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晋阴饴甥会秦伯,盟于王城。
秦伯曰:“晋国和乎?“
对曰:“不和。
小人耻失其君而悼丧其亲,不惮征缮以立圉也。
曰:‘必报仇,宁事戎狄。
’君子爱其君而知其罪,不惮征缮以待秦命。
曰:‘必报德,有死无二。
’以此不和。“
秦伯曰:“国谓君何?“
对曰:“小人戚,谓之不免;君子恕,以为必归。
小人曰:‘我毒秦,秦岂归君?
’君子曰:‘我知罪矣,秦必归君。
贰而执之,服而舍之,德莫厚焉,刑莫威焉。
服者怀德,贰者畏刑,此一役也,秦可以霸。
纳而不定,废而不立,以德为怨,秦不其然。
’”秦伯曰:“是吾心也。“
改馆晋侯,馈七牢焉。
译文
鲁僖公十五年十月,晋国的阴饴甥会见秦伯,两国在王城结盟。秦穆公问他:“你们晋国内部意见和协吗?”阴饴甥说“不和。小人以失去国君为耻,又因丧失亲人而悲伤,不怕多征赋税,舍得花钱添置武器盔甲,并且拥立太子姬圉继任国君。他们说:‘宁肯奉事戎狄,也得报这个仇。’君子则爱护自己的国君,但也知道他的罪过。他们也不怕多征赋税,舍得花钱添置武器盔甲,却是为了等待秦国的命令。他们说:‘宁可牺牲,一定得报答秦国的恩德。’这样,意见就不一致。”
秦穆公又问:“你们对国君的命运有什么看法?”阴饴甥说:“小人发愁,认为国君不免灾祸;君子宽心,以为国君必定回来。小人说:‘我对秦国太无情了,秦国岂肯还我国君?’君子说:‘我已认罪了,秦国必定还我国君。’他背叛了,就抓起来;他认罪了,就放回来。恩德再没有比这更厚的了,刑罚也没有比这更威严的了。内心臣服的自然感恩怀德,那怀有二心的也会畏惧刑罚。这一仗如此了结,秦国真可成就霸业了。不然的话,当初帮他回国登位,又不让他安于其位;后来废了他的君位,又不让他复位,以致原来施的恩德,反变成仇恨,秦国总不会出此下策吧!”
秦穆公说:“你讲的正合我心啊!”马上就让晋侯改住宾馆,赠送七牢,以诸侯之礼相待。
注释
阴饴甥:名饴,甥,指他为晋侯的外甥。因封于阴(今河南陕县至陕西商县一带),故又称阴饴甥。晋大夫。秦伯:指秦穆公。王城:今陕西朝邑县西南。
小人:指缺乏远见的人。君:指晋惠公。他借秦穆公的力量才做了国君,后来和秦发生矛盾,在战争中被俘。惮:怕。征缮:征集财赋,修缮兵器,准备打仗。圉:晋惠公的太子名。君子:指晋国的有远见的贵族。待秦命:这是委婉的说法。真正意思是:如果秦不送回我们的国君,就不惜一切,再打一仗。必报德,有死无二:报答秦国对晋的恩德,至死没有二心。戚:忧愁、悲哀。毒:毒害,得罪。指晋惠公与秦为敌。以前晋国发生灾荒,秦国输送了粮食;后来秦国发生灾荒,晋国一点也不给。贰:背叛。舍:释放。
改馆:换个住所,改用国君之礼相待。馈:赠送。七牢:牛、羊、猪各一头,叫做一牢。七牢是当时款待诸侯的礼节。
赏析
春秋时期至此,齐桓公已成霸业,但楚成王独树一帜,宋襄公虽说气力不济,也自命不凡想弄个头头当当。不过诸侯间认得的只是实力!西北的秦穆公在百里傒等的辅佐下,国力日渐强盛。在外交上对近邻晋国更是倾注了心血。晋献公死后他辅佐夷吾入主。但是已成了晋惠公的夷吾背信弃义,最后导致秦晋韩原大战,他也当了俘虏。
本文的两位主人公,对于晋国几次蒙秦国的帮助,一届届的国君轮番上台,从国内混战残杀到自乱而治,直至最后晋文公称霸诸侯,都紧密相关,所以必须予以简介;而且本文所述的事件,在秦晋关系、晋国的变迁中也较重要。说明这一段历史的来龙去脉,对于理解本文,以至后面的许多文章,如《寺人披见文公》、《介之推不言禄》、《公子重耳对秦客》、《晋献公杀世子申生》等等的时代背景,也确实是不可或缺。
阴饴(yi)甥,即史籍所说的吕省,有的称其为吕甥,是晋国大夫,晋惠公的重要大臣。他并不是姓阴,阴是他封邑的名称,其复姓瑕吕。阴饴甥所扶保的晋惠公,是晋献公之子名夷吾。献公在其父统一晋国后的第二年继位,征伐骊戎时虏得了骊姬姐妹,献公很宠爱她们,二人生公子奚齐和悼子,骊姬为了能使奚齐继位,谮恶太子,其实太子申生和公子重耳都很有贤名,得知消息后申生不辨也不走,在曲沃自杀,重耳和夷吾逃亡。跟随重耳的名人不少,而吕省、(郤xi)芮跟随着夷吾。奚齐则被立为太子,但是这只给他带来了厄运。晋献公死后,里克、邳郑杀太子奚齐和悼子,使人迎接重耳入朝,重耳经过斟酌后拒绝了,他们就改迎夷吾。
