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既放,三年不得复见。
竭知尽忠而蔽障于谗。
心烦虑乱,不知所从。
乃往见太卜郑詹尹曰:“余有所疑,愿因先生决之。“
詹尹乃端策拂龟,曰:“君将何以教之?“
屈原曰:“吾宁悃悃款款,朴以忠乎,将送往劳来,斯无穷乎?
“宁诛锄草茅以力耕乎,将游大人以成名乎?
宁正言不讳以危身乎,将从俗富贵以偷生乎?
宁超然高举以保真乎,将哫訾栗斯,喔咿儒儿,以事妇人乎?
宁廉洁正直以自清乎,将突梯滑稽,如脂如韦,以洁楹乎?
“宁昂昂若千里之驹乎,将泛泛若水中之凫,与波上下,偷以全吾躯乎?
宁与骐骥亢轭乎,将随驽马之迹乎?
宁与黄鹄比翼乎,将与鸡鹜争食乎?
“此孰吉孰凶?
何去何从?
“世溷浊而不清:蝉翼为重,千钧为轻;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谗人高张,贤士无名。
吁嗟默默兮,谁知吾之廉贞!”
詹尹乃释策而谢曰:“夫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物有所不足,智有所不明;数有所不逮,神有所不通。
用君之心,行君之意。
龟策诚不能知此事。“
译文
屈原(被)流放了,三年不再能见(到国王)。(他)竭尽智慧用尽忠心,却被谗言遮挡和阻隔。(他)心情烦闷思想混乱,不知道何去何从。就前往拜见太卜郑詹尹说:“我有所疑惑,希望由先生您来决定。”詹尹就摆正蓍草拂净龟壳说:“您有什么赐教的啊?”
屈原说:“我是宁愿忠实诚恳,朴实地忠诚呢,还是迎来送往,而使自己不会穷困呢?
宁廉洁正直以自清乎,将突梯滑稽,如脂如韦,以絜楹乎? “是宁愿凭力气除草耕作呢,还是游说于达官贵人之中来成就名声呢?是宁愿直言不讳来使自身危殆呢,还是跟从习俗和富贵者来偷生呢?是宁愿超然脱俗来保全(自己的)纯真呢,还是阿谀逢迎战战兢兢,咿咿喔喔(语无伦次地谄言献媚)来巴结妇人呢?是宁愿廉洁正直来使自己清白呢,还是圆滑求全,像脂肪(一样滑)如熟皮(一样软),来谄媚阿谀呢?
” “是宁愿昂然(自傲)如同(一匹)千里马呢,还是如同(一只)普普通通的鸭子随波逐流,偷生来保全自己的身躯呢?“是宁愿和良马一起呢,还是跟随驽马的足迹呢?是宁愿与天鹅比翼齐飞呢,还是跟鸡鸭一起争食呢?”
” “这些选择哪是吉哪是凶?应该何去何从?” “世溷浊而不清:蝉翼为重,千钧为轻;黄钟毁弃,瓦釜(fǔ)雷鸣;谗人高张,贤士无名。吁嗟默默兮,谁知吾之廉贞!” “(现实)世界浑浊不清:蝉翼被认为重,千钧被认为轻;黄钟被毁坏丢弃,瓦锅被认为可以发出雷鸣(般的声音);谗言献媚的人位高名显,贤能的人士默默无闻。可叹啊沉默吧,谁知道我是廉洁忠贞的呢?”
注释
放:放逐。复见:指再见到楚王。蔽障:遮蔽、阻挠。太卜:掌管卜筮的官。因:凭借。端策:数计蓍草;端,数也。拂龟:拂去龟壳上的灰尘。
悃悃款款:诚实勤恳的样子。送往劳来:送往迎来。劳,慰劳。
宁廉洁正直以自清乎,将突梯滑稽(jī),如脂如韦,以絜(xié)楹(yíng)乎? 大人:指达官贵人。偷生:贪生。超然:高超的样子。高举:远走高飞。保真:保全真实的本性。哫訾:以言献媚。栗斯:阿谀奉承状。栗:恭谨,恭敬。斯:语助词。喔咿儒儿:强颜欢笑的样子。妇人:指楚怀王的宠姬郑袖,她与朝中重臣上官大夫等人联合排挤馋毁屈原。突梯:圆滑的样子。滑稽:一种能转注吐酒、终日不竭的酒器,后借以指应付无穷、善于迎合别人。如脂如韦:谓像油脂一样光滑,像熟牛皮一样柔软,善于应付环境。絜楹:度量屋柱,顺圆而转,形容处世的圆滑随俗。
” 昂昂:昂首挺胸、堂堂正正的样子。泛泛:漂浮不定的样子。凫:水鸟,即野鸭。亢轭:并驾而行。亢,同"伉",并也;轭,车辕前端的横木。驽马:劣马。宁与黄鹄比翼乎:黄鹄:天鹅;比:旧读bì。鹜:鸭子。
”
赏析
《卜居》是《楚辞》篇名。王逸认为屈原所作﹐朱熹从其说。近世学者多认为非屈原作﹐但也还不能作定论。篇中写屈原被放逐﹐“三年不得复见”﹐为此心烦意乱﹐不知所从﹐就前去见太卜郑詹尹﹐请他决疑。屈原先述世道不清﹑是非善恶颠倒的一连串疑问﹐然后詹尹表示对这些疑问“龟策诚不能知事”﹐只好说“用君之心﹐行君之意”。显然﹐《卜居》并非真的问卜决疑之作﹐只不过设为问答之语﹐以宣泄作者的愤世嫉俗之意而已。篇中多用譬喻﹐如“蝉翼为重﹐千钧为轻。黄钟毁弃﹐瓦釜雷鸣”等﹐形像鲜明﹐而且音节嘹亮﹐对比强烈﹐体现了激愤的情绪。就形式而言﹐《卜居》全篇用对问体﹐凡提八问﹐重重叠叠而错落有致﹐决无呆板凝滞之感。后世辞赋杂文中宾主问答之体﹐实即滥觞于此。
