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见梁襄王。
出,语人曰:“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见所畏焉。
卒然问曰:‘天下恶乎定?
’
吾对曰:‘定于一。
’‘孰能一之?
’
对曰:‘不嗜杀人者能一之。
’
‘孰能与之?
’
对曰:‘天下莫不与也。
王知夫苗乎?
七八月之间旱,则苗槁矣。
天油然作云,沛然下雨,则苗浡然兴之矣!
其如是,孰能御之?
今夫天下之人牧,未有不嗜杀人者也。
如有不嗜杀人者,则天下之民皆引领而望之矣。
诚如是也,民归之,由水之就下,沛然谁能御之?
’”
译文
孟子进见梁襄王,出来后,对人说:“(梁襄王)远远看上去不像个国君的样子,走近他也看不到有什么使人敬畏的地方。
(他见了我之后)突然问道:“天下要怎样才能安定呢?”
我回答说:“天下安定在于统一天下。”“谁能统一天下呢?”
我对他说:“不嗜杀的国君能统一天下。”
“谁会归附他呢?”
我又回答:“天下没有不归附他的。大王您知道禾苗生长的情况吗?当七八月间一发生干旱,禾苗就要枯槁了。一旦天上乌云密布,下起大雨,那么禾苗就长得茂盛了。像这样的话,谁能阻止它呢?而现在天下国君,没有一个不嗜好杀人。如果有一个不喜欢杀人的(国君),那么普天下的老百姓都会伸长脖子仰望着他了。如果像这样,老百姓就归附他,就像水往低处流一样,这哗啦啦的汹涌势头,谁又能够阻挡得了呢?”
注释
梁襄王:即魏襄王,名嗣(一说名赫),魏惠王的儿子,前318一前296年在位,襄是他死后的谥号.此处所说的事,当在襄王继位后不久.语:告诉。
卒:通“猝”,突然。熹《集往》概括以上描述梁襄王形态的语句云:"盖容貌辞气乃德之符,其外如此,则其中之所存者可知."恶(Wū乌)乎:怎样,如何。
定于一:朱熹《集注》云:“必合于一然后定。”(一:统一。)
与:此处为归顺,随从之意。
油然:朱熹《集注》云:“云盛貌。”沛然:朱熹《集注》云:“雨盛貌.”浡(bó博)然:朱熹《集注》云:“兴起貌。”人牧:管理民众的人,即统治者。领:即脖子。由:通“犹”定:安定。孰:谁。嗜:喜欢。与:归附。
赏析
清代刘熙载说:“孟子之文,至简至易,如舟师执舵;中流自在,而推移费力者不觉自屈。”(《艺概·文概》)我们读《孟子见梁襄王》也就可以得到印证。这一章选自《孟子·梁惠王上》,以孟子见过梁襄王之后,向人转述他与梁襄王对答的情况,表现了主张“仁政”“王道”的一贯思想。
孟子处于战国七雄争霸的时代,新兴地主阶级正在崛起,并要取得政治上的统治地位,因而社会矛盾更趋激烈,兼并战争日益频繁。“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的战争和“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的阶级对立,正如孟子所说:“民之憔悴于虐政,未有盛于此时者也。”孟子到处宣扬“保民而王”“仁义为本”的思想,在当时符合人民的愿望,有一定的积极意义。孟子首先到梁(今开封)谒见梁惠王,向梁惠王游说,在此并见到梁惠王的儿子,也就是梁襄王。孟子与梁襄王的应对中,孟子先以天上雨水比喻君泽,后以地上流水比喻民心,相互关联,又各赋其义,既自然又新颖,既为人熟知又让人深感贴切,这不仅鲜明地表明了孟子的观点,还表现出他高超的谈话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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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暴见孟子,曰:“暴见于王,王语暴以好乐,暴未有以对也。“
曰:“好乐何如?“
孟子曰:“王之好乐甚,则齐国其庶几乎!”
他日,见于王曰:“王尝语庄子以好乐,有诸?“
王变乎色,曰:“寡人非能好先王之乐也,直好世俗之乐耳。“
曰:“王之好乐甚,则齐其庶几乎!