在回晋国前,吕省认为内乱未定,另外还有其他公子在外,必须依靠强国的辅助,才能确保无虞。离晋国最近的强国就是秦,于是夷吾派郤芮前往恳求,还应许以焦、瑕二城答谢。秦穆公答应了并立即出兵护送,正遇齐桓公也派出隰朋率军来安定晋国,因申生之母是齐女,桓公是诸侯霸主,此次也是尽舅家的情义。齐秦共扶晋惠公上台。但是晋惠公继位后却杀了里克、邳郑,又反悔了当初的许诺,拒绝曾答应划出的土地,开始和秦国交恶。晋国后来遭遇大灾,百里傒等力劝秦穆公不计前嫌,给予了赈济,使晋国平安度过了饥荒。几年后秦大旱歉收,自然也向晋恳求帮助,但是晋惠公不仅不卖给粮食,反而大举发兵伐秦。为此,秦穆公大怒,亲自率领大军讨伐晋国。两国军队战于韩原(山西芮城,也有人认为是陕西韩城)。秦穆公的战车陷入重围,在他仰天长叹的时候,一群晋国的流浪汉救了他,并继续冲锋陷阵,结果是晋军大败,晋惠公当了俘虏。秦穆公拟杀了他祭祀天地。秦穆公的夫人,即是申生的姐姐,为了夷吾生命身穿孝服向穆公哀求。秦穆公答应了,让晋国派使臣到王城会盟。
在晋惠公背信弃义、和被伤害的秦国交锋又丧师辱国被俘后,阴饴甥作为战败国的代表,面对仁厚的秦穆公,理屈不容置疑,但是他并未词穷。他利用回答问题的机会,巧妙地表述了晋国国内的舆论倾向,向秦穆公施加压力;引用君子和小人的不同认识,喻请秦穆公权衡利弊,以博大的胸怀宽恕罪人。能在这样的条件下,不卑不亢并使得晋惠公脸面尚存,阴饴甥的外交辞令可谓典范。
文中所述阴饴甥的辩词,确实很精彩。但是须注意,这并非是谈判的开始,而是事件的整体结果已经明确,他的辩词不过是尾声随笔而已。不是阴饴甥保住了晋惠公的命。秦穆公没有杀晋惠公祭祀神明,绝非是被阴饴甥吓住了,而是周天子的干涉。天子以晋和周同宗为由,不允许杀。而申生的姐姐,也即穆公的夫人穆姬“衰絰涕泣”,也是功不可没。最重要的,还有晋惠公的态度。当两国国君会盟,秦穆公许可他回国时,晋惠公先派阴饴甥回晋,说明他已经没有面目再回国拜社稷,请诸臣立太子圉(yu),这就使得“晋人皆哭”。于是在阴饴甥回到王城后,才有了本文的问答。
晋惠公的态度,已经埋下了他与秦穆公无法真正和解、也是秦晋将继续为敌的伏笔。实际上他回国后,两家都未停止行动。晋惠公马上杀了亲秦的重臣,秦穆公也消灭了梁国。这梁国是夷吾逃亡避难的处所,也是太子圉母亲的娘家,得知这一信息,作为会盟后的晋国人质,太子圉就产生了逃跑回国的念头,并很快地付诸行动。他的逃走和继位后的作为,促使秦穆公下定了决心,辅助重耳!
秦晋韩原之战正值春秋诸侯争霸全面展开的时候,形势是瞬息万变。文中的人物,其命运也变幻莫测,对此,下面再作一简略的交待。
这一时期,郑庄公的霸业不复存在,齐桓公早已经成为各诸侯的首领;但是楚成王在中南独树一帜,扩展版图夯实了基础,军事上也和齐桓公能平分秋色;宋襄公虽说气力不济,只因为封爵最高,再满口仁义道德,就自命不凡想弄个头头当当,不过诸侯间认得的只是实力!没有人肯买宋襄公的账。齐桓公有楚成王掣肘,手就不能伸得太长,于是,西北的秦穆公在百里傒、蹇叔、孟明视的辅佐下,发展经济、精兵厉武,国力日渐强盛。在外交上,他安定周边诸侯小国,平剿作乱侵扰的诸戎少数民族武装,对于近邻晋国,则更是倾注了心血。晋武公统一后就撒手西去,其子晋献公平顺没有几年,便因家事纷争祸起萧墙。秦穆公因是女婿,在晋献公死后,即辅佐夷吾入主。俨然一派霸主形象。但晋惠公背信弃义反与秦为敌,最后导致韩原大战。经阴饴甥努力,晋惠公获释,两国缔结了盟约,晋惠公的儿子太子圉到秦国为人质。秦穆公仍然力求与晋的和平共处,就将宗室女子许配给姬圉,这就是怀赢——后来姬圉继位,称晋怀公,女为赢姓故称。但是姬圉却一直对秦囚惠公事耿耿于怀,他是偷偷逃回晋国的,怀赢作为妻子、女儿,决定不负任何一方,姬圉逃走时她没有声张,也拒绝同行,所以很得秦穆公赏识。晋怀公继位后决心铲除重耳,令跟随重耳的诸臣立即回国,否则灭其家族!晋国国内大开杀戒,秦穆公也下定了决心,从楚国招重耳。楚成王认定“楚远秦近,秦君贤,子其勉行”,礼送重耳到秦国。秦穆公将怀赢嫁给重耳,她因改嫁,以及重耳后来掌国成为晋文公,就改称文赢。秦穆公发兵送重耳入晋,杀晋怀公立重耳。阴饴甥即吕甥阴谋烧宫殿刺杀晋文公,文公得知后逃走,和秦穆公会于王城。阴饴甥引兵没能杀了晋文公,反被秦穆公所杀。
阴饴甥在这时奉命到秦国求和,实在是既理屈又尴尬。但是他在回答秦穆公的时候,阴饴甥巧妙地将国人分为“君子”、“小人”两部分,一正一反,既承认晋侯过错,向秦服罪;又表明晋国的士气不可轻侮,态度软硬兼施,不亢不卑,把话说的恰到好处。这个时候的他不但没有词穷,反而能振振有词地把秦穆公说服,以自己的庄重自持、气节凛然、才智纵横,既赢得了秦穆公的尊重与款待,又不辱使命,达到了营救自己国君的目的。这真是一篇饱含思想智慧的的外交辞令。阴饴甥的精彩辩词,让他的外交辞令可称典范。
十月,晋阴饴甥会秦伯,盟于王城。
秦伯曰:“晋国和乎?“
对曰:“不和。
小人耻失其君而悼丧其亲,不惮征缮以立圉也。
曰:‘必报仇,宁事戎狄。
’君子爱其君而知其罪,不惮征缮以待秦命。
曰:‘必报德,有死无二。
’以此不和。“
秦伯曰:“国谓君何?“
对曰:“小人戚,谓之不免;君子恕,以为必归。
小人曰:‘我毒秦,秦岂归君?
