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都主人喟然而叹曰:“痛乎风俗之移人也。
子实秦人,矜夸馆室,保界河山,信识昭、襄而知始皇矣,乌睹大汉之云为乎?
夫大汉之开元也,奋布衣以登皇位,由数期而创万代,盖六籍所不能谈,前圣靡得言焉当此之时,功有横而当天,讨有逆而顺民。
故娄敬度势而献其说,萧公权宜而拓其制。
时岂泰而安之哉,计不得以已也。
吾子曾不是睹,顾曜后嗣之末造,不亦暗乎?
今将语子以建武之治,永平之事,监于太清,以变子之惑志。
往者王莽作逆,汉祚中缺,天人致诛,六合相灭。
于时之乱,生人几亡,鬼神泯绝,壑无完柩,郛罔遗室。
原野厌人之肉,川谷流人之血,秦、项之灾,犹不克半,书契以来,未之或纪。
故下人号而上诉,上帝怀而降监,乃致命乎圣皇。
于是圣皇乃握乾符,阐坤珍,披皇图,稽帝文,赫然发愤,应若兴云,霆击昆阳,凭怒雷震。
遂超大河,跨北岳,立号高邑,建都河、洛。
绍百王之荒屯,因造化之荡涤,体元立制,继天而作。
系唐统,接汉绪,茂育群生,恢复疆宇,勋兼乎在昔,事勤乎三五。
岂特方轨并迹,纷纷后辟,治近古之所务,蹈一圣之险易云尔哉。
且夫建武之元,天地革命,四海之内,更造夫妇,肇有父子,君臣初建,人伦实始,斯乃伏牺氏之所以基皇德也。
分州土,立市朝,作盘舆,造器械,斯乃轩辕氏之所以开帝功也。
龚行天罚,应天顺人,斯乃汤、武之所以昭王业也。
迁都改邑,有殷宗中兴之则焉。
即土之中,有周成隆平之制焉。
不阶尺土一人之柄,同符乎高祖。
克己复礼,以奉终始,允恭乎孝文。
宪章稽古,封岱勒成,仪炳乎世宗。
案《六经》而校德,眇古昔而论功,仁圣之事既该,而帝王之道备矣。
至于永平之际,重熙而累洽,盛三雍之上仪,修衮龙之法服,铺鸿藻,信景铄,扬世庙,正雅乐。
人神之和允洽,群臣之序既肃。
乃动大辂,遵皇衢,省方巡狩,穷览万国之有无,考声教之所被,散皇明以烛幽。
然后增周旧,修洛邑,扇巍巍,显翼翼。
光汉京于诸夏,总八方而为之极。
是以皇城之内,宫室光明,阙庭神丽,奢不可逾,俭不能侈。
外则因原野以作苑,填流泉而为沼,发苹藻以潜鱼,丰圃草以毓兽,制同乎梁邹,谊合乎灵囿。
若乃顺时节而搜狩,简车徒以讲武,则必临之以《王制》,考之以《风》《雅》,历《驺虞》,览《驷铁》,嘉《车攻》,采《吉日》,礼官整仪,乘舆乃出。
于是发鲸鱼,铿华钟,登玉辂,乘时龙,凤盖棽丽,和銮玲珑,天官景从,寝威盛容。
山灵护野,属御方神,雨师泛洒,风伯清尘,千乘雷起,万骑纷纭,元戎竟野,戈铤彗云,羽旄扫霓,旌旗拂天。
焱焱炎炎,扬光飞文,吐焰生风,欱野喷山,日月为之夺明,丘陵为之摇震。
遂集乎中囿,陈师案屯,骈部曲,列校队,勒三军,誓将帅。
然后举烽伐鼓,申令三驱,輶车霆激,骁骑电骛,由基发射范氏施御,弦不睼禽,辔不诡遇,飞者未及翔,走者未及去。
指顾倏忽,获车已实,乐不极盘,杀不尽物,马踠余足,士怒未渫,先驱复路,属车案节。
于是荐三牺,效五牲,礼神祇,怀百灵,觐明堂,临辟雍,扬缉熙,宣皇风,登灵台,考休徵。
俯仰乎乾坤,参象乎圣躬,目中夏而布德,瞰四裔而抗棱。
西荡河源,东澹海漘,北动幽崖,南趯朱垠。
殊方别区,界绝而不邻。
自孝武之所不征,孝宣之所未臣,莫不陆讋水栗,奔走而来宾。
遂绥哀牢,开永昌,春王三朝,会同汉京。
是日也,天子受四海之图籍,膺万国之贡珍,内抚诸夏,外绥百蛮。
尔乃盛礼兴乐,供帐置乎云龙之庭,陈百寮而赞群后,究皇仪而展帝容。
于是庭实千品,旨酒万钟,列金罍,班玉觞,嘉珍御,太牢飨。
尔乃食举《雍》彻,太师奏乐,陈金石,布丝竹,钟鼓铿鍧,管弦烨煜。
抗五声,极六律,歌九功,舞八佾,《韶》《武》备,泰古华。
四夷间奏,德广所及,僸佅兜离,罔不具集。
万乐备,百礼暨,皇欢浃,群臣醉,降烟熅,调元气,然后撞钟告罢,百寮遂退。
于是圣上亲万方之欢娱,又沐浴于膏泽,惧其侈心之将萌,而怠于东作也,乃申旧间,下明诏,命有司,班宪度,昭节俭,示太素。
去后宫之丽饰,损乘舆之服御,抑工商之淫业,兴农桑之盛务。
遂令海内弃末而反本,背伪而归真,女修织纴,男务耕耘,器用陶匏,服尚素玄,耻纤靡而不服,贱奇丽而弗珍,捐金于山,沈珠于渊。