《卜居》记述了屈原对人生道路的坚定选择,显示了一位伟大志士身处黑暗世道的铮铮风骨。也许因为构成全文主体的,乃是诗人自己言论的缘故吧,后世往往又直指其作者为屈原。即使是伟大的志士,也并非总是心境开朗的。不妨可以这样说:正是由于他们的个人遭际,关联着国家民族的命运,所以心中反而更多不宁和骚动。其痛苦、愤懑的抒泻,也带有更深切的内涵和远为强烈的激情。屈原正是如此。当他在《卜居》中出现的时候,已是强谏遭斥、远放汉北的“三年”以后。“忠而被谤”,能无哀愤?“既放”在外而找不到报效家国之门,能不痛苦得“心烦虑乱,不知所从”?本文开篇描述他往见郑詹尹时的神思萧散之状,正告诉读者:一种怎样深切的痛苦和骚动,在折磨着这位哲人的心灵。
这痛苦和骚动的展开,便是构成全文主体的卜问之辞。篇目题为“卜居”,可见卜问的是有关安身立命的大问题。而当诗人发出“宁……将……”的两疑之问时,显然伴随着对生平遭际的庄肃回顾。因而诵读这节文字,只有联系屈原的崎岖经历,才能真切地感受到其间的情感推涌和涨落。
“吾宁悃悃款款(勤苦忠厚貌)朴以忠乎?将送往劳来斯无穷乎?”这庄严的回顾,似于是从青年时代的修身立业开始的。思绪悠悠却又突兀而问,平静中带着自信,突兀中夹几分焦虑,表现的是一种志在兴邦,而急于有所作为的青年之思考和选择。接着的“吾宁诛锄草茅以力耕乎?将游大人(权贵)以成名乎?”则又情绪激昂起来,于自信中汩汩涌腾出一派傲气——正如屈原在《桔颂》中就骄傲表述的,他“苏世独立”、“廓其无求”,誓志靠自己的“力耕”,来实现“诛锄”天下“草茅”的壮愿,而决不愿向腐朽的权贵攀附、折腰!这便是青年屈原,在踏上楚国政坛前夕所作出的人生选择。这与当时的许多纨袴子弟,为了实现个人对名位、富贵的企盼,而奔走钻营于王公大人府邸,构成了何其鲜明的对比!
到了“宁正言不讳以危身乎”句的跳出,屈原的思绪,大抵已回顾到他担任楚怀王左徒时期。当时,诗人正以“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离骚》)的满腔热忱,投身于振兴楚国、改革朝政的大潮之中,同时也就与朝中的旧贵族势力发生了直接的冲突。卜问中由此滚滚而发的两疑之问,正成了这一冲突景象的惊心写照:一边是屈原的“竭知尽忠”,“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史记·屈原列传》);一边则是贵族党人的“竞进贪婪”,不惜走后宫“妇人”(怀王之妃郑袖)的门路,以“哫訾栗斯”的阿谈献媚,换取权位和私利。一边是屈原“廉洁正直”,为楚之安危强谏怀王,甘冒“正言不讳以危身”之祸;一边则是贵族党人“突梯滑稽”(圆滑讨好)的巧言令色、颠倒黑白,向屈原施以中伤和谗毁。屈原的遭受迫害和被怀王暴怒“放流”,就正发生在这十数年间。当诗人回顾这一段遭际时,胸中便充塞了无量的悲愤。两疑式的发问,因此挟带着怫郁之气排奡直上,正如阵阵惊雷碾过云霾翻沸的夜天,足令狐鬼鼠魅为之震慑。两种绝然相反的处世哲学的尖锐对立,在这节铺排而出的卜问中,得到了鲜明的表现。
在如此尖锐的对立中,屈原的选择是孤傲而又坚定的:他义无反顾地选择了一条为国为民的献身之路,愿效“骐骥”的昂首前行和“黄鸽”的振翮高翥,而决不屑与野凫“偷生”、与鸡鹜“争食”!但这选择同时又是严峻和痛苦的,因为它从此决定了屈原永不返朝的悲剧命运。忠贞徙倚山野,邪佞弹冠相庆,楚国的航船触礁桅折,楚怀王也被诈入秦身死!处此“溷浊而不清”的世道,诗人能不扼腕啸叹?文中由此跳出了最愤懑、最奇崛的悲呼之语:“蝉翼为重,千钧为轻;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谗佞的嚣张、朝政的混乱,用“蝉翼”的变轻为重、“瓦釜”的得意雷鸣喻比,真是形象得令人吃惊!全篇的卜问以此悲呼之语顿断,而后发为“吁嗟默默兮,谁知吾之廉贞”的怆然啸叹。其势正如涌天的怒浪突然凌空崩裂,又带着巨大的余势跌落。其间该蕴蓄着这位伟大志士,卓然独立、又痛苦无诉的几多哀愤!