’君子曰:‘我知罪矣,秦必归君。
贰而执之,服而舍之,德莫厚焉,刑莫威焉。
服者怀德,贰者畏刑,此一役也,秦可以霸。
纳而不定,废而不立,以德为怨,秦不其然。
’”秦伯曰:“是吾心也。“
改馆晋侯,馈七牢焉。
译文
鲁僖公十五年十月,晋国的阴饴甥会见秦伯,两国在王城结盟。秦穆公问他:“你们晋国内部意见和协吗?”阴饴甥说“不和。小人以失去国君为耻,又因丧失亲人而悲伤,不怕多征赋税,舍得花钱添置武器盔甲,并且拥立太子姬圉继任国君。他们说:‘宁肯奉事戎狄,也得报这个仇。’君子则爱护自己的国君,但也知道他的罪过。他们也不怕多征赋税,舍得花钱添置武器盔甲,却是为了等待秦国的命令。他们说:‘宁可牺牲,一定得报答秦国的恩德。’这样,意见就不一致。”
秦穆公又问:“你们对国君的命运有什么看法?”阴饴甥说:“小人发愁,认为国君不免灾祸;君子宽心,以为国君必定回来。小人说:‘我对秦国太无情了,秦国岂肯还我国君?’君子说:‘我已认罪了,秦国必定还我国君。’他背叛了,就抓起来;他认罪了,就放回来。恩德再没有比这更厚的了,刑罚也没有比这更威严的了。内心臣服的自然感恩怀德,那怀有二心的也会畏惧刑罚。这一仗如此了结,秦国真可成就霸业了。不然的话,当初帮他回国登位,又不让他安于其位;后来废了他的君位,又不让他复位,以致原来施的恩德,反变成仇恨,秦国总不会出此下策吧!”
秦穆公说:“你讲的正合我心啊!”马上就让晋侯改住宾馆,赠送七牢,以诸侯之礼相待。
注释
阴饴甥:名饴,甥,指他为晋侯的外甥。因封于阴(今河南陕县至陕西商县一带),故又称阴饴甥。晋大夫。秦伯:指秦穆公。王城:今陕西朝邑县西南。
小人:指缺乏远见的人。君:指晋惠公。他借秦穆公的力量才做了国君,后来和秦发生矛盾,在战争中被俘。惮:怕。征缮:征集财赋,修缮兵器,准备打仗。圉:晋惠公的太子名。君子:指晋国的有远见的贵族。待秦命:这是委婉的说法。真正意思是:如果秦不送回我们的国君,就不惜一切,再打一仗。必报德,有死无二:报答秦国对晋的恩德,至死没有二心。戚:忧愁、悲哀。毒:毒害,得罪。指晋惠公与秦为敌。以前晋国发生灾荒,秦国输送了粮食;后来秦国发生灾荒,晋国一点也不给。贰:背叛。舍:释放。
改馆:换个住所,改用国君之礼相待。馈:赠送。七牢:牛、羊、猪各一头,叫做一牢。七牢是当时款待诸侯的礼节。
赏析
春秋时期至此,齐桓公已成霸业,但楚成王独树一帜,宋襄公虽说气力不济,也自命不凡想弄个头头当当。不过诸侯间认得的只是实力!西北的秦穆公在百里傒等的辅佐下,国力日渐强盛。在外交上对近邻晋国更是倾注了心血。晋献公死后他辅佐夷吾入主。但是已成了晋惠公的夷吾背信弃义,最后导致秦晋韩原大战,他也当了俘虏。
本文的两位主人公,对于晋国几次蒙秦国的帮助,一届届的国君轮番上台,从国内混战残杀到自乱而治,直至最后晋文公称霸诸侯,都紧密相关,所以必须予以简介;而且本文所述的事件,在秦晋关系、晋国的变迁中也较重要。说明这一段历史的来龙去脉,对于理解本文,以至后面的许多文章,如《寺人披见文公》、《介之推不言禄》、《公子重耳对秦客》、《晋献公杀世子申生》等等的时代背景,也确实是不可或缺。
阴饴(yi)甥,即史籍所说的吕省,有的称其为吕甥,是晋国大夫,晋惠公的重要大臣。他并不是姓阴,阴是他封邑的名称,其复姓瑕吕。阴饴甥所扶保的晋惠公,是晋献公之子名夷吾。献公在其父统一晋国后的第二年继位,征伐骊戎时虏得了骊姬姐妹,献公很宠爱她们,二人生公子奚齐和悼子,骊姬为了能使奚齐继位,谮恶太子,其实太子申生和公子重耳都很有贤名,得知消息后申生不辨也不走,在曲沃自杀,重耳和夷吾逃亡。跟随重耳的名人不少,而吕省、(郤xi)芮跟随着夷吾。奚齐则被立为太子,但是这只给他带来了厄运。晋献公死后,里克、邳郑杀太子奚齐和悼子,使人迎接重耳入朝,重耳经过斟酌后拒绝了,他们就改迎夷吾。
在回晋国前,吕省认为内乱未定,另外还有其他公子在外,必须依靠强国的辅助,才能确保无虞。离晋国最近的强国就是秦,于是夷吾派郤芮前往恳求,还应许以焦、瑕二城答谢。秦穆公答应了并立即出兵护送,正遇齐桓公也派出隰朋率军来安定晋国,因申生之母是齐女,桓公是诸侯霸主,此次也是尽舅家的情义。齐秦共扶晋惠公上台。但是晋惠公继位后却杀了里克、邳郑,又反悔了当初的许诺,拒绝曾答应划出的土地,开始和秦国交恶。晋国后来遭遇大灾,百里傒等力劝秦穆公不计前嫌,给予了赈济,使晋国平安度过了饥荒。几年后秦大旱歉收,自然也向晋恳求帮助,但是晋惠公不仅不卖给粮食,反而大举发兵伐秦。为此,秦穆公大怒,亲自率领大军讨伐晋国。两国军队战于韩原(山西芮城,也有人认为是陕西韩城)。秦穆公的战车陷入重围,在他仰天长叹的时候,一群晋国的流浪汉救了他,并继续冲锋陷阵,结果是晋军大败,晋惠公当了俘虏。秦穆公拟杀了他祭祀天地。秦穆公的夫人,即是申生的姐姐,为了夷吾生命身穿孝服向穆公哀求。秦穆公答应了,让晋国派使臣到王城会盟。