今之乐犹古之乐也。“
曰:“可得闻与?“
曰:“独乐乐,与人乐乐,孰乐?“
曰:“不若与人。“
曰:“与少乐乐,与众乐乐,孰乐?“
曰:“不若与众。“
“臣请为王言乐。
今王鼓乐于此,百姓闻王钟鼓之声、管籥之音,举疾首蹩頞(è)而相告曰:‘吾王之好鼓乐,夫何使我至于此极也,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
’今王畋猎于此,百姓闻王车马之音,见羽旄之美,举疾首蹩頞而相告曰:‘吾王之好田猎,夫何使我至于此极也?
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
’此无他,不与民同乐也。
“今王鼓乐于此,百姓闻王钟鼓之声、管籥之音,举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庶几无疾病与,何以能鼓乐也?
’今王田猎于此,百姓闻王车马之音,见羽旄之美,举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庶几无疾病与,何以能田猎也?
’此无他,与民同乐也。
今王与百姓同乐,则王矣!”
廉颇者,赵之良将也。
赵惠文王十六年,廉颇为赵将,伐齐,大破之,取阳晋,拜为上卿,以勇气闻于诸侯。
蔺相如者,赵人也,为赵宦者令缪贤舍人。
赵惠文王时,得楚和氏璧。
秦昭王闻之,使人遗赵王书,愿以十五城请易璧。
赵王与大将军廉颇诸大臣谋:欲予秦,秦城恐不可得,徒见欺;欲勿予,即患秦兵之来。
计未定,求人可使报秦者,未得。
宦者令缪贤曰:“臣舍人蔺相如可使。“
王问:“何以知之?“
对曰:“臣尝有罪,窃计欲亡走燕,臣舍人相如止臣,曰:‘君何以知燕王?
’臣语曰:‘臣尝从大王与燕王会境上,燕王私握臣手,曰“愿结友”。
以此知之,故欲往。
’相如谓臣曰:‘夫赵强而燕弱,而君幸于赵王,故燕王欲结于君。
今君乃亡赵走燕,燕畏赵,其势必不敢留君,而束君归赵矣。
君不如肉袒伏斧质请罪,则幸得脱矣。
’臣从其计,大王亦幸赦臣。
臣窃以为其人勇士,有智谋,宜可使。“
于是王召见,问蔺相如曰:“秦王以十五城请易寡人之璧,可予不?“
相如曰:“秦强而赵弱,不可不许。“
王曰:“取吾璧,不予我城,奈何?“
相如曰:“秦以城求璧而赵不许,曲在赵。
赵予璧而秦不予赵城,曲在秦。
均之二策,宁许以负秦曲。“
王曰:“谁可使者?“
相如曰:“王必无人,臣愿奉璧往使。
城入赵而璧留秦;城不入,臣请完璧归赵。“
赵王于是遂遣相如奉璧西入秦。
秦王坐章台见相如,相如奉璧奏秦王。
秦王大喜,传以示美人及左右,左右皆呼万岁。
相如视秦王无意偿赵城,乃前曰:“璧有瑕,请指示王。“
王授璧,相如因持璧却立,倚柱,怒发上冲冠,谓秦王曰:“大王欲得璧,使人发书至赵王,赵王悉召群臣议,皆曰‘秦贪,负其强,以空言求璧,偿城恐不可得’。
议不欲予秦璧。
臣以为布衣之交尚不相欺,况大国乎!
且以一璧之故逆强秦之欢,不可。
于是赵王乃斋戒五日,使臣奉璧,拜送书于庭。
何者?
严大国之威以修敬也。
今臣至,大王见臣列观,礼节甚倨;得璧,传之美人,以戏弄臣。
臣观大王无意偿赵王城邑,故臣复取璧。
大王必欲急臣,臣头今与璧俱碎于柱矣!”
相如持其璧睨柱,欲以击柱。
秦王恐其破璧,乃辞谢固请,召有司案图,指从此以往十五都予赵。
相如度秦王特以诈详为予赵城,实不可得,乃谓秦王曰:“和氏璧,天下所共传宝也,赵王恐,不敢不献。
赵王送璧时,斋戒五日,今大王亦宜斋戒五日,设九宾于廷,臣乃敢上璧。“
秦王度之,终不可强夺,遂许斋五日,舍相如广成传。
相如度秦王虽斋,决负约不偿城,乃使其从者衣褐,怀其璧,从径道亡,归璧于赵。
秦王斋五日后,乃设九宾礼于廷,引赵使者蔺相如。
相如至,谓秦王曰:“秦自缪公以来二十馀君,未尝有坚明约束者也。
臣诚恐见欺于王而负赵,故令人持璧归,间至赵矣。
且秦强而赵弱,大王遣一介之使至赵,赵立奉璧来。
今以秦之强而先割十五都予赵,赵岂敢留璧而得罪于大王乎?
