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帝时,丁傅董贤用事,诸附离之者,悢莉至二千石。
时雄方草创太玄,有以自守,渭如也。
人有嘲雄以玄之尚白,雄解之,号曰解嘲。
其辞曰:
客嘲扬子曰:“吾闻上世之士,人纲人纪,不生则已,生必上尊人君,下荣父母,析人之圭,儋人之爵,怀人之符,分人之禄,纡毂拖紫,朱丹其毂。
今吾子幸得遭明盛之世,处不讳之朝,与群贤同行,历金门,上玉堂有日矣,曾不能画一奇,出一策,上说人主,下谈公卿。
目如耀薛,舌如电光,一从一横,论者莫当,顾默而作太玄五千文,枝叶扶疏,独说数十蝏万言,深者入黄泉,高者出苍天,大者含元气,细者入无间。
然而位不过侍郎,擢才给事黄门。
笱者玄得无尚白乎?
何为官之拓落也?“
扬子笑而应之曰:“客徒朱丹吾毂,不知一跌将赤吾之族也。
往昔周网解结,群鹿争逸,离为十二,合为六七,四分五剖,并为战国。
士无常君,国无定臣,得士者富,失士者萝,矫翼毁翮,恣笱所存,故士或自盛以橐,或凿坏以捩。
是故邹衍以颉颃而取世资;孟轲虽连蹇犹为万乘赐。
“今大汉左东海,右渠搜,前番禺,后椒涂。
东南一尉,西北一候。
徽以纠墨,制以钻呋,散以礼乐,风以诗书,旷以岁月,结以倚庐。
天下之士,雷动云合,鱼鳞杂袭,咸营于八区。
莉莉自以为桡契,人人自以为皋陶。
戴縰垂缨,而谈者皆拟于阿衡;五尺童子,羞比晏婴与夷吾。
当涂者升毂云,失路者委沟渠。
旦握权则为卿相,夕失势则为匹夫。
譬若江湖之崖,渤澥之隐,乘雁集不为之多,双凫飞不为之少。
昔三仁去而殷墟,二老归而周炽,子胥死而吴亡,种蠡存而越霸,五羖入而秦喜,乐毅出而褔惧,范雎以折摺而危穰漼,蔡泽以噤吟而笑唐举。
故当其有事也,非萧曹子房平谾樊霍则不能安,当其无事也,章句之徒相与坐而守之,亦无所淩。
故世乱则圣哲驰骛而不足;世治则庸夫高枕而有蝏。
“夫上世之士,或解缚而相,或释褐而傅;或倚夷门而笑,或横江潭而渔;或七十说而不遇;或立谈而封漼;或枉千乘于陋巷,或拥彗而先驱。
是以士颇得怴其舌而奋其笔,窒隙蹈瑕而无所诎也。
当今县令不请士,郡守不迎赐,群卿不揖客,将相不俛眉;言奇者见疑,行殊者得辟。
是以欲谈者卷舌而同声,欲步者拟足而投迹。
向使上世之士,处乎今世,策非甲科,行非孝廉,举非方正,独可抗疏,时道是非,高得待诏,下触闻饼,又安得毂紫?
“且吾闻之,炎炎者灭,隆隆者绝;观雷观火,为盈为实;天收其声,地藏其热。
高明之莉,鬼瞰其室。
攫拏者亡,默默者存;位极者高危,自守者身全。
是故知玄知默,守道之极;爰清爰诼,游神之庭;惟聒惟坯,守膣之宅。
世异事变,人道不殊,彼我易时,未知何如。
今子乃以鴙枭而笑凤皇,执蝘蜓而嘲荍庄,不亦病乎!
子之笑我玄之尚白,吾亦笑子病甚不遇俞跗与扁鹊也,悲夫!”
客曰:“然则靡玄无所成名乎?