在晋惠公背信弃义、和被伤害的秦国交锋又丧师辱国被俘后,阴饴甥作为战败国的代表,面对仁厚的秦穆公,理屈不容置疑,但是他并未词穷。他利用回答问题的机会,巧妙地表述了晋国国内的舆论倾向,向秦穆公施加压力;引用君子和小人的不同认识,喻请秦穆公权衡利弊,以博大的胸怀宽恕罪人。能在这样的条件下,不卑不亢并使得晋惠公脸面尚存,阴饴甥的外交辞令可谓典范。
文中所述阴饴甥的辩词,确实很精彩。但是须注意,这并非是谈判的开始,而是事件的整体结果已经明确,他的辩词不过是尾声随笔而已。不是阴饴甥保住了晋惠公的命。秦穆公没有杀晋惠公祭祀神明,绝非是被阴饴甥吓住了,而是周天子的干涉。天子以晋和周同宗为由,不允许杀。而申生的姐姐,也即穆公的夫人穆姬“衰絰涕泣”,也是功不可没。最重要的,还有晋惠公的态度。当两国国君会盟,秦穆公许可他回国时,晋惠公先派阴饴甥回晋,说明他已经没有面目再回国拜社稷,请诸臣立太子圉(yu),这就使得“晋人皆哭”。于是在阴饴甥回到王城后,才有了本文的问答。
晋惠公的态度,已经埋下了他与秦穆公无法真正和解、也是秦晋将继续为敌的伏笔。实际上他回国后,两家都未停止行动。晋惠公马上杀了亲秦的重臣,秦穆公也消灭了梁国。这梁国是夷吾逃亡避难的处所,也是太子圉母亲的娘家,得知这一信息,作为会盟后的晋国人质,太子圉就产生了逃跑回国的念头,并很快地付诸行动。他的逃走和继位后的作为,促使秦穆公下定了决心,辅助重耳!
秦晋韩原之战正值春秋诸侯争霸全面展开的时候,形势是瞬息万变。文中的人物,其命运也变幻莫测,对此,下面再作一简略的交待。
这一时期,郑庄公的霸业不复存在,齐桓公早已经成为各诸侯的首领;但是楚成王在中南独树一帜,扩展版图夯实了基础,军事上也和齐桓公能平分秋色;宋襄公虽说气力不济,只因为封爵最高,再满口仁义道德,就自命不凡想弄个头头当当,不过诸侯间认得的只是实力!没有人肯买宋襄公的账。齐桓公有楚成王掣肘,手就不能伸得太长,于是,西北的秦穆公在百里傒、蹇叔、孟明视的辅佐下,发展经济、精兵厉武,国力日渐强盛。在外交上,他安定周边诸侯小国,平剿作乱侵扰的诸戎少数民族武装,对于近邻晋国,则更是倾注了心血。晋武公统一后就撒手西去,其子晋献公平顺没有几年,便因家事纷争祸起萧墙。秦穆公因是女婿,在晋献公死后,即辅佐夷吾入主。俨然一派霸主形象。但晋惠公背信弃义反与秦为敌,最后导致韩原大战。经阴饴甥努力,晋惠公获释,两国缔结了盟约,晋惠公的儿子太子圉到秦国为人质。秦穆公仍然力求与晋的和平共处,就将宗室女子许配给姬圉,这就是怀赢——后来姬圉继位,称晋怀公,女为赢姓故称。但是姬圉却一直对秦囚惠公事耿耿于怀,他是偷偷逃回晋国的,怀赢作为妻子、女儿,决定不负任何一方,姬圉逃走时她没有声张,也拒绝同行,所以很得秦穆公赏识。晋怀公继位后决心铲除重耳,令跟随重耳的诸臣立即回国,否则灭其家族!晋国国内大开杀戒,秦穆公也下定了决心,从楚国招重耳。楚成王认定“楚远秦近,秦君贤,子其勉行”,礼送重耳到秦国。秦穆公将怀赢嫁给重耳,她因改嫁,以及重耳后来掌国成为晋文公,就改称文赢。秦穆公发兵送重耳入晋,杀晋怀公立重耳。阴饴甥即吕甥阴谋烧宫殿刺杀晋文公,文公得知后逃走,和秦穆公会于王城。阴饴甥引兵没能杀了晋文公,反被秦穆公所杀。
阴饴甥在这时奉命到秦国求和,实在是既理屈又尴尬。但是他在回答秦穆公的时候,阴饴甥巧妙地将国人分为“君子”、“小人”两部分,一正一反,既承认晋侯过错,向秦服罪;又表明晋国的士气不可轻侮,态度软硬兼施,不亢不卑,把话说的恰到好处。这个时候的他不但没有词穷,反而能振振有词地把秦穆公说服,以自己的庄重自持、气节凛然、才智纵横,既赢得了秦穆公的尊重与款待,又不辱使命,达到了营救自己国君的目的。这真是一篇饱含思想智慧的的外交辞令。阴饴甥的精彩辩词,让他的外交辞令可称典范。
十月,晋阴饴甥会秦伯,盟于王城。
秦伯曰:“晋国和乎?“
对曰:“不和。
小人耻失其君而悼丧其亲,不惮征缮以立圉也。
曰:‘必报仇,宁事戎狄。
’君子爱其君而知其罪,不惮征缮以待秦命。
曰:‘必报德,有死无二。
’以此不和。“
秦伯曰:“国谓君何?“
对曰:“小人戚,谓之不免;君子恕,以为必归。
小人曰:‘我毒秦,秦岂归君?