这就是构成《卜居》主体的卜问之辞,从形式上看,它简直就是一篇直诘神明的小《天问》。但由于《卜居》所问,均为诗人身历的现实遭际,其情感的抒泻就不像《天问》那般舒徐,而是与自身奋斗道路的选择、蒙谗遭逐的经历一起,沸涌直上、翻折而下,带有了更大的力度。其发问也不同于《天问》的一气直问,而采取了“宁……将……”的两疑方式,在对立铺排中摩奡震荡,似乎表现出某种“不知所从”、须由神明决断的表象。但由于诗人在两疑之问中寓有褒贬笔法,使每一对立的卜问,突际上都表明了诗人的选择立场。如问自身所欲坚守的立身原则,即饰以“悃悃款款”、“超然高举”、“廉洁正直”之词,无须多加探究,一股愿与慨然同风的正气,已沛然弥漫字行之间。对于群小所主的处世之道,则斥之为“偷生”、“争食”,状之为“喔咿儒儿”、“突梯滑稽”,那鄙夷不屑之情,正与辞锋锐利的嘲讽勃然同生。与对千里之驹“昂昂”风采描摹成鲜明对比的,则是对与波上下之凫“氾氾”丑态的勾勒——其间所透露的,不正是对贵族党人处世哲学的深深憎恶和鞭挞之情么?明睿的“郑詹尹”对此亦早已洞若观火,所以他的“释策而谢”,公然承认“数有所不逮,神有所不通”,也正表达了对屈原选择的由衷钦佩和推崇。
寓诗人的选择倾向于褒贬分明的形象描摹之中,而以两疑之问发之,是《卜居》抒泻情感的最为奇崛和独特之处。正因为如此,此文所展示的屈原心灵,就并非是他对人生道路、处世哲学上的真正疑惑,而恰是他在世道溷浊、是非颠倒中,志士风骨之铮铮挺峙。《卜居》所展示的人生道路的严峻选择,不只屈原面对过,后世的无数志士仁人千年来都曾面对过。即使在今天,这样的选择虽然随时代的变化而改换了内容,但它所体现的不坠时俗、不沉于物欲的伟大精神,却历久而弥新,依然富于鼓舞和感染力量。从这个意义上说,读一读《卜居》无疑会有很大的人生启迪:它将引导人们摆脱卑琐和庸俗,而气宇轩昂地走向人生的壮奇和崇高。
归羡辽东鹤,吟同楚执珪。
未成游碧海,著处觅丹梯。
云障宽江左,春耕破瀼西。
桃红客若至,定似昔人迷。
游宦京都二十春,贫中无处可安贫。
长羡蜗牛犹有舍,不如硕鼠解藏身。
且求容立锥头地,免似漂流木偶人。
但道吾庐心便足,敢辞湫隘与嚣尘。
自致青云有壮图,且寻詹尹卜幽居。
一杯谁置元王醴,三尺休弹上客鱼。
足下已穿东郭履,胸中犹郁茂陵书。
汉皇夜御金銮殿,岂便无人荐子虚。
浣花流水水西头,主人为卜林塘幽。
已知出郭少尘事,更有澄江销客愁。
无数蜻蜓齐上下,一双鸂鶒对沉浮。
东行万里堪乘兴,须向山阴上小舟。
卜居屏山下,俯仰三十秋。
终然村墟近,未惬心期幽。
近闻西山西,深谷开平畴。
茅茨十数家,清川可行舟。
风俗颇淳朴,旷土非难求。
誓捐三径资,往遂一壑谋。
伐木南山巅,结庐北山头。
耕田东溪岸,濯足西溪流。
朋来即共欢,客去成孤游。
静有山水乐,而无身世忧。
著书俟来哲,补过希前脩。
兹焉毕暮景,何必营菟裘。
桑弧蓬矢是男儿,故国松楸亦重违。
架搆自知惟壁立,绸缪谁敢羡翚飞。
桑麻地狭妻孥笑,堂庑檐低燕雀稀。
清世薄才何所用,求田问舍未应非。
此生老矣益飘零,汤饼来年又何所。
是身如寓敢求安,更筑小轩名以寓。
凭谁叫阍与帝语,有客多艰乃如许。
水花为客啼红雨。
自乐颜居陋,非论晏市嚣。
西山宜托疾,东路便归樵。
穴邃狐情乐,巢完鸟意遥。
居然深隐去,宁待左生招。
清波照荜门,垂柳拂危轩。
静境偏相慰,鸣禽时一喧。
羡鱼还结网,引水自疏源。
啸傲陶唐世,幽忧不可谖。
结屋离黄道,开门对白沙。
一庄千古月,三径四时花。
客至旋沽酒,身闲自煮茶。
相闻虫鸟外,不复听喧哗。
历尽人间行路难,老来要觅数年闲。
供家米少因添鹤,买宅钱多为见山。
池面纹生风细细,花根土润雨斑斑。
借舂乞火依邻里,剩酿村醪约往还。
久欲谋归力不任,浮云踪迹谩巢林。
功名未入屠龙手,贫贱常怀买鹤心。
月下开门微雨过,楼头闻笛二更深。
世间万事俱陈迹,空倚西风阅古今。
有宅一区聊解嘲,清风历历自鸣瓢。
买山作隐吾无取,为黍杀鸡何用招。
鱼托么荷障斜日,箨随新竹上层霄。
