲与赵绝耳。
令秦王怒而僇相如于市,武安君十万众压邯郸,而责璧与信,一胜而相如族,再胜而璧终入秦矣。
吾故曰:蔺相如之获全于璧也,天也。
若其劲渑池,柔廉颇,则愈出而愈妙于用。
所以能完赵者,天固曲全之哉!
陈胜者,阳城人也,字涉。
吴广者,阳夏人也,字叔。
陈涉少时,尝与人佣耕,辍耕之垄上,怅恨久之,曰:“苟富贵,无相忘。“
佣者笑而应曰:“若为佣耕,何富贵也?“
陈涉太息曰:“嗟乎!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二世元年七月,发闾左谪戍渔阳,九百人屯大泽乡。
陈胜﹑吴广皆次当行,为屯长。
会天大雨,道不通,度已失期。
失期,法皆斩。
陈胜﹑吴广乃谋曰:“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等死,死国可乎?“
陈胜曰:“天下苦秦久矣。
吾闻二世少子也,不当立,当立者乃公子扶苏。
扶苏以数谏故,上使外将兵。
今或闻无罪,二世杀之。
百姓多闻其贤,未知其死也。
项燕为楚将,数有功,爱士卒,楚人怜之。
或以为死,或以为亡。
今诚以吾众诈自称公子扶苏﹑项燕,为天下唱,宜多应者。“
吴广以为然。
乃行卜。
卜者知其指意,曰:“足下事皆成,有功。
然足下卜之鬼乎!”
陈胜﹑吴广喜,念鬼,曰:“此教我先威众耳。“
乃丹书帛曰“陈胜王”,置人所罾鱼腹中。
卒买鱼烹食,得鱼腹中书,固以怪之矣。
又间令吴广之次所旁丛祠中,夜篝火,狐鸣呼曰:“大楚兴,陈胜王。“
卒皆夜惊恐。
旦日,卒中往往语,皆指目陈胜。
吴广素爱人,士卒多为用者。
将尉醉,广故数言欲亡,忿恚尉,令辱之,以激怒其众。
尉果笞广。
尉剑挺,广起,夺而杀尉。
陈胜佐之,并杀两尉。
召令徒属曰:“公等遇雨,皆已失期,失期当斩。
藉第令毋斩,而戍死者固十六七。
且壮士不死即已,死即举大名耳,王侯将相宁nìng有种乎!”
徒属皆曰:“敬受命。“
乃诈称公子扶苏﹑项燕,从民欲也。
袒右,称大楚。
为坛而盟,祭以尉首。
陈胜自立为将军,吴广为都尉。
攻大泽乡,收而攻蕲qí。
蕲下,乃令符离人葛婴将兵徇蕲以东。
攻铚、酂、苦、柘、谯皆下之。
行收兵。
比至陈,车六七百乘,骑千余,卒数万人。
攻陈,陈守令皆不在,独守丞与战谯门中。
弗胜,守丞死,乃入据陈。
数日,号令召三老﹑豪杰与皆来会计事。
三老﹑豪杰皆曰:“将军身被坚执锐,伐无道,诛暴秦,复立楚国之社稷jì,功宜为王。“
陈涉乃立为王,号为张楚。
当此时,诸郡县苦秦吏者,皆刑其长吏,杀之以应陈涉。
乃以吴叔为假王,监诸将以西击荥阳。
令陈人武臣、张耳、陈馀徇赵地,令汝阴人邓宗徇九江郡。
当此时,楚兵数千人为聚者,不可胜数。
葛婴至东城,立襄强为楚王。
婴后闻陈王已立,因杀襄强,还报。
至陈,陈王诛杀葛婴。
陈王令魏人周市北徇魏地。
吴广围荥阳。
李由为三川守,守荥阳,吴叔弗能下。
陈王征国之豪杰与计,以上蔡人房君蔡赐为上柱国。
周文,陈之贤人也,尝为项燕军视日,事春申君,自言习兵,陈王与之将军印,西击秦。
行收兵至关,车千乘,卒数十万,至戏,军焉。
秦令少府章邯免郦山徒﹑人奴产子生,悉发以击楚大军,尽败之。
周文败,走出关,止次曹阳二三月。
章邯追败之,复走次渑池十余日。
章邯击,大破之。
周文自刭,军遂不战。
武臣到邯郸,自立为赵王,陈馀为大将军,张耳、召骚为左右丞相。
陈王怒,捕系武臣等家室,欲诛之。
柱国曰:“秦未亡而诛赵王将相家属,此生一秦也。
不如因而立之。“
陈王乃遣使者贺赵,而徙系武臣等家属宫中,而封耳子张敖为成都君,趣赵兵,亟入关。
赵王将相相与谋曰:“王王赵,非楚意也。
楚已诛秦,必加兵於赵。
计莫如毋西兵,使使北徇燕地以自广也。
赵南据大河,北有燕、代,楚虽胜秦,不敢制赵。
若楚不胜秦,必重赵。
赵乘秦之弊,可以得志于天下。“
赵王以为然,因不西兵,而遣故上谷卒史韩广将兵北徇燕地。
燕故贵人豪杰谓韩广曰:“楚已立王,赵又已立王。
燕虽小,亦万乘之国也,原将军立为燕王。“
韩广曰:“广母在赵,不可。“
燕人曰:“赵方西忧秦,南忧楚,其力不能禁我。
且以楚之彊,不敢害赵王将相之家,赵独安敢害将军之家!”