’君子曰:‘我知罪矣,秦必归君。
贰而执之,服而舍之,德莫厚焉,刑莫威焉。
服者怀德,贰者畏刑,此一役也,秦可以霸。
纳而不定,废而不立,以德为怨,秦不其然。
’”秦伯曰:“是吾心也。“
改馆晋侯,馈七牢焉。
译文
鲁僖公十五年十月,晋国的阴饴甥会见秦伯,两国在王城结盟。秦穆公问他:“你们晋国内部意见和协吗?”阴饴甥说“不和。小人以失去国君为耻,又因丧失亲人而悲伤,不怕多征赋税,舍得花钱添置武器盔甲,并且拥立太子姬圉继任国君。他们说:‘宁肯奉事戎狄,也得报这个仇。’君子则爱护自己的国君,但也知道他的罪过。他们也不怕多征赋税,舍得花钱添置武器盔甲,却是为了等待秦国的命令。他们说:‘宁可牺牲,一定得报答秦国的恩德。’这样,意见就不一致。”
秦穆公又问:“你们对国君的命运有什么看法?”阴饴甥说:“小人发愁,认为国君不免灾祸;君子宽心,以为国君必定回来。小人说:‘我对秦国太无情了,秦国岂肯还我国君?’君子说:‘我已认罪了,秦国必定还我国君。’他背叛了,就抓起来;他认罪了,就放回来。恩德再没有比这更厚的了,刑罚也没有比这更威严的了。内心臣服的自然感恩怀德,那怀有二心的也会畏惧刑罚。这一仗如此了结,秦国真可成就霸业了。不然的话,当初帮他回国登位,又不让他安于其位;后来废了他的君位,又不让他复位,以致原来施的恩德,反变成仇恨,秦国总不会出此下策吧!”
秦穆公说:“你讲的正合我心啊!”马上就让晋侯改住宾馆,赠送七牢,以诸侯之礼相待。
注释
阴饴甥:名饴,甥,指他为晋侯的外甥。因封于阴(今河南陕县至陕西商县一带),故又称阴饴甥。晋大夫。秦伯:指秦穆公。王城:今陕西朝邑县西南。
小人:指缺乏远见的人。君:指晋惠公。他借秦穆公的力量才做了国君,后来和秦发生矛盾,在战争中被俘。惮:怕。征缮:征集财赋,修缮兵器,准备打仗。圉:晋惠公的太子名。君子:指晋国的有远见的贵族。待秦命:这是委婉的说法。真正意思是:如果秦不送回我们的国君,就不惜一切,再打一仗。必报德,有死无二:报答秦国对晋的恩德,至死没有二心。戚:忧愁、悲哀。毒:毒害,得罪。指晋惠公与秦为敌。以前晋国发生灾荒,秦国输送了粮食;后来秦国发生灾荒,晋国一点也不给。贰:背叛。舍:释放。
改馆:换个住所,改用国君之礼相待。馈:赠送。七牢:牛、羊、猪各一头,叫做一牢。七牢是当时款待诸侯的礼节。
赏析
春秋时期至此,齐桓公已成霸业,但楚成王独树一帜,宋襄公虽说气力不济,也自命不凡想弄个头头当当。不过诸侯间认得的只是实力!西北的秦穆公在百里傒等的辅佐下,国力日渐强盛。在外交上对近邻晋国更是倾注了心血。晋献公死后他辅佐夷吾入主。但是已成了晋惠公的夷吾背信弃义,最后导致秦晋韩原大战,他也当了俘虏。
本文的两位主人公,对于晋国几次蒙秦国的帮助,一届届的国君轮番上台,从国内混战残杀到自乱而治,直至最后晋文公称霸诸侯,都紧密相关,所以必须予以简介;而且本文所述的事件,在秦晋关系、晋国的变迁中也较重要。说明这一段历史的来龙去脉,对于理解本文,以至后面的许多文章,如《寺人披见文公》、《介之推不言禄》、《公子重耳对秦客》、《晋献公杀世子申生》等等的时代背景,也确实是不可或缺。