臣知欺大王之罪当诛,臣请就汤镬,唯大王与群臣孰计议之。“
秦王与群臣相视而嘻。
左右或欲引相如去,秦王因曰:“今杀相如,终不能得璧也,而绝秦赵之欢,不如因而厚遇之,使归赵,赵王岂以一璧之故欺秦邪!”
卒廷见相如,毕礼而归之。
相如既归,赵王以为贤大夫使不辱于诸侯,拜相如为上大夫。
秦亦不以城予赵,赵亦终不予秦璧。
其后秦伐赵,拔石城。
明年,复攻赵,杀二万人。
秦王使使者告赵王,欲与王为好会于西河外渑池。
赵王畏秦,欲毋行。
廉颇、蔺相如计曰:“王不行,示赵弱且怯也。“
赵王遂行,相如从。
廉颇送至境,与王诀曰:“王行,度道里会遇之礼毕,还,不过三十日。
三十日不还,则请立太子为王,以绝秦望。“
王许之,遂与秦王会渑池。
秦王饮酒酣,曰:“寡人窃闻赵王好音,请奏瑟。“
赵王鼓瑟。
秦御史前书曰“某年月日,秦王与赵王会饮,令赵王鼓瑟”。
蔺相如前曰:“赵王窃闻秦王善为秦声,请奏盆缻秦王,以相娱乐。“
秦王怒,不许。
于是相如前进缻,因跪请秦王。
秦王不肯击缻。
相如曰:“五步之内,相如请得以颈血溅大王矣!”
左右欲刃相如,相如张目叱之,左右皆靡。
于是秦王不怿,为一击缻。
相如顾召赵御史书曰“某年月日,秦王为赵王击缻”。
秦之群臣曰:“请以赵十五城为秦王寿。“
蔺相如亦曰:“请以秦之咸阳为赵王寿。“
秦王竟酒,终不能加胜于赵。
赵亦盛设兵以待秦,秦不敢动。
既罢归国,以相如功大,拜为上卿,位在廉颇之右。
廉颇曰:“我为赵将,有攻城野战之大功,而蔺相如徒以口舌为劳,而位居我上,且相如素贱人,吾羞,不忍为之下。“
宣言曰:“我见相如,必辱之。“
相如闻,不肯与会。
相如每朝时,常称病,不欲与廉颇争列。
已而相如出,望见廉颇,相如引车避匿。
于是舍人相与谏曰:“臣所以去亲戚而事君者,徒慕君之高义也。
今君与廉颇同列,廉君宣恶言而君畏匿之,恐惧殊甚,且庸人尚羞之,况于将相乎!
臣等不肖,请辞去。“
蔺相如固止之,曰:“公之视廉将军孰与秦王?“
曰:“不若也。“
相如曰:“夫以秦王之威,而相如廷叱之,辱其群臣,相如虽驽,独畏廉将军哉?
顾吾念之,强秦之所以不敢加兵于赵者,徒以吾两人在也。
今两虎共斗,其势不俱生。
吾所以为此者,以先国家之急而后私仇也。“
廉颇闻之,肉袒负荆,因宾客至蔺相如门谢罪。
曰:“鄙贱之人,不知将军宽之至此也。“
卒相与欢,为刎颈之交。
孟子曰:“无或乎王之不智也。
虽有天下易生之物也,一日暴之,十日寒之,未有能生者也。
吾见亦罕矣,吾退而寒之者至矣,吾如有萌焉何哉?
今夫弈之为数,小数也;不专心致志。
则不得也。
弈秋,通国之善奕者也。
使弈秋诲二人弈,其一人专心致志,惟弈秋之为听。
一人虽听之,一心以为有鸿鹄将至,思援弓缴而射之,虽与之俱学,弗若之矣,为是其智弗若与?
曰:非然也。“
仪凤中,有儒生柳毅者,应举下第,将还湘滨。
念乡人有客于泾阳者,遂往告别。
至六七里,鸟起马惊,疾逸道左。
又六七里,乃止。
见有妇人,牧羊于道畔。
毅怪视之,乃殊色也。
然而蛾脸不舒,巾袖无光,凝听翔立,若有所伺。
毅诘之曰:“子何苦而自辱如是?“
妇始楚而谢,终泣而对曰:“贱妾不幸,今日见辱问于长者。
然而恨贯肌骨,亦何能愧避?