于是百姓涤瑕荡秽而镜至清,形神寂漠,耳目弗营,嗜欲之源灭,廉耻之心生,莫不优游而自得,玉润而金声。
是以四海之内,学校如林,庠序盈门,献酬交错,俎豆莘莘,下舞上歌,蹈德咏仁。
登降饪宴之礼既毕,因相与嗟叹玄德,谠言弘说,咸含和而吐气,颂曰:“盛哉乎斯世!”
今论者但知诵虞、夏之《书》,咏殷、周之《诗》,讲羲、文之《易》,论孔氏之《春秋》,罕能精古今之清浊,究汉德之所由。
唯子颇识旧典,又徒驰骋乎末流。
温故知新已难,而知德者鲜矣。
且夫僻界西戎,险阻四塞,修其防御,孰与处乎土中,平夷洞达,万方辐凑?
秦岭、九崚,泾、渭之川,曷若四渎、五岳,带河溯洛,图书之渊?
建章、甘泉,馆御列仙,孰与灵台、明堂,统和天人?
太液、昆明,鸟兽之囿,曷若辟雍海流,道德之富?
游侠逾侈,犯义侵礼,孰与同履法度,翼翼济济也?
子徒习秦阿房之造天,而不知京洛之有制也。
识函谷之可关,而不知王者之无外也。
主人之辞未终,西都宾矍然失容,逡巡降阶,揲然意下,捧手欲辞。“
主人曰:“复位,今将授予以五篇之诗。“
宾既卒业,乃称曰:“美哉乎斯诗!
义正乎扬雄,事实乎相如,匪唯主人之好学,盖乃遭遇乎斯时也。
小子狂简,不知所裁,既闻正道,请终身而诵之。“
赏析
杜笃的《论都赋》建议迁都长安,写得很策略;班固维护建都洛阳,在处理对前汉西都评价上,也极为谨慎小心。《西都赋》本为赞美、夸耀之词,不用说。《东都赋》开头云:
东都主人喟然而叹曰:“痛乎风俗之移人也。子实秦人,矜夸馆室,保界河山,信识昭襄而知始皇矣,乌睹大汉之云为乎?”
批评的矛头对准的是秦皇而非汉帝。下面接着一小段写“大汉之开元”,十分概括。因为后汉以承前汉之皇统自居,对前汉不能不加肯定;但从前、后汉的比较来说,当时统治者需要的是对后汉功业和东都洛阳的赞扬、歌颂,故对前汉的功业不能作太具体、详细的表述。下面说:“今将语子以建武之治,永平之事,监于太清,以变子之惑志”,开始对后汉王朝功业、礼制的铺叙。又说:“迁都改邑,有殷宗中兴之则焉;即土之中,有周成隆平之制焉。”又从历史方面来论证定都洛邑,前有先例,且居天下之中,得地利之便。由赋中内容的安排和措词的上下照应情况,可以看出当时最高统治者的心态和班固对此的把握。
《东都赋》以封建礼法为准则,赞扬了建武、永平的盛世,以“盛乎斯世”一语作为大段描述的结尾,对西都宾先予称赞,再予批评,行文摇曳多姿,善于达意。下面又将西都同东都的形势及风俗直接加以比较:“且夫辟界西戎,险阻四塞,修其防御,孰与处乎土中,平夷洞达,万方辐凑?秦岭九崚,泾渭之川,曷若四渎五岳,带河泝洛,图书之渊?建章、甘泉,馆御列仙,孰与灵台、明堂,统和天人?太液、昆明,鸟兽之囿,曷若辟雍海流,道德之富?游侠逾侈,犯义侵礼,孰与同履法度,翼翼济济也?”态度鲜明地称赞东都洛阳地利、形势及礼俗之淳厚,建筑、设置之合于王道。“统和天人”、“同履法度”,点出了《东都赋》的主题;“图书之渊”、“道德之富”,是《东都赋》着力铺叙、宣扬之所在。下面照应《两都赋》开头部分:“子徒习秦阿房之造天,而不知京洛之有制也;识函谷之可关,而不知王者之无外也”。完全以一个新的尺度来衡量秦(实际上是代指前汉)和东汉王朝政教之得失。接着以西都宾的折服为赋正文部分的收束。这同《上林赋》的结尾完全一样。但整个说来,班固的《两都赋》开头、结尾、过渡等章法更为严谨、自然,且富于情态,长于韵味。
班固此赋由于创作的目的在于表述一个政治问题上的个人见解,甚至是为了参与一场争论,故它不似《子虚》、《上林》的有很多虚夸的部分,以气争胜,而更多实证。它主要不是抒发一种情感,表现一种精神,而是要表现一种思想,体现一种观念。这也可以说是同时代风气有关,是当时文风和社会风气的体现。另外,同该赋中强调礼制、强调崇儒思想相一致,赋的语言典雅和丽(马积高《赋史》即已指出这一点),节奏步武从容,和銮相鸣,可谓金声玉振,有庙堂朝仪的风度。