阴饴(yi)甥,即史籍所说的吕省,有的称其为吕甥,是晋国大夫,晋惠公的重要大臣。他并不是姓阴,阴是他封邑的名称,其复姓瑕吕。阴饴甥所扶保的晋惠公,是晋献公之子名夷吾。献公在其父统一晋国后的第二年继位,征伐骊戎时虏得了骊姬姐妹,献公很宠爱她们,二人生公子奚齐和悼子,骊姬为了能使奚齐继位,谮恶太子,其实太子申生和公子重耳都很有贤名,得知消息后申生不辨也不走,在曲沃自杀,重耳和夷吾逃亡。跟随重耳的名人不少,而吕省、(郤xi)芮跟随着夷吾。奚齐则被立为太子,但是这只给他带来了厄运。晋献公死后,里克、邳郑杀太子奚齐和悼子,使人迎接重耳入朝,重耳经过斟酌后拒绝了,他们就改迎夷吾。
在回晋国前,吕省认为内乱未定,另外还有其他公子在外,必须依靠强国的辅助,才能确保无虞。离晋国最近的强国就是秦,于是夷吾派郤芮前往恳求,还应许以焦、瑕二城答谢。秦穆公答应了并立即出兵护送,正遇齐桓公也派出隰朋率军来安定晋国,因申生之母是齐女,桓公是诸侯霸主,此次也是尽舅家的情义。齐秦共扶晋惠公上台。但是晋惠公继位后却杀了里克、邳郑,又反悔了当初的许诺,拒绝曾答应划出的土地,开始和秦国交恶。晋国后来遭遇大灾,百里傒等力劝秦穆公不计前嫌,给予了赈济,使晋国平安度过了饥荒。几年后秦大旱歉收,自然也向晋恳求帮助,但是晋惠公不仅不卖给粮食,反而大举发兵伐秦。为此,秦穆公大怒,亲自率领大军讨伐晋国。两国军队战于韩原(山西芮城,也有人认为是陕西韩城)。秦穆公的战车陷入重围,在他仰天长叹的时候,一群晋国的流浪汉救了他,并继续冲锋陷阵,结果是晋军大败,晋惠公当了俘虏。秦穆公拟杀了他祭祀天地。秦穆公的夫人,即是申生的姐姐,为了夷吾生命身穿孝服向穆公哀求。秦穆公答应了,让晋国派使臣到王城会盟。
在晋惠公背信弃义、和被伤害的秦国交锋又丧师辱国被俘后,阴饴甥作为战败国的代表,面对仁厚的秦穆公,理屈不容置疑,但是他并未词穷。他利用回答问题的机会,巧妙地表述了晋国国内的舆论倾向,向秦穆公施加压力;引用君子和小人的不同认识,喻请秦穆公权衡利弊,以博大的胸怀宽恕罪人。能在这样的条件下,不卑不亢并使得晋惠公脸面尚存,阴饴甥的外交辞令可谓典范。
文中所述阴饴甥的辩词,确实很精彩。但是须注意,这并非是谈判的开始,而是事件的整体结果已经明确,他的辩词不过是尾声随笔而已。不是阴饴甥保住了晋惠公的命。秦穆公没有杀晋惠公祭祀神明,绝非是被阴饴甥吓住了,而是周天子的干涉。天子以晋和周同宗为由,不允许杀。而申生的姐姐,也即穆公的夫人穆姬“衰絰涕泣”,也是功不可没。最重要的,还有晋惠公的态度。当两国国君会盟,秦穆公许可他回国时,晋惠公先派阴饴甥回晋,说明他已经没有面目再回国拜社稷,请诸臣立太子圉(yu),这就使得“晋人皆哭”。于是在阴饴甥回到王城后,才有了本文的问答。
晋惠公的态度,已经埋下了他与秦穆公无法真正和解、也是秦晋将继续为敌的伏笔。实际上他回国后,两家都未停止行动。晋惠公马上杀了亲秦的重臣,秦穆公也消灭了梁国。这梁国是夷吾逃亡避难的处所,也是太子圉母亲的娘家,得知这一信息,作为会盟后的晋国人质,太子圉就产生了逃跑回国的念头,并很快地付诸行动。他的逃走和继位后的作为,促使秦穆公下定了决心,辅助重耳!