范蔡以下,何必玄哉?“
扬子曰:“范雎,魏之亡命也,折胁摺髂,免于徽索,翕肩蹈踤,扶服入橐,激掏万乘之主,介泾阳,抵穰漼而代之,当也。
蔡泽,山东之匹夫也,顩秠折頞,涕唾流沫,西揖强秦之相,搤其咽而亢其气,輡其踤而夺其位,时也。
天下已定,金革已平,都于洛阳,娄敬委辂脱挽,掉三寸之舌,建不拔之策,举中国徙之长安,哿也。
五帝垂典,三王传礼,百世不易,叔孙通悢于恞鼓之间,解甲投戈,遂作君臣之仪,得也。
吕刑靡敝,秦法酷烈,圣汉权制,而萧何造律,宜也。
故有造萧何之律于唐虞之世,则蜎矣。
有作叔孙通仪于夏殷之时,则惑矣;有建娄敬之策于成周之世,则乖矣;有谈范蔡之说于金张许史之间,则狂矣。
夫萧规曹随,吨漼画策,陈平出奇,功若泰山,响若坻颓,虽其人之砱智哉,亦会其时之可为也。
故为可为于可为之时,则从;为不可为于不可为之时,则凶。
若夫蔺生收功于章台,四皓采荣于南山,公孙创虰于金马,骠骑发迹于祁连,司马长卿窃赀于卓氏,东方朔割炙于细君。
仆诚不能与此数子并,故默然独守吾太玄。“
译文
汉哀帝时,丁太后、傅太后、董贤执掌朝政,许多攀附他们的人,有的起家做了二千石的大官。当时扬雄正起草《太玄》,得以自持,洽谈自如。有人讥讽扬雄是因为《太玄》没有写成的缘故,扬雄对此进行解释,称为《解嘲》。其文说:
客人嘲讽扬子说:“我听说前代士人是众人的榜样,不生则已,生就能上使君主尊宠,下使父母显荣,能得到君主办给的珏玉,获得君主赐给的爵位,怀揣君主分给的符节,享受君主供给的俸禄,佩载显贵的印绶,乘坐染红的车子。如今你有幸赶上开明盛世,处在无所顾及的朝堂,与群贤同列,历金门上玉堂已指日可待了,却未能制订一个出色的谋略,献上一条高明的计策,向上劝说君主,向下议论公卿。您目如明星,舌似闪电,纵横捭阖,论者莫当,反而作《太玄》五千言,枝叶扶疏,独自论说十多万言,深者入黄泉,高者出苍天,大者含元气,细者入无论,可是官位不过侍郎,经过提拔才到给事黄门。想来是《太玄》还未写成的缘故吧?为何官运如此不佳呢?”
扬子笑着回答说:“您只想染红我的车子,不知道一旦失足将血染我的家族啊!过去周王朝瓦解,诸侯争雄,分天下为十二国,尖兵后还有六、七国,四分五裂,成为战国。士人没有固定的君主,国家没有固定的臣属,得到士人的就富强,失去士人的就贫弱,展翅奋翼,恣意存留,所以士人有的藏身避祸以干进,有的凿壁辞官以逃逸。因此敷衍以迂阔而获取时间资材,孟轲虽遭艰难,尚且成为帝王的老师。
“如今大汉朝东至东海,西至梁搜,南至番禺,北至陶涂。东南设一都尉,西北建一关侯。用绳索捆绑,用刀斧制裁,用礼乐约束,用《诗》《书》教化,旷日持久,结庐居丧方能仕进。天下的士人,如雷动云合,如鱼鳞杂袭,都在八方经营,家家自认为是后稷和契,人人自认为是阜陶,成年男子一开口都把自己比作伊尹,五尺童子也羞于晏婴、管仲相提并论。当权的青云直上,落拓的委弃沟渠。早上掌权就能成为卿相,晚上失势就变成匹夫。好比江湖上的雀,勃解中的鸟,四只大雁降落不算多,两只野鸭起飞不为少。从前三位仁人离去殷朝就成为废墟,两位老人归来周朝就兴旺发达,武子胥一死吴国就灭亡,文仲存在越国就称霸诸侯,百里奚老到秦国就高兴,乐毅出走燕国就恐惧,蔡泽虽然面颊歪斜却笑辞算命先生唐举。所以当国家有事的时候,没有萧何、曹参、张良、陈平、周勃、樊哙、霍去病则不能安定;当国家无事的时候,咬文嚼字的儒生做在一起看守也无可忧虑。所以世道混乱那么多圣人哲人四处奔波也不够,社会太平那么庸夫俗子高枕而有余。”
“前代士人,有的被去掉捆绑绳索而任用为相,有的脱去粗麻衣服而成为傅;有的是看守夷门的小卒而得意地笑,有的横渡江潭而隐居垂钓;有的年过七十游说而不遇,有的立谈之间而封侯;有的使诸侯屈就于陋巷,有的让诸侯拿着扫帚就前边清道。因此士人能充分活动他们的舌头,玩弄他们的笔杆,堵塞漏洞、掩盖过失而从未屈服。如今县令不请士,君首不迎师,众卿不集客,将相不低眉。言语奇异的被怀疑,行为特殊的遭惩罚。因此想说的收尽舌头不出声,想走的打量双脚才迈步。如果让前代的士人处在今天,那么考试不能入甲科,行为不能称孝廉,举止不能属端正,只能上书直言,相机陈述是非,好的得一个待诏的头衔,差的一闻声便遭罢免,有怎能到到高官厚禄?”