在结构上,此赋对《子虚》、《上林》也有突破,上文已言及。下面再看看其结尾上的创意。作为全赋的结束,《东都赋》末尾不是在西都宾“矍然失容,逡巡降阶,惵然意下,捧手欲辞”之后即结束,下面接上说:“主人曰:复位,今将授予以五篇之诗。”大约是考虑到下面即录附诗,会使结尾割裂而失去风韵,故将诗附于篇末,而以西都宾的称赞为结尾:宾既卒业,乃称曰:“美哉乎斯诗!义正乎扬雄,事实乎相如,匪唯主人之好学,盖乃遭遇乎斯时也。小子狂简,不知所裁,既闻正遭,请终身而诵之。”显得轻松而诙谐,多少带有一点寓言的味道,使这篇骋辞大赋在庄严之中,带有活泼之气。其中“义正乎扬雄,事实乎相如”,也可以看作是班固自己对《两都赋》特色的概括。
因为此赋写洛阳的形胜、制度、文物等,同《子虚》、《上林》的仅写田猎者相比,内容要更为丰富、开阔,也更能集中地、多角度、多方面地展现一个时代政治、经济、文化的发展状况,因而后世时有人加以摹拟,形成“京都赋”的类型。《昭明文选》分赋为十五类,“京都赋”列在第一。《文苑英华》、《历代赋汇》等也有“京都”或“都邑”一类。
尽管在班固之前已有京都赋之作,但能使这类题材以及表现方式、结构方式结合而形成大赋的一种门类,乃有赖于此赋取得的成就。历史上很多优秀的作品,尤其具有某方面划时代意义的作品,往往成为后来作家学习、甚至摹拟的范本。班固之前的京都之作,扬雄的《蜀都赋》已有残缺,崔骃、傅毅的《反都赋》只余残章剩句,傅毅《洛都赋》也有残缺,便说明了它们的历史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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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古之人有舜者,其为人也,仁义人也。
求其所以为舜者,责于己曰:“彼,人也;予,人也。
彼能是,而我乃不能是!”
早夜以思,去其不如舜者,就其如舜者。
闻古之人有周公者,其为人也,多才与艺人也。
求其所以为周公者,责于己曰:“彼,人也;予,人也。
彼能是,而我乃不能是!”
早夜以思,去其不如周公者,就其如周公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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曰:“能善是,是亦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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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不应者,必其人之与也,不然,则其所疏远不与同其利者也,不然,则其畏也。
不若是,强者必说于言,懦者必说于色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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皆言博野自相持,尽道贼军来未及。
须臾主父乘奔至,下马入门痴似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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旋抽金线学缝旗,才上雕鞍教走马。
有时马上见良人,不敢回眸空泪下;西邻有女真仙子,一寸横波剪秋水。
妆成只对镜中春,年幼不知门外事。
一夫跳跃上金阶,斜袒半肩欲相耻。
牵衣不肯出朱门,红粉香脂刀下死。
南邻有女不记姓,昨日良媒新纳聘。
琉璃阶上不闻行,翡翠帘间空见影。
忽看庭际刀刃鸣,身首支离在俄顷。
仰天掩面哭一声,女弟女兄同入井;北邻少妇行相促,旋拆云鬟拭眉绿。
已闻击托坏高门,不觉攀缘上重屋。
须臾四面火光来,欲下回梯梯又摧。
烟中大叫犹求救,梁上悬尸已作灰。
妾身幸得全刀锯,不敢踟蹰久回顾。
旋梳蝉鬓逐军行,强展蛾眉出门去。
旧里从兹不得归,六亲自此无寻处。
一从陷贼经三载,终日惊忧心胆碎。
夜卧千重剑戟围,朝餐一味人肝脍。
鸳帏纵入岂成欢?