秦晋韩原之战正值春秋诸侯争霸全面展开的时候,形势是瞬息万变。文中的人物,其命运也变幻莫测,对此,下面再作一简略的交待。
这一时期,郑庄公的霸业不复存在,齐桓公早已经成为各诸侯的首领;但是楚成王在中南独树一帜,扩展版图夯实了基础,军事上也和齐桓公能平分秋色;宋襄公虽说气力不济,只因为封爵最高,再满口仁义道德,就自命不凡想弄个头头当当,不过诸侯间认得的只是实力!没有人肯买宋襄公的账。齐桓公有楚成王掣肘,手就不能伸得太长,于是,西北的秦穆公在百里傒、蹇叔、孟明视的辅佐下,发展经济、精兵厉武,国力日渐强盛。在外交上,他安定周边诸侯小国,平剿作乱侵扰的诸戎少数民族武装,对于近邻晋国,则更是倾注了心血。晋武公统一后就撒手西去,其子晋献公平顺没有几年,便因家事纷争祸起萧墙。秦穆公因是女婿,在晋献公死后,即辅佐夷吾入主。俨然一派霸主形象。但晋惠公背信弃义反与秦为敌,最后导致韩原大战。经阴饴甥努力,晋惠公获释,两国缔结了盟约,晋惠公的儿子太子圉到秦国为人质。秦穆公仍然力求与晋的和平共处,就将宗室女子许配给姬圉,这就是怀赢——后来姬圉继位,称晋怀公,女为赢姓故称。但是姬圉却一直对秦囚惠公事耿耿于怀,他是偷偷逃回晋国的,怀赢作为妻子、女儿,决定不负任何一方,姬圉逃走时她没有声张,也拒绝同行,所以很得秦穆公赏识。晋怀公继位后决心铲除重耳,令跟随重耳的诸臣立即回国,否则灭其家族!晋国国内大开杀戒,秦穆公也下定了决心,从楚国招重耳。楚成王认定“楚远秦近,秦君贤,子其勉行”,礼送重耳到秦国。秦穆公将怀赢嫁给重耳,她因改嫁,以及重耳后来掌国成为晋文公,就改称文赢。秦穆公发兵送重耳入晋,杀晋怀公立重耳。阴饴甥即吕甥阴谋烧宫殿刺杀晋文公,文公得知后逃走,和秦穆公会于王城。阴饴甥引兵没能杀了晋文公,反被秦穆公所杀。
阴饴甥在这时奉命到秦国求和,实在是既理屈又尴尬。但是他在回答秦穆公的时候,阴饴甥巧妙地将国人分为“君子”、“小人”两部分,一正一反,既承认晋侯过错,向秦服罪;又表明晋国的士气不可轻侮,态度软硬兼施,不亢不卑,把话说的恰到好处。这个时候的他不但没有词穷,反而能振振有词地把秦穆公说服,以自己的庄重自持、气节凛然、才智纵横,既赢得了秦穆公的尊重与款待,又不辱使命,达到了营救自己国君的目的。这真是一篇饱含思想智慧的的外交辞令。阴饴甥的精彩辩词,让他的外交辞令可称典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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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郤畏逼,将焚公宫而弑晋侯。
寺人披请见。
公使让之,且辞焉,曰:“蒲城之役,君命一宿,女即至。
其后余从狄君以田渭滨,女为惠公来求杀余,命女三宿,女中宿至。
虽有君命何其速也?
夫袪犹在,女其行乎!”
对曰:“臣谓君之入也,其知之矣。
若犹未也,又将及难。
君命无二,古之制也。
除君之恶,唯力是视。
蒲人、狄人、余何有焉?
即位,其无蒲、狄乎!
齐桓公置射钩,而使管仲相。
君若易之,何辱命焉?
行者甚众,岂唯刑臣?“
公见之,以难告。
晋侯潜会秦伯于王城。
己丑晦,公宫火。
瑕甥、郤芮不获公,乃如河上,秦伯诱而杀之。
裴封叔之第,在光德里。
有梓人款其门,愿佣隙宇而处焉。
所职,寻、引、规、矩、绳、墨,家不居砻斫之器。
问其能,曰:“吾善度材,视栋宇之制,高深圆方短长之宜,吾指使而群工役焉。
舍我,众莫能就一宇。
故食于官府,吾受禄三倍;作于私家,吾收其直太半焉。“
他日,入其室,其床阙足而不能理,曰:“将求他工。“
余甚笑之,谓其无能而贪禄嗜货者。
其后京兆尹将饰官署,余往过焉。
委群材,会群工,或执斧斤,或执刀锯,皆环立。
向之梓人左持引,右执杖,而中处焉。
量栋宇之任,视木之能举,挥其杖,曰“斧!”
彼执斧者奔而右;顾而指曰:“锯!”
彼执锯者趋而左。
俄而,斤者斫,刀者削,皆视其色,俟其言,莫敢自断者。
其不胜任者,怒而退之,亦莫敢愠焉。
画宫于堵,盈尺而曲尽其制,计其毫厘而构大厦,无进退焉。
既成,书于上栋曰:“某年、某月、某日、某建”。
则其姓字也。
凡执用之工不在列。
余圜视大骇,然后知其术之工大矣。
继而叹曰:彼将舍其手艺,专其心智,而能知体要者欤!
吾闻劳心者役人,劳力者役于人。
彼其劳心者欤!
能者用而智者谋,彼其智者欤!
是足为佐天子,相天下法矣。
物莫近乎此也。
彼为天下者本于人。
其执役者为徒隶,为乡师、里胥;其上为下士;又其上为中士,为上士;又其上为大夫,为卿,为公。
离而为六职,判而为百役。
外薄四海,有方伯、连率。
郡有守,邑有宰,皆有佐政;其下有胥吏,又其下皆有啬夫、版尹以就役焉,犹众工之各有执伎以食力也。
彼佐天子相天下者,举而加焉,指而使焉,条其纲纪而盈缩焉,齐其法制而整顿焉;犹梓人之有规、矩、绳、墨以定制也。
择天下之士,使称其职;居天下之人,使安其业。
视都知野,视野知国,视国知天下,其远迩细大,可手据其图而究焉,犹梓人画宫于堵,而绩于成也。
能者进而由之,使无所德;不能者退而休之,亦莫敢愠。
不炫能,不矜名,不亲小劳,不侵众官,日与天下之英才,讨论其大经,犹梓人之善运众工而不伐艺也。
夫然后相道得而万国理矣。
相道既得,万国既理,天下举首而望曰:「吾相之功也!
」后之人循迹而慕曰:「彼相之才也!
」士或谈殷、周之理者,曰:「伊、傅、周、召。
」其百执事之勤劳,而不得纪焉;犹梓人自名其功,而执用者不列也。
大哉相乎!
通是道者,所谓相而已矣。
其不知体要者反此;以恪勤为公,以簿书为尊,炫能矜名,亲小劳,侵众官,窃取六职、百役之事,听听于府庭,而遗其大者远者焉,所谓不通是道者也。
犹梓人而不知绳墨之曲直,规矩之方圆,寻引之短长,姑夺众工之斧斤刀锯以佐其艺,又不能备其工,以至败绩,用而无所成也,不亦谬欤!