个中已了一生事,倒屣安能求度辽。
南浮七泽吊沉湘,西泝三巴掠夜郎。
自信前缘与人薄,每求宽地寄吾狂。
雪山水作中味,蒙顶茶如正焙香。
傥有把茅端可老,不须辛苦念还乡。
圯上求西舍,隆中买北邻。
种花行造化,移竹试经纶。
路似羊肠绕,溪如燕尾分。
青山相领略,许我一丘云。
我归万里初无宅,凤去千年尚有台。
谁为绕池先种竹,可怜当砌已栽梅。
囊资只数腰金在,归计长遭鬓雪催。
欲就草堂终岁事,落成邻舍许衔杯。
吴越飘零已十年,侵寻绿发变华颠。
身閒且运陶公甓,力弱难先祖逖鞭。
兵火广陵无旧业,沟渠槜李有新田。
此怀应被元龙笑,更傍苕溪卜一廛。
荒洲小筑笑焚余,结构新茆再卜居。
性僻故贪鸥鹭侣,地偏犹偪虎狼墟。
寒芦瑟瑟秋张乐,宿火荧荧夜读书。
正忆普天方左衽,此身那得混樵渔!
已向清山作隐沦,何随城市问比邻。
浮生但觉江湖远,懒性终宜鹿豕驯。
青桂援来还有客,紫芝歌罢更怀人。
结庐随处堪栖老,未必桃源是避秦。
野老蜗牛舍,渔翁梭子船。
各自不相易,同寄一山川。
倏鱼喜浮阳,往往为饵牵。
当其胠泥沙,岂不愿深渊。
人生各有营,阅途纷万千。
苟欲宅其身,岂不在圣贤。
世人尚眉睫,小喜快当前。
朝菌与蟪蛄,分争大小年。
多谢繁华子,厚意似微怜。
凫鹤不相续,贱性靡所迁。
不疑又何卜,中情良谓然。
东邻西舍两三家,簌簌墙头落枣花。
惭愧画梁双燕子,笑人今日又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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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皇太一
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
抚长剑兮玉珥,璆锵鸣兮琳琅;
瑶席兮玉瑱,盍将把兮琼芳;
蕙肴蒸兮兰藉,奠桂酒兮椒浆;
扬枹兮拊鼓,疏缓节兮安歌;
陈竽瑟兮浩倡;
灵偃蹇兮姣服,芳菲菲兮满堂;
五音纷兮繁会,君欣欣兮乐康。
云中君
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
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
謇将憺兮寿宫,与日月兮齐光;
龙驾兮帝服,聊翱游兮周章;
灵皇皇兮既降,猋远举兮云中;
览冀洲兮有余,横四海兮焉穷;
思夫君兮太息,极劳心兮忡忡;
湘君
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
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
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
望夫君兮未来,吹参差兮谁思;
驾飞龙兮北征,邅吾道兮洞庭;
薜荔柏兮蕙绸,荪桡兮兰旌;
望涔阳兮极浦,横大江兮扬灵;
扬灵兮未极,女婵媛兮为余太息;
横流涕兮潺湲,隐思君兮陫侧;
桂棹兮兰枻,斵冰兮积雪;
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
心不同兮媒劳,恩不甚兮轻绝;
石濑兮浅浅,飞龙兮翩翩;
交不忠兮怨长,期不信兮告余以不闲;
朝骋骛兮江皋,夕弭节兮北渚;
鸟次兮屋上,水周兮堂下;
捐余玦兮江中,遗余佩兮醴浦;
采芳洲兮杜若,将以遗兮下女;
时不可兮再得,聊逍遥兮容与。
湘夫人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
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登白薠兮骋望,与佳期兮夕张;
鸟何萃兮苹中,罾何为兮木上?
