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王军壁垓下,兵少食尽,汉军及诸侯兵围之数重。
夜闻汉军四面皆楚歌,项王乃大惊曰:“汉皆已得楚乎?
是何楚人之多也!”
项王则夜起,饮帐中。
有美人名虞,常幸从;骏马名骓,常骑之。
于是项王乃悲歌慷慨,自为诗曰:“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歌数阕,美人和之。
项王泣数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视。
于是项王乃上马骑,麾下壮士骑从者八百余人,直夜溃围南出,驰走。
平明,汉军乃觉之,令骑将灌婴以五千骑追之。
项王渡淮,骑能属者百余人耳。
项王至阴陵,迷失道,问一田父,田父绐曰“左”。
左,乃陷大泽中。
以故汉追及之。
项王乃复引兵而东,至东城,乃有二十八骑。
汉骑追者数千人。
项王自度不得脱。
谓其骑曰:“吾起兵至今八岁矣,身七十余战,所当者破,所击者服,未尝败北,遂霸有天下。
然今卒困于此,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
今日固决死,愿为诸君快战,必三胜之,为诸君溃围,斩将,刈旗,令诸君知天亡我,非战之罪也。“
乃分其骑以为四队,四向。
汉军围之数重。
项王谓其骑曰:“吾为公取彼一将。“
令四面骑驰下,期山东为三处。
于是项王大呼驰下,汉军皆披靡,遂斩汉一将。
是时,赤泉侯为骑将,追项王,项王瞋目而叱之,赤泉侯人马俱惊,辟易数里。
与其骑会为三处。
汉军不知项王所在,乃分军为三,复围之。
项王乃驰,复斩汉一都尉,杀数十百人,复聚其骑,亡其两骑耳。
乃谓其骑曰:“何如?“
骑皆伏曰:“如大王言。“
于是项王乃欲东渡乌江。
乌江亭长檥船待,谓项王曰:“江东虽小,地方千里,众数十万人,亦足王也。
愿大王急渡。
今独臣有船,汉军至,无以渡。“
项王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为!
且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
纵彼不言,籍独不愧于心乎?“
乃谓亭长曰:“吾知公长者。
吾骑此马五岁,所当无敌,尝一日行千里,不忍杀之,以赐公。“
乃令骑皆下马步行,持短兵接战。
独籍所杀汉军数百人。
项王身亦被十余创。
顾见汉骑司马吕马童,曰:“若非吾故人乎?“
马童面之,指王翳曰:“此项王也。“
项王乃曰:“吾闻汉购我头千金,邑万户,吾为若德。“
乃自刎而死。
王翳取其头,余骑相蹂践争项王,相杀者数十人。
最其后,郎中骑杨喜,骑司马吕马童,郎中吕胜、杨武各得其一体。
译文
项王的部队驻守在垓下,兵少粮尽,汉军及诸侯的军队把他重重包围。深夜,(项羽)听到汉军在四面唱着楚地的歌,项羽于是大为吃惊,说:“难道汉军把楚人都征服了吗?他们那边楚人为什么这么多呀!”项王于是在夜里起来,在帐中饮酒。有美人名虞,一直受宠跟在项王身边;有骏马名骓(zhuī,追),(项羽)一直骑着。这时候,项羽不禁情绪激昂唱起悲歌,自己作诗(吟唱)道:“力量能拔山啊,英雄气概举世无双,时运不济时骓马不再奔跑!骓马不奔跑可将怎么办,虞姬呀虞姬,(我)将怎么安排你才妥善?”项王唱了连唱几遍,美人虞姬应和着一同唱歌。项王眼泪一道道流下来,左右侍者也都跟着落泪,没有一个人忍心抬起头来看他。