幸一闻焉。
妾,洞庭龙君小女也。
父母配嫁泾川次子,而夫婿乐逸,为婢仆所惑,日以厌薄。
既而将诉于舅姑,舅姑爱其子,不能御。
迨诉频切,又得罪舅姑。
舅姑毁黜以至此。“
言讫,歔欷流涕,悲不自胜。
又曰:“洞庭于兹,相远不知其几多也?
长天茫茫,信耗莫通。
心目断尽,无所知哀。
闻君将还吴,密通洞庭。
或以尺书寄托侍者,未卜将以为可乎?“
毅曰:“吾义夫也。
闻子之说,气血俱动,恨无毛羽,不能奋飞,是何可否之谓乎!
然而洞庭深水也。
吾行尘间,宁可致意耶?
惟恐道途显晦,不相通达,致负诚托,又乖恳愿。
子有何术可导我邪?“
女悲泣且谢,曰:“负载珍重,不复言矣。
脱获回耗,虽死必谢。
君不许,何敢言。
既许而问,则洞庭之与京邑,不足为异也。“
毅请闻之。
女曰:“洞庭之阴,有大橘树焉,乡人谓之‘社橘’。
君当解去兹带,束以他物。
然后叩树三发,当有应者。
因而随之,无有碍矣。
幸君子书叙之外,悉以心诚之话倚托,千万无渝!”
毅曰:“敬闻命矣。“
女遂于襦间解书,再拜以进。
东望愁泣,若不自胜。
毅深为之戚,乃致书囊中,因复谓曰:“吾不知子之牧羊,何所用哉?
神岂宰杀乎?“
女曰:“非羊也,雨工也。“
“何为雨工?“
曰:“雷霆之类也。“
毅顾视之,则皆矫顾怒步,饮龁甚异,而大小毛角,则无别羊焉。
毅又曰:“吾为使者,他日归洞庭,幸勿相避。“
女曰:“宁止不避,当如亲戚耳。“
语竟,引别东去。
不数十步,回望女与羊,俱亡所见矣。
其夕,至邑而别其友,月余到乡,还家,乃访友于洞庭。
洞庭之阴,果有社橘。
遂易带向树,三击而止。
俄有武夫出于波问,再拜请曰:“贵客将自何所至也?“
毅不告其实,曰:“走谒大王耳。“
武夫揭水止路,引毅以进。
谓毅曰:“当闭目,数息可达矣。“
毅如其言,遂至其宫。
始见台阁相向,门户千万,奇草珍木,无所不有.夫乃止毅,停于大室之隅,曰:“客当居此以俟焉。“
毅曰:“此何所也?“
夫曰:“此灵虚殿也。“
谛视之,则人间珍宝毕尽于此。
柱以白璧,砌以青玉,床以珊瑚,帘以水精,雕琉璃于翠楣,饰琥珀于虹栋。
奇秀深杳,不可殚言。
然而王久不至。
毅谓夫曰:“洞庭君安在哉?“
曰:“吾君方幸玄珠阁,与太阳道士讲《火经》,少选当毕。“
毅曰:“何谓《火经》?“
夫曰:“吾君,龙也。
龙以水为神,举一滴可包陵谷。
道士,乃人也。
人以火为神圣,发一灯可燎阿房。
然而灵用不同,玄化各异。
太阳道士精于人理,吾君邀以听焉。“
语毕而宫门辟,景从云合,而见一人,披紫衣,执青玉。
夫跃曰:“此吾君也!”
乃至前以告之。
君望毅而问曰:“岂非人间之人乎?“
对曰:“然。“
毅而设拜,君亦拜,命坐于灵虚之下。
谓毅曰:“水府幽深,寡人暗昧,夫子不远千里,将有为乎?“
毅曰:“毅,大王之乡人也。
长于楚,游学于秦。
昨下第,闲驱泾水右涘,见大王爱女牧羊于野,风鬟雨鬓,所不忍睹。
毅因诘之,谓毅曰:‘为夫婿所薄,舅姑不念,以至于此’。
悲泗淋漓,诚怛人心。
遂托书于毅。
毅许之,今以至此。“
因取书进之。
洞庭君览毕,以袖掩面而泣曰:“老父之罪,不能鉴听,坐贻聋瞽,使闺窗孺弱,远罹构害。
公,乃陌上人也,而能急之。
幸被齿发,何敢负德!”