(苹通:蘋)
沅有茝兮醴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荒忽兮远望,观流水兮潺湲;
麋何食兮庭中,蛟何为兮水裔;
朝驰余马兮江皋,夕济兮西澨;
闻佳人兮召余,将腾驾兮偕逝;
筑室兮水中,葺之兮荷盖;
荪壁兮紫坛,播芳椒兮成堂;
桂栋兮兰橑,辛夷楣兮药房;
罔薜荔兮为帷,擗蕙櫋兮既张;
白玉兮为镇,疏石兰兮为芳;
芷葺兮荷屋,缭之兮杜衡;
合百草兮实庭,建芳馨兮庑门;
九嶷缤兮并迎,灵之来兮如云;
捐余袂兮江中,遗余褋兮醴浦;
搴汀洲兮杜若,将以遗兮远者;
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与!
大司命
广开兮天门,纷吾乘兮玄云;
令飘风兮先驱,使涷雨兮洒尘;
君回翔兮以下,逾空桑兮从女;
纷总总兮九州,何寿夭兮在予;
高飞兮安翔,乘清气兮御阴阳;
吾与君兮齐速,导帝之兮九坑;
灵衣兮被被,玉佩兮陆离;
一阴兮一阳,众莫知兮余所为;
折疏麻兮瑶华,将以遗兮离居;
老冉冉兮既极,不寖近兮愈疏;
乘龙兮辚辚,高驰兮冲天;
结桂枝兮延伫,羌愈思兮愁人;
愁人兮奈何,愿若今兮无亏;
固人命兮有当,孰离合兮何为?
少司命
秋兰兮麋芜,罗生兮堂下;
绿叶兮素华,芳菲菲兮袭予;
夫人兮自有美子,荪何以兮愁苦;
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
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
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
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荷衣兮蕙带,儵而来兮忽而逝;
夕宿兮帝郊,君谁须兮云之际;
与女沐兮咸池,曦女发兮阳之阿;
望美人兮未来,临风怳兮浩歌;
孔盖兮翠旌,登九天兮抚彗星;
竦长剑兮拥幼艾,荪独宜兮为民正。
东君
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
抚余马兮安驱,夜皎皎兮既明;
驾龙輈兮乘雷,载云旗兮委蛇;
长太息兮将上,心低徊兮顾怀;
羌声色兮娱人,观者儋兮忘归;
縆瑟兮交鼓,萧钟兮瑶簴;
鸣篪兮吹竽,思灵保兮贤姱;
翾飞兮翠曾,展诗兮会舞;
应律兮合节,灵之来兮敝日;
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
操余弧兮反沦降,援北斗兮酌桂浆;
撰余辔兮高驰翔,杳冥冥兮以东行。
河伯
与女游兮九河,冲风起兮水扬波;
乘水车兮荷盖,驾两龙兮骖螭;
登昆仑兮四望,心飞扬兮浩荡;
日将暮兮怅忘归,惟极浦兮寤怀;
鱼鳞屋兮龙堂,紫贝阙兮珠宫;
灵何惟兮水中;
乘白鼋兮逐文鱼,与女游兮河之渚;
流澌纷兮将来下;
子交手兮东行,送美人兮南浦;
波滔滔兮来迎,鱼鳞鳞兮媵予。
山鬼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
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
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
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
留灵修兮憺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
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
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
君思我兮然疑作;
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狖夜鸣;
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国殇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
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
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礼魂
成礼兮会鼓,传芭兮代舞;
姱女倡兮容与;
春兰兮秋菊,长无绝兮终古。
皇天之不纯命兮,何百姓之震愆?
民离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东迁。
去故都而就远兮,遵江夏以流亡。
出国门而轸怀兮,申之吾以行。
发郢都而去闾兮,怊荒忽其焉极!
楫齐杨以容与兮,哀见君而不再得。
望长楸而太息兮,涕淫淫其若霰,过夏首而西浮兮,顾龙门而不见,心蝉媛而伤怀兮,眇不知其所,顺风波以从流兮,焉洋洋而为客。
凌阳侯之汜滥兮,忽翱翔之焉薄,心絓结而不解兮,思蹇产而不释。
将运舟而下浮兮,上洞庭而下江,去终古之所居兮,今逍遥而来东,羌灵魂之欲归兮,何须臾之忘反?
背夏浦而西思兮,哀故都之日远,登大坟而远望兮,聊以舒吾忧心,哀州土之平乐兮,悲江介之遗风,当陵阳之焉至兮,淼南渡之焉如?
曾不知夏之为丘兮,孰两东门之可芜!
心不怡之长久兮,忧与愁其相接,惟郢路之辽远兮,江与夏之不可涉。
忽若去不信兮,至今九年而不复。
惨郁郁而不通兮,蹇侘傺而含戚。
外承欢之汋约兮,谌荏弱而维持,忠湛湛而愿进兮,妒被离而鄣之。
尧舜之抗行兮,嘹杳杳而薄天,众谗人之嫉妒兮,被以不慈之伪名,憎愠论之修美兮,好夫人之慷慨。
众蹀而日进兮,美超远而逾迈。
乱曰:曼余目以流观兮,冀一反之何时?