在这种情况下,项羽独自一人骑上马,部下壮士八百多人骑马跟在后面,当夜突破重围,向南冲出。天刚亮的时候,汉军才发觉,命令骑将灌婴带领五千骑兵去追赶。项王渡过淮河,部下壮士能跟上的只剩下一百多人了。项王到达阴陵,迷了路,去问一个农夫,农夫骗他说:“向左边走。”项王带人向左,陷进了大沼泽地中。因此,汉兵追上了他们。项王于是又带着骑兵向东跑,到达东城,这时就只剩下二十八人。汉军骑兵追赶上来的有几千人。项王自己估计不能逃脱了,对他的骑兵说:“我带兵起义至今已经八年,亲自打了七十多仗,抵挡我的敌人都被打垮,我攻击的敌人无不降服,从来没有战败,因而能够称霸,据有天下。可是如今最终被困在这里,这是上天要灭亡我,决不是作战的过错。今天必死无疑,我愿意给诸位打个痛痛快快的仗,一定胜它三回,给诸位冲破重围,斩杀汉将,砍倒军旗,让诸位知道的确是上天要灭亡我,决不是作战的过错。”
于是把骑兵分成四队,面朝四个方向。汉军把他们包围起几层。项王对骑兵们说:“我来给你们拿下一员汉将!”命令四面骑士驱马飞奔而下,约定冲到山的东边,分作三处集合。于是项王高声呼喊着冲了下去,汉军像草木随风倒伏一样溃败了,项王杀掉了一名汉将。这时,赤泉侯杨喜为汉军骑将,在后面追赶项王,项王瞪大眼睛呵叱他,赤泉侯连人带马都吓坏了,退避了好几里。项王与他的骑兵在三处会合了。汉军不知项王的去向,就把部队分为三路,再次包围上来。项王驱马冲了上去,又斩了一名汉军都尉,杀死有百八十人,聚拢骑兵,仅仅损失了两个人。项王问骑兵们道:“怎么样?”骑兵们都敬服地说:“正像大王说的那样。”
这时候,项王想要向东渡过乌江。乌江亭长正停船靠岸等在那里,对项王说:“江东虽然小,但土地纵横各有一千里,民众有几十万,也足够让您称王了。希望大王快快渡江。现在只有我这儿有船,汉军到了,没法渡过去。”项王笑了笑说:“上天要灭亡我,我还渡乌江干什么!再说我和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西征,如今没有一个人回来,纵使江东父老兄弟怜爱我让我做王,我又有什么脸面去见他们?纵使他们不说什么,我项籍难道心中没有愧吗?”又对亭长说:“我知道您是位忠厚长者,我骑着这匹马征战了五年,所向无敌,曾经日行千里,我不忍心杀掉它,把它送给您吧。”命令骑兵都下马步行,手持短兵器与追兵交战。仅凭借项羽就杀死汉军几百人。项羽自己也负伤十多处。项王回头看见汉军骑司马吕马童,说:“你不是我的老朋友吗?”马童这时才跟项王打了个对脸儿,于是把项羽指给王翳看:“这才是项王。”于是项王说:“我听说汉王用黄金千斤,封邑万户悬赏征求我的脑袋,我送你个人情吧!”说完便自刎而死。
赏析
本篇节选自《史记·项羽本纪》,题目为后人所拟。
有人把《史记》誉之为悲剧英雄画廊,西楚霸王项羽则是悲剧群像中的绝代典型,“项羽之死”这个片断便是这部旷世悲剧的最后一幕。“喑叱咤,千人皆废”的英雄死了,留在人间的是历史长河中曾经“卷起千堆雪”的浪花,群山万壑中殷殷不绝的回响,两千年来无数读者掩卷而思、拍案而起的长叹息。
这最后一幕,由垓下之围、东城快战、乌江自刎三场组成,其中包含了楚歌夜警、虞兮悲唱、阴陵失道、东城快战、拒渡赠马、赐头故人等一连串惊心动魄的情节和细节。司马迁怀着满腔激情,运用史实、传说和想像,传写了项羽的穷途末路,不断丰富、发展了他的性格,让这位英雄死在歌泣言笑之中,取得了可歌可泣的艺术效果。
第一场:垓下之围。大幕刚启,夜空中传来若断若续、如泣如诉的四面楚歌之声,先奏起背景音乐;然后唱出变徵之音的“虞兮”主调:一起便哀音满耳,感人至深。“时不利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结尾三虚字反复唱叹,曼声苍凉。正如《史记评林》引吴贤齐说的那样:“一腔怨愤,万种低徊,地厚天高,托身无所,写英雄失路之悲,至此极矣!”这支歌由项羽主唱,美人和之,更显得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以至这位从不曾流过泪的西楚霸王也不禁“泣数行下”;他的部属更是“左右皆泣,莫能仰视”,一片呜咽。