韩广以为然,乃自立为燕王。
居数月,赵奉燕王母及家属归之燕。
当此之时,诸将之徇地者,不可胜数。
周市北徇地至狄,狄人田儋杀狄令,自立为齐王,以齐反击周市。
市军散,还至魏地,欲立魏后故宁陵君咎为魏王。
时咎在陈王所,不得之魏。
魏地已定,欲相与立周市为魏王,周市不肯。
使者五反,陈王乃立宁陵君咎为魏王,遣之国。
周市卒为相。
将军田臧等相与谋曰:“周章军已破矣,秦兵旦暮至,我围荥阳城弗能下,秦军至,必大败。
不如少遗兵,足以守荥阳,悉精兵迎秦军。
今假王骄,不知兵权,不可与计,非诛之,事恐败。“
因相与矫王令以诛吴叔,献其首于陈王。
陈王使使赐田臧楚令尹印,使为上将。
田臧乃使诸将李归等守荥阳城,自以精兵西迎秦军于敖仓。
与战,田臧死,军破。
章邯进兵击李归等荥阳下,破之,李归等死。
阳城人邓说将兵居郯,章邯别将击破之,邓说军散走陈。
铚人伍徐将兵居许,章邯击破之,伍徐军皆散走陈。
陈王诛邓说。
陈王初立时,陵人秦嘉﹑铚人董譄﹑符离人朱鸡石﹑取虑人郑布﹑徐人丁疾等皆特起,将兵围东海守庆于郯。
陈王闻,乃使武平君畔为将军,监郯下军。
秦嘉不受命,嘉自立为大司马,恶属武平君。
告军吏曰:“武平君年少,不知兵事,勿听!”
因矫以王命杀武平君畔。
章邯已破伍徐,击陈,柱国房君死。
章邯又进兵击陈西张贺军。
陈王出监战,军破,张贺死。
腊月,陈王之汝阴,还至下城父,其御庄贾杀以降秦。
陈胜葬砀,谥曰隐王。
陈王故涓人将军吕臣为仓头军,起新阳,攻陈下之,杀庄贾,复以陈为楚。
初,陈王至陈,令铚人宋留将兵定南阳,入武关。
留已徇南阳,闻陈王死,南阳复为秦。
宋留不能入武关,乃东至新蔡,遇秦军,宋留以军降秦。
秦传留至咸阳,车裂留以徇。
秦嘉等闻陈王军破出走,乃立景驹为楚王,引兵之方与,欲击秦军定陶下。
使公孙庆使齐王,欲与并力俱进。
齐王曰:“闻陈王战败,不知其死生,楚安得不请而立王!”
公孙庆曰:“齐不请楚而立王,楚何故请齐而立王!
且楚首事,当令于天下。“
田儋诛杀公孙庆。
秦左右校复攻陈,下之。
吕将军走,收兵复聚。
鄱盗当阳君黥布之兵相收,复击秦左右校,破之青波,复以陈为楚。
会项梁立怀王孙心为楚王。
陈胜王凡六月。
已为王,王陈。
其故人尝与佣耕者闻之,之陈,扣宫门曰:“吾欲见涉。“
宫门令欲缚之。
自辩数,乃置,不肯为通。
陈王出,遮道而呼涉。
陈王闻之,乃召见,载与俱归。
入宫,见殿屋帷帐,客曰:“夥颐!
涉之为王沉沉者!”