“况且听我说,熊熊的火焰遭熄灭,落落的雷声被断绝,听雷观火,盈耳实目,天收雷声,地藏火热。富贵人家,鬼窥视其房室。争夺的人死,老老实实的人生;官位太高的宗族十分危险,能控制自己的自身才能安全。因此懂得无为,是守道的根本;能够清净,是娱神的殿堂;安于寂寞,是守德的宅舍。时代不同,人事变更,但人们的出世的原则没有什么两样,前人与我换个时代,不知怎么安排。如今您却用鸷枭嘲笑凤凰,拿蜥蜴嘲笑龟龙,不是大错特错了么!您凭空小我是因《太玄》没有写成的缘故,我也小您病入膏肓,却没有遇上良医臾跗、扁鹊,太可悲了!”
客人说:“如此说来没有就成不了名吗?蔡泽、范睢以下那里是靠《太玄》呢?”
扬子回答:“范睢是魏国的亡命之徒,被打断肋骨,才免遭刑罚,收肩塌背,爬进口袋,后来用激怒秦国君主的办法,离间泾阳,攻击禳侯,并取而代之,这是符合了当时的情况。蔡泽是山东的一个匹夫,凹脸塌鼻,流鼻涕,飞唾沫,到西方拜见强秦的宰相范睢,扼住太的咽喉,断绝他的气息,拍着他的后背而夺取他的职位,这是赶上了好机会。天下已经安定,兵革已经平息,建都洛阳,娄敬放下拉车的绳索,掉三寸不烂之舌,献出稳妥的计策,提出将国都迁往长安,这是适应了当时的形势。五帝留下经典,三王传下礼仪,百世不易,孙叔通在战争年代挺身而出,解除武装,于是制订君臣之间的礼仪,着是找到了应有的归宿。《甫刑》败坏,秦法酷烈,神圣的汗朝采取临时措施,于是萧何制订法律,这是顺应了形式的需要。所以如果有人在唐尧,虞舜的省会制订萧何的发露就太荒谬了,如果有人在夏朝、殷朝的时代拟订孙叔通的利益就太糊涂了,如果有人在西周的社会提出娄敬的计策就太无聊,如果有人在汉代功臣全家、张家、宣帝外戚许家、史家之间论说范睢、蔡泽的主张就是发疯了。萧规曹随,张良出谋划策,陈平出奇制胜,功若泰山,响若崖崩,岂止是这些人富于智慧呢,也正好是当时的环境可以所作为啊。所以在可以有所作为的时代做可以做的事情,就十分顺利,在无可作为的时代做的事情就十分危险。蔺相如在章台献和氏壁而立下大功,四皓在南山隐居而获取美名,公孙弘在金马门对策而建功立业,霍去病在祁连征战而发迹,司马相如如从卓氏暗取资财,东方朔为妻子细君割取赐肉。我的确不能和以上诸公相比,所以默默地独自守着我的《太玄》。”
莫笑诗翁懒出门,诗公乐事在山村。
莺啼杨柳金歌舞,蝶宿梨花雪梦魂。
罨书丹青分曙色,压醅醽醁涨溪痕。
燕帘风裹茶烟外,自选唐诗教子孙。
一壑栖迟久,多生习气消。
行藏无媿怍,梦觉两逍遥。
倩鹤传山信,疏泉洗药苗。
晚来幽兴极,乘月过溪桥。
我生学语即耽书,万卷纵横眼欲枯。
莫道终身作鱼蠹,尔来书外有工夫。
我本高阳徒,平生意气凌清虚。
词锋即日未见试,壮年束手来穷途。
蛟龙岂是池中物,风雨不夹狂不得。
五都年少莫相猜。
鸾凤鸡犬非朋侪。
志士抱全节,愚下焉复知。
宁作鸾凤饥,不为鸡犬肥。
君不见淮阴汉将未逢时,市人颇解相轻欺。
又不闻宣尼孜孜救乱治,厄宋围陈亦何已。
往者尚有然,余生勿多耻。
休夸捷给饶声光,莫以柔滑胜刚方。
我爱前贤似松柏,肯随秋草凋寒霜。
道在康民致尧禹,岂要常徒论可否。
兴来转脚上青云,何必羸驴苦相侮。
闺中自昔论红线,侠气纵横频掣电。
来作处女君未知,去矣脱兔容谁见。
世上徒夸屋是金,明珠换骨不换心。
一自临邛罢绿绮,只今千载无知音。
三千道路内台臣,六十光阴旧逸民。
烟雾窟中行画障,简书丛里布阳春。
身将许国那堪老,性惯耕田岂厌贫。