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
信非吾罪而弃逐兮,何日夜而忘之!
曰:遂古之初,谁传道之?
上下未形,何由考之?
冥昭瞢暗,谁能极之?
冯翼惟象,何以识之?
明明暗暗,惟时何为?
阴阳三合,何本何化?
圜则九重,孰营度之?
惟兹何功,孰初作之?
斡维焉系,天极焉加?
八柱何当,东南何亏?
九天之际,安放安属?
隅隈多有,谁知其数?
天何所沓?
十二焉分?
日月安属?
列星安陈?
出自汤谷,次于蒙汜。
自明及晦,所行几里?
夜光何德,死则又育?
厥利维何,而顾菟在腹?
女岐无合,夫焉取九子?
伯强何处?
惠气安在?
何阖而晦?
何开而明?
角宿未旦,曜灵安藏?
不任汩鸿,师何以尚之?
佥曰“何忧,何不课而行之?“
鸱龟曳衔,鲧何听焉?
顺欲成功,帝何刑焉?
永遏在羽山,夫何三年不施?
伯禹愎鲧,夫何以变化?
纂就前绪,遂成考功。
何续初继业,而厥谋不同?
洪泉极深,何以窴之?
地方九则,何以坟之?
河海应龙?
何尽何历?
鲧何所营?
禹何所成?
康回冯怒,墬何故以东南倾?
九州安错?
川谷何洿?
东流不溢,孰知其故?
东西南北,其修孰多?
南北顺椭,其衍几何?
昆仑悬圃,其尻安在?
增城九重,其高几里?
四方之门,其谁从焉?
西北辟启,何气通焉?
日安不到?
烛龙何照?
羲和之未扬,若华何光?
何所冬暖?
何所夏寒?
焉有石林?
何兽能言?
焉有虬龙,负熊以游?
雄虺九首,鯈忽焉在?
何所不死?
长人何守?
靡蓱九衢,枲华安居?
灵蛇吞象,厥大何如?
黑水玄趾,三危安在?
延年不死,寿何所止?
鲮鱼何所?
鬿堆焉处?
羿焉彃日?
乌焉解羽?
禹之力献功,降省下土四方。
焉得彼嵞山女,而通之於台桑?
闵妃匹合,厥身是继。
胡维嗜不同味,而快鼌饱?
启代益作后,卒然离蠥。
何启惟忧,而能拘是达?
皆归射鞫,而无害厥躬。
何后益作革,而禹播降?
启棘宾商,《九辨》《九歌》。
何勤子屠母,而死分竟地?
帝降夷羿,革孽夏民。
胡射夫河伯,而妻彼雒嫔?
冯珧利决,封豨是射。
何献蒸肉之膏,而后帝不若?
浞娶纯狐,眩妻爰谋。
何羿之射革,而交吞揆之?
阻穷西征,岩何越焉?
化而为黄熊,巫何活焉?
咸播秬黍,莆雚是营。
何由并投,而鲧疾修盈?
白蜺婴茀,胡为此堂?
安得夫良药,不能固臧?
天式从横,阳离爰死。
大鸟何鸣,夫焉丧厥体?
蓱号起雨,何以兴之?
撰体协胁,鹿何膺之?
鳌戴山抃,何以安之?
释舟陵行,何之迁之?
惟浇在户,何求于嫂?
何少康逐犬,而颠陨厥首?
女歧缝裳,而馆同爰止。
何颠易厥首,而亲以逢殆?
汤谋易旅,何以厚之?
覆舟斟寻,何道取之?
桀伐蒙山,何所得焉?
妺嬉何肆,汤何殛焉?
舜闵在家,父何以鳏?
尧不姚告,二女何亲?
厥萌在初,何所亿焉?
璜台十成,谁所极焉?
登立为帝,孰道尚之?
女娲有体,孰制匠之?
舜服厥弟,终然为害。
何肆犬豕,而厥身不危败?
吴获迄古,南岳是止。
孰期去斯,得两男子?
缘鹄饰玉,后帝是飨。
何承谋夏桀,终以灭丧?
帝乃降观,下逢伊挚。
何条放致罚,而黎服大说?
简狄在台,喾何宜?
玄鸟致贻,女何喜?
该秉季德,厥父是臧。
胡终弊于有扈,牧夫牛羊?
干协时舞,何以怀之?
平胁曼肤,何以肥之?
有扈牧竖,云何而逢?
击床先出,其命何从?
恒秉季德,焉得夫朴牛?
何往营班禄,不但还来?
昏微循迹,有狄不宁。
何繁鸟萃棘,负子肆情?
眩弟并淫,危害厥兄。
何变化以作诈,而后嗣逢长?
成汤东巡,有莘爰极。
何乞彼小臣,而吉妃是得?
水滨之木,得彼小子。
夫何恶之,媵有莘之妇?
汤出重泉,夫何辠尤?
不胜心伐帝,夫谁使挑之?