词毕,又哀咤良久。
左右皆流涕。
时有宦人密侍君者,君以书授之,令达宫中。
须臾,宫中皆恸哭。
君惊,谓左右曰:“疾告宫中,无使有声,恐钱塘所知。“
毅曰:“钱塘,何人也?“
曰:“寡人之爱弟,昔为钱塘长,今则致政矣。“
毅曰:“何故不使知?“
曰:“以其勇过人耳。
昔尧遭洪水九年者,乃此子一怒也。
近与天将失意,塞其五山。
上帝以寡人有薄德于古今,遂宽其同气之罪。
然犹縻系于此,故钱塘之人日日候焉。“
语未毕,而大声忽发,天拆地裂。
宫殿摆簸,云烟沸涌。
俄有赤龙长千余尺,电目血舌,朱鳞火鬣,项掣金锁,锁牵玉柱。
千雷万霆,激绕其身,霰雪雨雹,一时皆下。
乃擘青天而飞去。
毅恐蹶仆地。
君亲起持之曰:“无惧,固无害。“
毅良久稍安,乃获自定。
因告辞曰:“愿得生归,以避复来。“
君曰:“必不如此。
其去则然,其来则不然,幸为少尽缱绻。“
因命酌互举,以款人事。
俄而祥风庆云,融融恰怡,幢节玲珑,箫韶以随。
红妆千万,笑语熙熙。
中有一人,自然蛾眉,明珰满身,绡縠参差。
迫而视之,乃前寄辞者。
然若喜若悲,零泪如丝。
须臾,红烟蔽其左,紫气舒其右,香气环旋,入于宫中。
君笑谓毅曰:“泾水之囚人至矣。“
君乃辞归宫中。
须臾,又闻怨苦,久而不已。
有顷,君复出,与毅饮食。
又有一人,披紫裳,执青玉,貌耸神溢,立于君左。
君谓毅曰:“此钱塘也。“
毅起,趋拜之。
钱塘亦尽礼相接,谓毅曰:“女侄不幸,为顽童所辱。
赖明君子信义昭彰,致达远冤。
不然者,是为泾陵之土矣。
飨德怀恩,词不悉心。“
毅撝退辞谢,俯仰唯唯。
然后回告兄曰:“向者辰发灵虚,巳至泾阳,午战于彼,未还于此。
中间驰至九天,以告上帝。
帝知其冤,而宥其失。
前所谴责,因而获免。
然而刚肠激发,不遑辞候,惊扰宫中,复忤宾客。
愧惕惭惧,不知所失。“
因退而再拜。
君曰:“所杀几何?“
曰:“六十万。“
“伤稼乎?“
曰:“八百里。“
无情郎安在?“
曰:“食之矣。“
君怃然曰:“顽童之为是心也,诚不可忍,然汝亦太草草。
赖上帝显圣,谅其至冤。
不然者,吾何辞焉?
从此以去,勿复如是。“
钱塘君复再拜。
是夕,遂宿毅于凝光殿。
明日,又宴毅于凝碧宫。
会友戚,张广乐,具以醪醴,罗以甘洁。
初,笳角鼙鼓,旌旗剑戟,舞万夫于其右。
中有一夫前曰:“此《钱塘破阵乐》。“
旌杰气,顾骤悍栗。
座客视之,毛发皆竖。
复有金石丝竹,罗绮珠翠,舞千女于其左,中有一女前进曰:“此《贵主还宫乐》。“
清音宛转,如诉如慕,坐客听下,不觉泪下。
二舞既毕,龙君大悦。
锡以纨绮,颁于舞人,然后密席贯坐,纵酒极娱。
酒酣,洞庭君乃击席而歌曰:“大天苍苍兮,大地茫茫,人各有志兮,何可思量,狐神鼠圣兮,薄社依墙。
雷霆一发兮,其孰敢当?
荷贞人兮信义长,令骨肉兮还故乡,齐言惭愧兮何时忘!”