宝货虽多非所爱。
蓬头垢面眉犹赤,几转横波看不得。
衣裳颠倒语言异,面上夸功雕作字。
柏台多半是狐精,兰省诸郎皆鼠魅。
还将短发戴华簪,不脱朝衣缠绣被。
翻持象笏作三公,倒佩金鱼为两史。
朝闻奏对入朝堂,暮见喧呼来酒市。
一朝五鼓人惊起,叫啸喧呼如窃语。
夜来探马入皇城,昨日官军收赤水。
赤水去城一百里,朝若来兮暮应至。
凶徒马上暗吞声,女伴闺中潜生喜。
皆言冤愤此时销,必谓妖徒今日死。
逡巡走马传声急,又道官军全阵入。
大彭小彭相顾忧,二郎四郎抱鞍泣。
沉沉数日无消息,必谓军前已衔璧。
簸旗掉剑却来归,又道官军悉败绩。
四面从兹多厄束,一斗黄金一斗粟。
尚让厨中食木皮,黄巢机上刲人肉。
东南断绝无粮道,沟壑渐平人渐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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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寂寂今何有?
废市荒街麦苗秀。
采樵斫尽杏园花,修寨诛残御沟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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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元殿上狐兔行,花萼楼前荆棘满。
昔时繁盛皆埋没,举目凄凉无故物。
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
来时晓出城东陌,城外风烟如塞色。
路旁时见游奕军,坡下寂无迎送客。
霸陵东望人烟绝,树锁骊山金翠灭。
大道俱成棘子林,行人夜宿墙匡月。
明朝晓至三峰路,百万人家无一户。
破落田园但有蒿,摧残竹树皆无主。
路旁试问金天神,金天无语愁于人。
庙前古柏有残枿,殿上金炉生暗尘。
一从狂寇陷中国,天地晦冥风雨黑。
案前神水咒不成,壁上阴兵驱不得。
闲日徒歆奠飨恩,危时不助神通力。
我今愧恧拙为神,且向山中深避匿。
寰中箫管不曾闻,筵上牺牲无处觅。
旋教魔鬼傍乡村,诛剥生灵过朝夕。
妾闻此语愁更愁,天遣时灾非自由。
神在山中犹避难,何须责望东诸侯!
前年又出扬震关,举头云际见荆山。
如从地府到人间,顿觉时清天地闲。
陕州主帅忠且贞,不动干戈唯守城。
蒲津主帅能戢兵,千里晏然无犬声。
朝携宝货无人问,暮插金钗唯独行。
明朝又过新安东,路上乞浆逢一翁。
苍苍面带苔藓色,隐隐身藏蓬荻中。
问翁本是何乡曲?
底事寒天霜露宿?
老翁暂起欲陈辞,却坐支颐仰天哭。
乡园本贯东畿县,岁岁耕桑临近甸。
岁种良田二百廛,年输户税三千万。
小姑惯织褐絁袍,中妇能炊红黍饭。
千间仓兮万丝箱,黄巢过后犹残半。
自从洛下屯师旅,日夜巡兵入村坞。
匣中秋水拔青蛇,旗上高风吹白虎。
入门下马若旋风,罄室倾囊如卷土。
家财既尽骨肉离,今日垂年一身苦。
一身苦兮何足嗟,山中更有千万家,朝饥山上寻蓬子,夜宿霜中卧荻花!
妾闻此老伤心语,竟日阑干泪如雨。
出门惟见乱枭鸣,更欲东奔何处所?
仍闻汴路舟车绝,又道彭门自相杀。
野宿徒销战士魂,河津半是冤人血。
适闻有客金陵至,见说江南风景异。
自从大寇犯中原,戎马不曾生四鄙。
诛锄窃盗若神功,惠爱生灵如赤子。
城壕固护教{斆、敩、效}金汤,赋税如云送军垒。
奈何四海尽滔滔,湛然一境平如砥。
避难徒为阙下人,怀安却羡江南鬼。
愿君举棹东复东,咏此长歌献相公。
后土化育兮四时行。
修灵液养兮元气覆。
冬同云兮春霢霂。
膏泽洽兮殖嘉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