或曰:「彼主为室者,傥或发其私智,牵制梓人之虑,夺其世守,而道谋是用。
虽不能成功,岂其罪耶?
亦在任之而已!
」
余曰:「不然!
夫绳墨诚陈,规矩诚设,高者不可抑而下也,狭者不可张而广也。
由我则固,不由我则圮。
彼将乐去固而就圮也,则卷其术,默其智,悠尔而去。
不屈吾道,是诚良梓人耳!
其或嗜其货利,忍而不能舍也,丧其制量,屈而不能守也,栋桡屋坏,则曰:『非我罪也』!
可乎哉?
可乎哉?
」
余谓梓人之道类于相,故书而藏之。
梓人,盖古之审曲面势者,今谓之「都料匠」云。
余所遇者,杨氏,潜其名。
事有必至,理有固然。
惟天下之静者,乃能见微而知著。
月晕而风,础润而雨,人人知之。
人事之推移,理势之相因,其疏阔而难知,变化而不可测者,孰与天地阴阳之事。
而贤者有不知,其故何也?
好恶乱其中,而利害夺其外也!
昔者,山巨源见王衍曰:“误天下苍生者,必此人也!”郭汾阳见卢杞曰:“此人得志。
吾子孙无遗类矣!”自今而言之,其理固有可见者。
以吾观之,王衍之为人,容貌言语,固有以欺世而盗名者。
然不忮不求,与物浮沉。
使晋无惠帝,仅得中主,虽衍百千,何从而乱天下乎?
卢杞之奸,固足以败国。
然而不学无文,容貌不足以动人,言语不足以眩世,非德宗之鄙暗,亦何从而用之?
由是言之,二公之料二子,亦容有未必然也!
今有人,口诵孔、老之言,身履夷、齐之行,收召好名之士、不得志之人,相与造作言语,私立名字,以为颜渊、孟轲复出,而阴贼险狠,与人异趣。
是王衍、卢杞合而为一人也。
其祸岂可胜言哉?
夫面垢不忘洗,衣垢不忘浣。
此人之至情也。
今也不然,衣臣虏之衣。
食犬彘之食,囚首丧面,而谈诗书,此岂其情也哉?
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鲜不为大奸慝,竖刁、易牙、开方是也。
以盖世之名,而济其未形之患。
虽有愿治之主,好贤之相,犹将举而用之。
则其为天下患,必然而无疑者,非特二子之比也。
孙子曰:“善用兵者,无赫赫之功。“
使斯人而不用也,则吾言为过,而斯人有不遇之叹。
孰知祸之至于此哉?
不然。
天下将被其祸,而吾获知言之名,悲夫!
国子先生晨入太学,招诸生立馆下,诲之曰:“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
方今圣贤相逢,治具毕张。
拔去凶邪,登崇畯良。
占小善者率以录,名一艺者无不庸。
爬罗剔抉,刮垢磨光。
盖有幸而获选,孰云多而不扬?
诸生业患不能精,无患有司之不明;行患不能成,无患有司之不公。“
言未既,有笑于列者曰:“先生欺余哉!
弟子事先生,于兹有年矣。
先生口不绝吟于六艺之文,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编。
纪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钩其玄。
贪多务得,细大不捐。
焚膏油以继晷,恒兀兀以穷年。
先生之业,可谓勤矣。
觝排异端,攘斥佛老。
补苴罅漏,张皇幽眇。
寻坠绪之茫茫,独旁搜而远绍。
障百川而东之,回狂澜于既倒。
先生之于儒,可谓有劳矣。
沉浸醲郁,含英咀华,作为文章,其书满家。
上规姚姒,浑浑无涯;周诰、殷《盘》,佶屈聱牙;《春秋》谨严,《左氏》浮夸;《易》奇而法,《诗》正而葩;下逮《庄》、《骚》,太史所录;子云,相如,同工异曲。
先生之于文,可谓闳其中而肆其外矣。
少始知学,勇于敢为;长通于方,左右具宜。
先生之于为人,可谓成矣。
然而公不见信于人,私不见助于友。
跋前踬后,动辄得咎。
暂为御史,遂窜南夷。
三年博士,冗不见治。
命与仇谋,取败几时。
冬暖而儿号寒,年丰而妻啼饥。
头童齿豁,竟死何裨。
不知虑此,而反教人为?“
先生曰:“吁,子来前!
夫大木为杗,细木为桷,欂栌、侏儒,椳、闑、扂、楔,各得其宜,施以成室者,匠氏之工也。
玉札、丹砂,赤箭、青芝,牛溲、马勃,败鼓之皮,俱收并蓄,待用无遗者,医师之良也。
登明选公,杂进巧拙,纡馀为妍,卓荦为杰,校短量长,惟器是适者,宰相之方也。
昔者孟轲好辩,孔道以明,辙环天下,卒老于行。
荀卿守正,大论是弘,逃谗于楚,废死兰陵。
是二儒者,吐辞为经,举足为法,绝类离伦,优入圣域,其遇于世何如也?
今先生学虽勤而不繇其统,言虽多而不要其中,文虽奇而不济于用,行虽修而不显于众。
犹且月费俸钱,岁靡廪粟;子不知耕,妇不知织;乘马从徒,安坐而食。
踵常途之役役,窥陈编以盗窃。
然而圣主不加诛,宰臣不见斥,兹非其幸欤?
动而得谤,名亦随之。
投闲置散,乃分之宜。
若夫商财贿之有亡,计班资之崇庳,忘己量之所称,指前人之瑕疵,是所谓诘匠氏之不以杙为楹,而訾医师以昌阳引年,欲进其豨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