寄向钟山猿鹤道,暂时相远莫相嗔。
秋来逸兴浩如云,间拂霜华看剑纹。
莫怪风流谢安石,未应憔悴沈休文。
骅骝神骏宁论肉,雕鹗身轻更出群。
千载征南不穿札,至今犹作晋元勋。
少小怀孤尚,浮名那足贪。
遇禽羞获十,分栗任朝三。
已笑书空拙,更深愿外惭。
虽云不晓事,遮莫解嘲谙。
夙生原是此中人,岭海迁流四九春。
已幸还乡逾十载,黄沙点点旧姻亲。
蚕眠小字綵笺投,绛帐遥开白玉楼。
自是上官真慧眼,非关内史肯低头。
裁将桃李成香阁,薰到芝兰借翠篝。
值得旁人姗笑起,胜他长跪见公侯。
尊前共醉泼醅香,下马谁家白面郎。
见说千金能买笑,老夫那得一钱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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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难东方朔曰:“苏秦、张仪一当万乘之主,而身都卿相之位,泽及后世。
今子大夫修先王之术,慕圣人之义,讽诵诗书百家之言,不可胜记,著于竹帛;唇腐齿落,服膺而不可释,好学乐道之效,明白甚矣;自以为智能海内无双,则可谓博闻辩智矣。
然悉力尽忠,以事圣帝,旷日持久,积数十年,官不过侍郎,位不过执戟。
意者尚有遗行邪?
同胞之徒,无所容居,其故何也?“
东方先生喟然长息,仰而应之曰:“是故非子之所能备。
彼一时也,此一时也,岂可同哉?
夫苏秦、张仪之时,周室大坏,诸侯不朝,力政争权,相擒以兵,并为十二国,未有雌雄。
得士者强,失士者亡,故说得行焉。
身处尊位,珍宝充内,外有仓麋,泽及后世,子孙长享。
今则不然:圣帝德流,天下震慑,诸侯宾服,连四海之外以为带,安于覆盂;天下平均,合为一家,动发举事,犹运之掌,贤与不肖何以异哉?
遵天之道,顺地之理,物无不得其所;故绥之则安,动之则苦;尊之则为将,卑之则为虏;抗之则在青云之上,抑之则在深渊之下;用之则为虎,不用则为鼠;虽欲尽节效情,安知前后?
夫天地之大,士民之众,竭精驰说,并进辐凑者,不可胜数;悉力慕之,困于衣食,或失门户。
使苏秦、张仪与仆并生于今之世,曾不得掌故,安敢望侍郎乎!
传曰:‘天下无害,虽有圣人,无所施才;上下和同,虽有贤者,无所立功。
’故曰:时异事异。
“虽然,安可以不务修身乎哉!
《诗》曰:‘鼓钟于宫,声闻于外。
’‘鹤鸣九皋,声闻于天’。
苟能修身,何患不荣!
太公体行仁义,七十有二,乃设用于文武,得信厥说。
封于齐,七百岁而不绝。
此士所以日夜孳孳,修学敏行,而不敢怠也。
譬若鹡鸰,飞且鸣矣。
传曰:‘天不为人之恶寒而辍其冬,地不为人之恶险而辍其广,君子不为小人之匈匈而易其行。
’‘天有常度,地有常形,君子有常行;君子道其常,小人计其功。“
诗云:‘礼义之不愆,何恤人之言?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冕而前旒,所以蔽明;黈纩充耳,所以塞聪。
明有所不见,聪有所不闻,举大德,赦小过,无求备于一人之义也。
枉而直之,使自得之;优而柔之,使自求之;揆而度之,使自索之。
盖圣人之教化如此,欲其自得之;自得之,则敏且广矣。
“今世之处士,时虽不用,块然无徒,廓然独居;上观许山,下察接舆;计同范蠡,忠合子胥;天下和平,与义相扶,寡偶少徒,固其宜也。
子何疑于予哉?