洞庭君歌罢,钱塘君再拜而歌曰:“上天配合兮,生死有途。
此不当妇兮,彼不当夫。
腹心辛苦兮,泾水之隅。
风霜满鬓兮,雨雪罗襦。
赖明公兮引素书,令骨肉兮家如初。
永言珍重兮无时无。“
钱塘君歌阕,洞庭君俱起,奉觞于毅。
毅踧踖而受爵,饮讫,复以二觞奉二君,乃歌曰:“碧云悠悠兮,泾水东流。
伤美人兮,雨泣花愁。
尺书远达兮,以解君忧。
哀冤果雪兮,还处其休。
荷和雅兮感甘羞。
山家寂寞兮难久留。
欲将辞去兮悲绸缪。“
歌罢,皆呼万岁。
洞庭君因出碧玉箱,贮以开水犀;钱塘君复出红珀盘,贮以照夜玑:皆起进毅,毅辞谢而受。
然后宫中之人,咸以绡彩珠璧,投于毅侧。
重叠焕赫,须臾埋没前后。
毅笑语四顾,愧谢不暇。
洎酒阑欢极,毅辞起,复宿于凝光殿。
翌日,又宴毅于清光阁。
钱塘因酒作色,踞谓毅曰:“不闻猛石可裂不可卷,义士可杀不可羞耶?
愚有衷曲,欲一陈于公。
如可,则俱在云霄;如不可,则皆夷粪壤。
足下以为何如哉?“
毅曰:“请闻之。“
钱塘曰:“泾阳之妻,则洞庭君之爱女也。
淑性茂质,为九姻所重。
不幸见辱于匪人,今则绝矣。
将欲求托高义,世为亲戚,使受恩者知其所归,怀爱者知其所付,岂不为君子始终之道者?“
毅肃然而作,欻然而笑曰:“诚不知钱塘君孱困如是!
毅始闻跨九州,怀五岳,泄其愤怒;复见断金锁,掣玉柱,赴其急难。
毅以为刚决明直,无如君者。
盖犯之者不避其死,感之者不爱其生,此真丈夫之志。
奈何萧管方洽,亲宾正和,不顾其道,以威加人?
岂仆人素望哉!
若遇公于洪波之中,玄山之间,鼓以鳞须,被以云雨,将迫毅以死,毅则以禽兽视之,亦何恨哉!
今体被衣冠,坐谈礼义,尽五常之志性,负百行怖之微旨,虽人世贤杰,有不如者,况江河灵类乎?
而欲以蠢然之躯,悍然之性,乘酒假气,将迫于人,岂近直哉!
且毅之质,不足以藏王一甲之间。
然而敢以不伏之心,胜王不道之气。
惟王筹之!”
钱塘乃逡巡致谢曰:“寡人生长宫房,不闻正论。
向者词述疏狂,妄突高明。
退自循顾,戾不容责。
幸君子不为此乖问可也。“
其夕,复饮宴,其乐如旧。
毅与钱塘遂为知心友。
明日,毅辞归。
洞庭君夫人别宴毅于潜景殿,男女仆妾等悉出预会。
夫人泣谓毅曰:“骨肉受君子深恩,恨不得展愧戴,遂至睽别。“
使前泾阳女当席拜毅以致谢。
夫人又曰:“此别岂有复相遇之日乎?“
毅其始虽不诺钱塘之情,然当此席,殊有叹恨之色。
宴罢,辞别,满宫凄然。
赠遗珍宝,怪不可述。
毅于是复循途出江岸,见从者十余人,担囊以随,至其家而辞去。
毅因适广陵宝肆,鬻其所得。
百未发一,财已盈兆。
故淮右富族,咸以为莫如。
遂娶于张氏,亡。
又娶韩氏。
数月,韩氏又亡。
徙家金陵。
常以鳏旷多感,或谋新匹。
有媒氏告之曰:“有卢氏女,范阳人也。
父名曰浩,尝为清流宰。
晚岁好道,独游云泉,今则不知所在矣。
母曰郑氏。
前年适清河张氏,不幸而张夫早亡。
母怜其少,惜其慧美,欲择德以配焉。
不识何如?“
毅乃卜日就礼。
既而男女二姓俱为豪族,法用礼物,尽其丰盛。
金陵之士,莫不健仰。
居月余,毅因晚入户,视其妻,深觉类于龙女,而艳逸丰厚,则又过之。
因与话昔事。
妻谓毅曰:“人世岂有如是之理乎?“
经岁余,有一子。
毅益重之。
既产,逾月,乃秾饰换服,召毅于帘室之间,笑谓毅曰:“君不忆余之于昔也?“
毅曰:“夙为姻好,何以为忆?“
妻曰:“余即洞庭君之女也。
泾川之冤,君使得白。
衔君之恩,誓心求报。
洎钱塘季父论亲不从,遂至睽违。
天各一方,不能相问。
父母欲配嫁于濯锦小儿某。
遂闭户剪发,以明无意。
虽为君子弃绝,分见无期。
而当初之心,死不自替。
他日父母怜其志,复欲驰白于君子。
值君子累娶,当娶于张,已而又娶于韩。
迨张、韩继卒,君卜居于兹,故余之父母乃喜余得遂报君之意。
今日获奉君子,咸善终世,死无恨矣。“
因呜咽,泣涕交下。
对毅曰:“始不言者,知君无重色之心。
今乃言者,知君有感余之意。
妇人匪薄,不足以确厚永心,故因君爱子,以托相生。
未知君意如何?