会朝争盟,何践吾期?
苍鸟群飞,孰使萃之?
列击纣躬,叔旦不嘉。
何亲揆发足,周之命以咨嗟?
授殷天下,其位安施?
反成乃亡,其罪伊何?
争遣伐器,何以行之?
并驱击翼,何以将之?
昭后成游,南土爰底。
厥利惟何,逢彼白雉?
穆王巧梅,夫何为周流?
环理天下,夫何索求?
妖夫曳炫,何号于市?
周幽谁诛?
焉得夫褒姒?
天命反侧,何罚何佑?
齐桓九会,卒然身杀。
彼王纣之躬,孰使乱惑?
何恶辅弼,谗谄是服?
比干何逆,而抑沈之?
雷开阿顺,而赐封之?
何圣人之一德,卒其异方?
梅伯受醢,箕子详狂?
稷维元子,帝何竺之?
投之于冰上,鸟何燠之?
何冯弓挟矢,殊能将之?
既惊帝切激,何逢长之?
伯昌号衰,秉鞭作牧。
何令彻彼岐社,命有殷国?
迁藏就岐,何能依?
殷有惑妇,何所讥?
受赐兹醢,西伯上告。
何亲就上帝罚,殷之命以不救?
师望在肆,昌何识?
鼓刀扬声,后何喜?
武发杀殷,何所悒?
载尸集战,何所急?
伯林雉经,维其何故?
何感天抑墬,夫谁畏惧?
皇天集命,惟何戒之?
受礼天下,又使至代之?
初汤臣挚,后兹承辅。
何卒官汤,尊食宗绪?
勋阖梦生,少离散亡。
何壮武历,能流厥严?
彭铿斟雉,帝何飨?
受寿永多,夫何久长?
中央共牧,后何怒?
蜂蛾微命,力何固?
惊女采薇,鹿何佑?
北至回水,萃何喜?
兄有噬犬,弟何欲?
易之以百两,卒无禄?
薄暮雷电,归何忧?
厥严不奉,帝何求?
伏匿穴处,爰何云?
荆勋作师,夫何长?
悟过改更,我又何言?
吴光争国,久余是胜。
何环穿自闾社丘陵,爰出子文?
吾告堵敖以不长。
何试上自予,忠名弥彰?
分类: 楚辞
晋侯复假道于虞以伐虢。
宫之奇谏曰:“虢,虞之表也。
虢亡,虞必从之。
晋不可启,寇不可翫。
一之谓甚,其可再乎?
谚所谓‘辅车相依,唇亡齿寒’者,其虞、虢之谓也。“
公曰:“晋,吾宗也,岂害我哉?“
对曰:“大伯、虞仲,大王之昭也。
大伯不从,是以不嗣。
虢仲、虢叔,王季之穆也,为文王卿士,勋在王室,藏于盟府。
将虢是灭,何爱于虞!
且虞能亲于桓、庄乎?
其爱之也,桓、庄之族何罪?
而以为戮,不唯逼乎?
亲以宠逼,犹尚害之,况以国乎?“
公曰:“吾享祀丰洁,神必据我。“
对曰:“臣闻之,鬼神非人实亲,惟德是依。
故《周书》曰:‘皇天无亲,惟德是辅。
’又曰:‘黍稷非馨,明德惟馨。
’又曰:‘民不易物,惟德繄物。
’如是,则非德,民不和,神不享矣。
神所冯依,将在德矣。
若晋取虞,而明德以荐馨香,神其吐之乎?“
弗听,许晋使。
宫之奇以其族行,曰:“虞不腊矣。
在此行也,晋不更举矣。“
八月甲午,晋侯围上阳,问于卜偃曰:“吾其济乎?“
对曰:“克之。“
公曰:“何时?“
对曰:“童谣曰:‘丙之晨,龙尾伏辰,均服振振,取虢之旂。
鹑之贲贲,天策炖炖,火中成军,虢公其奔。
’其九月、十月之交乎!
丙子旦,日在尾,月在策,鹑火中,必是时也。“
冬,十二月丙子朔,晋灭虢,虢公丑奔京师。
师还,馆于虞,遂袭虞,灭之,执虞公.及其大夫井伯,从媵秦穆姬。
而修虞祀,且归其职贡于王,故书曰:“晋人执虞公。“
罪虞公,言易也。
管仲相桓公,霸诸侯,攘夷狄,终其身齐国富强,诸侯不敢叛。
管仲死,竖刁、易牙、开方用,威公薨于乱,五公子争立,其祸蔓延,讫简公,齐无宁岁。
夫功之成,非成于成之日,盖必有所由起;祸之作,不作于作之日,亦必有所由兆。
故齐之治也,吾不曰管仲,而曰鲍叔。
及其乱也,吾不曰竖刁、易牙、开方,而曰管仲。
何则?
竖刁、易牙、开方三子,彼固乱人国者,顾其用之者,威公也。
夫有舜而后知放四凶,有仲尼而后知去少正卯。
彼威公何人也?