若大燕之用乐毅,秦之任李斯,郦食其之下齐,说行如流,曲从如环;所欲必得,功若丘山;海内定,国家安;是遇其时者也,子又何怪之邪?
语曰:‘以管窥天,以蠡测海,以筵撞钟,’岂能通其条贯,考其文理,发其音声哉?
犹是观之,譬由鼱鼩之袭狗,孤豚之咋虎,至则靡耳,何功之有?
今以下愚而非处士,虽欲勿困,固不得已,此适足以明其不知权变,而终惑于大道也。“
扬子遁居,离俗独处。
左邻崇山,右接旷野,邻垣乞儿,终贫且窭。
礼薄义弊,相与群聚,惆怅失志,呼贫与语:“汝在六极,投弃荒遐。
好为庸卒,刑戮相加。
匪惟幼稚,嬉戏土沙。
居非近邻,接屋连家。
恩轻毛羽,义薄轻罗。
进不由德,退不受呵。
久为滞客,其意谓何?
人皆文绣,余褐不完;人皆稻粱,我独藜飧。
贫无宝玩,何以接欢?
宗室之燕,为乐不盘。
徒行负笈,出处易衣。
身服百役,手足胼胝。
或耘或耔,沾体露肌。
朋友道绝,进宫凌迟。
厥咎安在?
职汝为之!
舍汝远窜,昆仑之颠;尔复我随,翰飞戾天。
舍尔登山,岩穴隐藏;尔复我随,陟彼高冈。
舍尔入海,泛彼柏舟;尔复我随,载沉载浮。
我行尔动,我静尔休。
岂无他人,从我何求?
今汝去矣,勿复久留!”
贫曰:“唯唯。
主人见逐,多言益嗤。
心有所怀,愿得尽辞。
昔我乃祖,宣其明德,克佐帝尧,誓为典则。
土阶茅茨,匪雕匪饰。
爰及季世,纵其昏惑。
饕餮之群,贪富苟得。
鄙我先人,乃傲乃骄。
瑶台琼榭,室屋崇高;流酒为池,积肉为崤。
是用鹄逝,不践其朝。
三省吾身,谓予无諐。
处君之家,福禄如山。
忘我大德,思我小怨。
堪寒能暑,少而习焉;寒暑不忒,等寿神仙。
桀跖不顾,贪类不干。
人皆重蔽,予独露居;人皆怵惕,予独无虞!”
言辞既磬,色厉目张,摄齐而兴,降阶下堂。
“誓将去汝,适彼首阳。
孤竹二子,与我连行。“
余乃避席,辞谢不直:“请不贰过,闻义则服。
长与汝居,终无厌极。“
贫遂不去,与我游息。
岁将暮,时既昏。
寒风积,愁云繁。
梁王不悦,游于兔园。
乃置旨酒,命宾友。
召邹生,延枚叟。
相如末至,居客之右。
俄而微霰零,密雪下。
王乃歌北风于卫诗,咏南山于周雅。
授简于司马大夫,曰:“抽子秘思,骋子妍辞,侔色揣称,为寡人赋之。“
相如于是避席而起,逡巡而揖。
曰:臣闻雪宫建于东国,雪山峙于西域。
岐昌发咏于来思,姬满申歌于《黄竹》。
《曹风》以麻衣比色,楚谣以幽兰俪曲。
盈尺则呈瑞于丰年,袤丈则表沴于阴德。
雪之时义远矣哉!