愁惧兼心,不能自解。
君附书之日,笑谓妾曰:‘他日归洞庭,慎无相避。
’诚不知当此之际,君岂有意于今日之事乎?
其后季父请于君,君固不许。
君乃诚将不可邪,抑忿然邪?
君其话之。“
毅曰:“似有命者。
仆始见君子,长泾之隅,枉抑憔悴,诚有不平之志。
然自约其心者,达君之冤,余无及也。
以言‘慎无相避’者,偶然耳,岂有意哉。
洎钱塘逼迫之际,唯理有不可直,乃激人之怒耳。
夫始以义行为之志,宁有杀其婿而纳其妻者邪?
一不可也。
某素以操真为志尚,宁有屈于己而伏于心者乎?
二不可也。
且以率肆胸臆,酬酢纷纶,唯直是图,不遑避害。
然而将别之日。
见君有依然之容,心甚恨之。
终以人事扼束,无由报谢。
吁,今日,君,卢氏也,又家于人间。
则吾始心未为惑矣。
从此以往,永奉欢好,心无纤虑也。“
妻因深感娇泣,良久不已。
有顷,谓毅曰:“勿以他类,遂为无心,固当知报耳。
夫龙寿万岁,今与君同之。
水陆无往不适。
君不以为妄也。“
毅嘉之曰:“吾不知国客乃复为神仙之饵!”
。
乃相与觐洞庭。
既至,而宾主盛礼,不可具纪。
后居南海仅四十年,其邸第、舆马、珍鲜、服玩,虽侯伯之室,无以加也。
毅之族咸遂濡泽。
以其春秋积序,容状不衰。
南海之人,靡不惊异。
洎开元中,上方属意于神仙之事,精索道术。
毅不得安,遂相与归洞庭。
凡十余岁,莫知其迹。
至开元末,毅之表弟薛嘏为京畿令,谪官东南。
经洞庭,晴昼长望,俄见碧山出于远波。
舟人皆侧立,曰:“此本无山,恐水怪耳。“
指顾之际,山与舟相逼,乃有彩船自山驰来,迎问于嘏。
其中有一人呼之曰:“柳公来候耳。“
嘏省然记之,乃促至山下,摄衣疾上。
山有宫阙如人世,见毅立于宫室之中,前列丝竹,后罗珠翠,物玩之盛,殊倍人间。
毅词理益玄,容颜益少。
初迎嘏于砌,持嘏手曰:“别来瞬息,而发毛已黄。“
嘏笑曰:“兄为神仙,弟为枯骨,命也。“
毅因出药五十丸遗嘏,曰:“此药一丸,可增一岁耳。
岁满复来,无久居人世以自苦也。“
欢宴毕,嘏乃辞行。
自是已后,遂绝影响。
嘏常以是事告于人世。
殆四纪,嘏亦不知所在。
陇西李朝威叙而叹曰:“五虫之长,必以灵者,别斯见矣。
人,裸也,移信鳞虫。
洞庭含纳大直,钱塘迅疾磊落,宜有承焉。
嘏咏而不载,独可邻其境。
愚义之,为斯文。“
江宁之龙蟠,苏州之邓尉,杭州之西溪,皆产梅。
或曰:“梅以曲为美,直则无姿;以欹为美,正则无景;以疏为美,密则无态。“
固也。
此文人画士,心知其意,未可明诏大号以绳天下之梅也;又不可以使天下之民斫直,删密,锄正,以夭梅病梅为业以求钱也。
梅之欹之疏之曲,又非蠢蠢求钱之民能以其智力为也。
有以文人画士孤癖之隐明告鬻梅者,斫其正,养其旁条,删其密,夭其稚枝,锄其直,遏其生气,以求重价,而江浙之梅皆病。
文人画士之祸之烈至此哉!