顾其使威公得用三子者,管仲也。
仲之疾也,公问之相。
当是时也,吾意以仲且举天下之贤者以对。
而其言乃不过曰:竖刁、易牙、开方三子,非人情,不可近而已。
呜呼!
仲以为威公果能不用三子矣乎?
仲与威公处几年矣,亦知威公之为人矣乎?
威公声不绝于耳,色不绝于目,而非三子者则无以遂其欲。
彼其初之所以不用者,徒以有仲焉耳。
一日无仲,则三子者可以弹冠而相庆矣。
仲以为将死之言可以絷威公之手足耶?
夫齐国不患有三子,而患无仲。
有仲,则三子者,三匹夫耳。
不然,天下岂少三子之徒哉?
虽威公幸而听仲,诛此三人,而其余者,仲能悉数而去之耶?
呜呼!
仲可谓不知本者矣。
因威公之问,举天下之贤者以自代,则仲虽死,而齐国未为无仲也。
夫何患三子者?
不言可也。
五伯莫盛于威、文,文公之才,不过威公,其臣又皆不及仲;灵公之虐,不如孝公之宽厚。
文公死,诸侯不敢叛晋,晋习文公之余威,犹得为诸侯之盟主百余年。
何者?
其君虽不肖,而尚有老成人焉。
威公之薨也,一乱涂地,无惑也,彼独恃一管仲,而仲则死矣。
夫天下未尝无贤者,盖有有臣而无君者矣。
威公在焉,而曰天下不复有管仲者,吾不信也。
仲之书,有记其将死论鲍叔、宾胥无之为人,且各疏其短。
是其心以为数子者皆不足以托国。
而又逆知其将死,则其书诞谩不足信也。
吾观史鰌,以不能进蘧伯玉,而退弥子瑕,故有身后之谏。
萧何且死,举曹参以自代。
大臣之用心,固宜如此也。
夫国以一人兴,以一人亡。
贤者不悲其身之死,而忧其国之衰,故必复有贤者,而后可以死。
彼管仲者,何以死哉?
国子先生晨入太学,招诸生立馆下,诲之曰:“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
方今圣贤相逢,治具毕张。
拔去凶邪,登崇畯良。
占小善者率以录,名一艺者无不庸。
爬罗剔抉,刮垢磨光。
盖有幸而获选,孰云多而不扬?
诸生业患不能精,无患有司之不明;行患不能成,无患有司之不公。“
言未既,有笑于列者曰:“先生欺余哉!
弟子事先生,于兹有年矣。
先生口不绝吟于六艺之文,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编。
纪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钩其玄。
贪多务得,细大不捐。
焚膏油以继晷,恒兀兀以穷年。
先生之业,可谓勤矣。
觝排异端,攘斥佛老。
补苴罅漏,张皇幽眇。
寻坠绪之茫茫,独旁搜而远绍。
障百川而东之,回狂澜于既倒。
先生之于儒,可谓有劳矣。
沉浸醲郁,含英咀华,作为文章,其书满家。
上规姚姒,浑浑无涯;周诰、殷《盘》,佶屈聱牙;《春秋》谨严,《左氏》浮夸;《易》奇而法,《诗》正而葩;下逮《庄》、《骚》,太史所录;子云,相如,同工异曲。
先生之于文,可谓闳其中而肆其外矣。
少始知学,勇于敢为;长通于方,左右具宜。
先生之于为人,可谓成矣。
然而公不见信于人,私不见助于友。
跋前踬后,动辄得咎。
暂为御史,遂窜南夷。
三年博士,冗不见治。
命与仇谋,取败几时。
冬暖而儿号寒,年丰而妻啼饥。
头童齿豁,竟死何裨。
不知虑此,而反教人为?“
先生曰:“吁,子来前!
夫大木为杗,细木为桷,欂栌、侏儒,椳、闑、扂、楔,各得其宜,施以成室者,匠氏之工也。
玉札、丹砂,赤箭、青芝,牛溲、马勃,败鼓之皮,俱收并蓄,待用无遗者,医师之良也。
登明选公,杂进巧拙,纡馀为妍,卓荦为杰,校短量长,惟器是适者,宰相之方也。
昔者孟轲好辩,孔道以明,辙环天下,卒老于行。
荀卿守正,大论是弘,逃谗于楚,废死兰陵。
是二儒者,吐辞为经,举足为法,绝类离伦,优入圣域,其遇于世何如也?
今先生学虽勤而不繇其统,言虽多而不要其中,文虽奇而不济于用,行虽修而不显于众。
犹且月费俸钱,岁靡廪粟;子不知耕,妇不知织;乘马从徒,安坐而食。
踵常途之役役,窥陈编以盗窃。
然而圣主不加诛,宰臣不见斥,兹非其幸欤?
动而得谤,名亦随之。
投闲置散,乃分之宜。
若夫商财贿之有亡,计班资之崇庳,忘己量之所称,指前人之瑕疵,是所谓诘匠氏之不以杙为楹,而訾医师以昌阳引年,欲进其豨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