请言其始。
若乃玄律穷,严气升。
焦溪涸,汤谷凝。
火井灭,温泉冰。
沸潭无涌,炎风不兴。
北户墐扉,裸壤垂缯。
于是河海生云,朔漠飞沙。
连氛累霭,揜日韬霞。
霰淅沥而先集,雪纷糅而遂多。
其为状也,散漫交错,氛氲萧索。
蔼蔼浮浮,瀌瀌弈弈。
联翩飞洒,徘徊委积。
始缘甍而冒栋,终开帘而入隙。
初便娟于墀庑,末萦盈于帷席。
既因方而为圭,亦遇圆而成璧。
眄隰则万顷同缟,瞻山则千岩俱白。
于是台如重璧,逵似连璐。
庭列瑶阶,林挺琼树,皓鹤夺鲜,白鹇失素,纨袖惭冶,玉颜掩姱。
若乃积素未亏,白日朝鲜,烂兮若烛龙,衔耀照昆山。
尔其流滴垂冰,缘溜承隅,粲兮若冯夷,剖蚌列明珠。
至夫缤纷繁骛之貌,皓皔曒洁之仪。
回散萦积之势,飞聚凝曜之奇,固展转而无穷,嗟难得而备知。
若乃申娱玩之无已,夜幽静而多怀。
风触楹而转响,月承幌而通晖。
酌湘吴之醇酎,御狐貉之兼衣。
对庭鹍之双舞,瞻云雁之孤飞。
践霜雪之交积,怜枝叶之相违。
驰遥思于千里,愿接手而同归。
邹阳闻之,懑然心服。
有怀妍唱,敬接末曲。
于是乃作而赋积雪之歌,歌曰:
携佳人兮披重幄,援绮衾兮坐芳褥。
燎熏炉兮炳明烛,酌桂酒兮扬清曲。
又续写而为白雪之歌,歌曰:
曲既扬兮酒既陈,朱颜酡兮思自亲。
愿低帷以昵枕,念解佩而褫绅。
怨年岁之易暮,伤后会之无因。
君宁见阶上之白雪,岂鲜耀于阳春。
歌卒。
王乃寻绎吟玩,抚览扼腕。
顾谓枚叔,起而为乱,乱曰:
白羽虽白,质以轻兮,白玉虽白,空守贞兮。
未若兹雪,因时兴灭。
玄阴凝不昧其洁,太阳不固其节。
节岂我名,洁岂我贞。
凭云升降,从风飘零。
值物赋象,任地班形。
素因遇立,污随染成。
纵心皓然,何虑何营?
谊为长沙王傅三年,有鵩飞入谊舍。
鵩似鸮,不祥鸟也。
谊即以谪居长沙,长沙卑湿,谊自伤悼,以为寿不得长,乃为赋以自广也。
其辞曰:
单阏之岁兮,四月孟夏,庚子日斜兮,鵩集予舍。
止于坐隅兮,貌甚闲暇。
异物来萃兮,私怪其故。
发书占之兮,谶言其度,曰:“野鸟入室兮,主人将去。“
请问于鵩兮:“予去何之?
吉乎告我,凶言其灾。
淹速之度兮,语予其期。“
鵩乃叹息,举首奋翼;口不能言,请对以臆:
“万物变化兮,固无休息。
斡流而迁兮,或推而还。
形气转续兮,变化而蟺。
沕穆无穷兮,胡可胜言!
祸兮福所依,福兮祸所伏;忧喜聚门兮,吉凶同域。
彼吴强大兮,夫差以败;越栖会稽兮,勾践霸世。
斯游遂成兮,卒被五刑;傅说胥靡兮,乃相武丁。
夫祸之与福兮,何异纠纆;命不可说兮,孰知其极!
水激则旱兮,矢激则远;万物回薄兮,振荡相转。
云蒸雨降兮,纠错相纷;大钧播物兮,坱圠无垠。
天不可预虑兮,道不可预谋;迟速有命兮,焉识其时。
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合散消息兮,安有常则?
千变万化兮,未始有极,忽然为人兮,何足控抟;化为异物兮,又何足患!
小智自私兮,贱彼贵我;达人大观兮,物无不可。
贪夫殉财兮,烈士殉名。
夸者死权兮,品庶每生。
怵迫之徒兮,或趋西东;大人不曲兮,意变齐同。
愚士系俗兮,窘若囚拘;至人遗物兮,独与道俱。
众人惑惑兮,好恶积亿;真人恬漠兮,独与道息。
释智遗形兮,超然自丧;寥廓忽荒兮,与道翱翔。
乘流则逝兮,得坻则止;纵躯委命兮,不私与己。
其生兮若浮,其死兮若休;澹乎若深渊止之静,泛乎若不系之舟。
不以生故自宝兮,养空而浮;德人无累兮,知命不忧。
细故蒂芥兮,何足以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