楚人谓多为伙,故天下传之,夥涉为王,由陈涉始。
客出入愈益发舒,言陈王故情。
或说陈王曰:“客愚无知,颛妄言,轻威。“
陈王斩之。
诸陈王故人皆自引去,由是无亲陈王者。
陈王以朱房为中正,胡武为司过,主司群臣。
诸将徇地,至,令之不是者,系而罪之,以苛察为忠。
其所不善者,弗下吏,辄自治之。
陈王信用之。
诸将以其故不亲附,此其所以败也。
陈胜虽已死,其所置遣侯王将相竟亡秦,由涉首事也。
高祖时为陈涉置守頉三十家砀,至今血食。
褚先生曰:地形险阻,所以为固也;兵革刑法,所以为治也。
犹未足恃也。
夫先王以仁义为本,而以固塞文法为枝叶,岂不然哉!
吾闻贾生之称曰:
“秦孝公据肴函之固,拥雍州之地,君臣固守,以窥周室,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
当是时也,商君佐之,内立法度,务耕织,修守战之具;外连衡而斗诸侯。
于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
“孝公既没,惠文、武、昭襄蒙故业因遗策,南取汉中,西举巴蜀,东割膏腴之地,收要害之郡。
诸侯恐惧,会盟而谋弱秦,不爱珍器、重宝、肥饶之地,以致天下之士,合从缔交,相与为一。
当此之时,齐有孟尝,赵有平原,楚有春申,魏有信陵。
此四君者,皆明智而忠信,宽厚而爱人,尊贤而重士,约从离横,兼韩、魏、燕、赵、宋、卫、中山之众。
于是六国之士,有宁越、徐尚、苏秦、杜赫之属为之谋,齐明、周最、陈轸、召滑、楼缓、翟景、苏厉、乐毅之徒通其意,吴起、孙膑、带佗、倪良、王廖、田忌、廉颇、赵奢之伦制其兵。
尝以十倍之地,百万之众,叩关而攻秦。
秦人开关而延敌,九国之师逡巡遁逃而不敢进。
秦无亡矢遗镞之费,而天下诸侯已困矣。
于是从散约解,争割地以赂秦。
秦有余力而制其弊,追亡逐北,伏尸百万,流血飘橹。
因利乘便,宰割天下,分裂河山。
强国请服,弱国入朝。
“施及孝文王、庄襄王,享国之日浅,国家无事。
“及至始皇,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敲朴以鞭笞天下,威振四海。
南取百越之地,以为桂林、象郡。
百越之君,俯首系颈,委命下吏。
乃使蒙恬北筑长城而守藩篱,却匈奴七百余里。
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弯弓而报怨。
于是废先王之道,燔百家之言,以愚黔首;隳名城,杀豪俊,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销锋鍉,铸以为金人十二,以弱天下之民。
然后践华为城,因河为池,据亿丈之城、临不测之溪以为固。
良将劲驽,守要害之处;信臣精卒,陈利兵而谁何。
天下已定,始皇之心,自以为关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孙帝王万世之业也。
“始皇既没,余威震于殊俗。
然陈涉瓮牖绳枢之子,氓隶之人,而迁徙之徒也;材能不及中人,非有仲尼、墨翟之贤,陶朱、猗顿之富。
蹑足行伍之间,倔起阡陌之中,率罢散之卒,将数百之众,转而攻秦,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天下云集而响应,赢粮而景从。
山东豪俊遂并起而亡秦族矣。
“且夫天下非小弱也,雍州之地,肴函之固,自若也;陈涉之位,非尊于齐、楚、燕、赵、韩、魏、宋、卫、中山之君也;锄耰棘矜,不铦于钩戟长铩也;适戍之众,非抗于九国之师也;深谋远虑,行军用兵之道,非及向时之士也。
然而成败异变,功业相反。
试使山东之国与陈涉度长絜大,比权量力,则不可同年而语矣。
然秦以区区之地,致万乘之势,序八州而朝同列,百有余年矣。
然后以六合为家,肴函为宫。
一夫作难而七庙隳,身死人手,为天下笑者,何也?
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
【索隐述赞】天下匈匈,海内乏主,掎鹿争捷,瞻乌爰处。
陈胜首事,厥号张楚。
鬼怪是凭,鸿鹄自许。
葛婴东下,周文西拒。
始亲朱房,又任胡武。
伙颐见杀,腹心不与。
庄贾何人,反噬城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