予购三百盆,皆病者,无一完者。
既泣之三日,乃誓疗之:纵之顺之,毁其盆,悉埋于地,解其棕缚;以五年为期,必复之全之。
予本非文人画士,甘受诟厉,辟病梅之馆以贮之。
呜呼!
安得使予多暇日,又多闲田,以广贮江宁、杭州、苏州之病梅,穷予生之光阴以疗梅也哉!
齐宣王问曰:“齐桓、晋文之事,可得闻乎?“
孟子对曰:“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臣未之闻也。
无以,则王乎?“
曰:“德何如则可以王矣?“
曰:“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
曰:“若寡人者,可以保民乎哉?“
曰:“可。“
曰:“何由知吾可也?“
曰:“臣闻之胡龁曰:‘王坐于堂上,有牵牛而过堂下者,王见之,曰:“牛何之?“
对曰:“将以衅钟。“
王曰:“舍之!
吾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
对曰:“然则废衅钟与?“
曰:“何可废也,以羊易之。“
’不识有诸?“
曰:“有之。“
曰:“是心足以王矣。
百姓皆以王为爱也,臣固知王之不忍也。“
王曰:“然,诚有百姓者。
齐国虽褊小,吾何爱一牛?
即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故以羊易之也。“
曰:“王无异于百姓之以王为爱也。
以小易大,彼恶知之?
王若隐其无罪而就死地,则牛羊何择焉?“
王笑曰:“是诚何心哉!
我非爱其财而易之以羊也,宜乎百姓之谓我爱也。“
曰:“无伤也,是乃仁术也!
见牛未见羊也。
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
是以君子远庖厨也。“
王说曰:“《诗》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
’夫子之谓也。
夫我乃行之,反而求之,不得吾心;夫子言之,于我心有戚戚焉。
此心之所以合于王者何也?“
曰:“有复于王者曰:‘吾力足以举百钧,而不足以举一羽;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
’则王许之乎?“
曰:“否!”
“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
然则一羽之不举,为不用力焉;舆薪之不见,为不用明焉;百姓之不见保,为不用恩焉。
故王之不王,不为也,非不能也。“
曰:“不为者与不能者之形,何以异?“
曰:“挟太山以超北海,语人曰:‘我不能。
’是诚不能也。
为长者折枝,语人曰:‘我不能。
’是不为也,非不能也。
故王之不王,非挟太山以超北海之类也;王之不王,是折枝之类也。“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于掌。
诗云:‘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
’言举斯心加诸彼而已。
故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无以保妻子。
古之人所以大过人者,无他焉,善推其所为而已矣!
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
权,然后知轻重;度,然后知长短。
物皆然,心为甚。
王请度之。
抑王兴甲兵,危士臣,构怨于诸侯,然后快于心与?“
王曰:“否,吾何快于是!
将以求吾所大欲也。“
曰:“王之所大欲,可得闻与?“
王笑而不言。
曰:“为肥甘不足于口与?
轻暖不足于体与?
抑为采色不足视于目与?
声音不足听于耳与?
便嬖不足使令于前与?
王之诸臣,皆足以供之,而王岂为是哉!”
曰:“否,吾不为是也。“
曰:“然则王之所大欲可知已:欲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而抚四夷也。
以若所为,求若所欲,犹缘木而求鱼也。“
王曰:“若是其甚与?“
曰:“殆有甚焉。
缘木求鱼,虽不得鱼,无后灾;以若所为,求若所欲,尽心力而为之,后必有灾。“
曰:“可得闻与?“
曰:“邹人与楚人战,则王以为孰胜?“
曰:“楚人胜。“
曰:“然则小固不可以敌大,寡固不可以敌众,弱固不可以敌强。
海内之地,方千里者九,齐集有其一;以一服八,何以异于邹敌楚哉!
盖亦反其本矣!
今王发政施仁,使天下仕者皆欲立于王之朝,耕者皆欲耕于王之野,商贾皆欲藏于王之市,行旅皆欲出于王之途,天下之欲疾其君者,皆欲赴愬于王:其若是,孰能御之?“
王曰:“吾惛,不能进于是矣!
愿夫子辅吾志,明以教我。
我虽不敏,请尝试之!”
曰:“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
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
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
及陷于罪,然后从而刑之,是罔民也。
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为也!
是故明君制民之产,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然后驱而之善,故民之从之也轻。
今也制民之产,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赡,奚暇治礼义哉!
王欲行之,则盍反其本矣!
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
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