这里唱出的不仅是个人在命运面前无可奈何的悲哀,也包含了连所宠爱的美人都无法保护的悲哀;这里流出的不仅是一位伟大的英雄犯了错误之后的悲哀的眼泪,也是一位伟大的英雄面对最终失败的忏悔与惭愧的眼泪。司马迁不愧是伟大的传记文学家,他对音乐的感发作用有着深邃的理解。在《刺客列传》中,他曾用“易水之歌”写荆轲的壮士之别,令“士皆垂泪涕泣”;在《留侯世家》中,他用“鸿鹄之歌”写刘邦晚年不得立如意为太子的痛苦心态,使戚夫人“嘘唏流涕”;而现在(公元前二〇二年),他又用“虞兮之歌”作为项羽之死这最后一幕的序曲,让悲怆的气氛笼罩全篇,把读者引进苍茫辽远、四顾寂寥的境界,噙着泪水一字一字地往下读,一读则欲罢不能。
接下来是第二场——东城快战。当项羽“自度不得脱”之后,连连说:“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令诸君知天亡我,非战之罪也。”与后面的“天之亡我,我何渡为”互相呼应,三复斯言;明知必死,意犹未平。钱钟书说:“认输而不服气,故言之不足,再三言之。”(《管锥编》)“不服气”,正显示了他的平生意气,说明了他自负、自尊而不知自省、自责。快战之前,司马迁设计了阴陵迷道这个极富表现力的细节。田父把他指向绝路,看似偶然,其实必然。这是他过去“所过无不残灭”,丧失人心的结果。“田父绐之曰:‘向左。’乃陷大泽中,以故汉追及之。”人家骗他,指向左边,他便不假思索地驰向左边,表现了他从来不惯骗人,也从来不相信别人敢骗他的直率、粗犷的性格。这里两“左”字独字成句,节奏短促,纸上犹闻其声,显示出当时形势严峻紧张,仿佛那五千骑追兵已从征尘滚滚中风驰雨骤而至,迫促感、速度感、力量感尽蓄笔端。
写阴陵迷道,目的在揭示这位末路英雄丧失人心;写东城溃围、斩将、刈旗,则着意于进一步展开他拔山盖世的意气和个人英雄主义的性格。此刻,他丝毫不存幸胜突围之心,只图打一个痛快仗给追随他的残部看看,确证他的失败是“天之亡我”。在这位英雄心目中,死,从来就是不可怕的;英名受侮,承认自己失败,那才可怕。要死也死个痛快,死在胜利之中。这种心态,可笑而又可悲。在这场“快战”中,司马迁再一次运用细节描绘,写项羽的拔山之力,不世之威:“于是项王大呼驰下,汉军皆披靡”;“赤泉侯……追项王,项王嗔目叱之,赤泉侯人马俱惊,辟易数里”。这里,仍用虚笔,集中写他的声音。一呼则汉军披靡,一叱则不仅人惊,连马也吓得后退数里,这是何等的声威力量!他像一尊凛然不可犯的天神,一只被猎犬激怒了的猛虎,须眉毕张,咆哮跳踉,谁也不敢靠近他一步。特别是他“复聚其骑”后,“乃谓其骑曰:‘何如!’骑皆伏曰:‘如大王言!’”“何如”二字,写得意,写自负,声口毕见,活活画出项羽豪迈的性格。在这一瞬间,他感受到的只是一种不屈服的自我肯定的甜蜜,哪里还曾意识到自己是千枪万箭追杀的目标!
第三场:乌江自刎。其中写了拒渡、赠马、赐头三个细节。项羽马到乌江,茫茫江水阻绝了去路。悲剧的大幕即将落下,司马迁偏偏在这最后时刻打了一个回旋,为他笔下的英雄形象补上了最后的浓墨重彩的一笔,设计了“乌江亭长舣船待”这个细节。文如水穷云起,又见峰峦。项羽本来已无路可逃,司马迁却写成他有充分的机会脱逃而偏偏不肯过乌江,好像他不是被追杀得走投无路,不得不死;而是在生与义,苟活幸存与维护尊严之间,从容地作出了选择。江边慷慨陈辞,英雄的形象更加丰满完美。那曾经“泣数行下”的血性男子,临了反而笑了。“项王笑曰”的笑,不是强自矜持,不是凄然苦笑,而是壮士蔑视死亡,镇定安详的笑;显示了他临大难而不苟免的圣者之勇——“知耻近乎勇”。自惭无面见江东父老,正是由于知耻。这个细节,展示出他的纯朴、真挚、重义深情。对自己的死,他毫不在意;却不忍爱马被杀,以赠亭长。因为,“吾骑此马五岁,所当无敌”。五年来无数胜利的回忆,猛然兜上心头。今昔如此,情何以堪!文章写到这里,实已神完气足,司马迁颊上添毫,再加上把头颅留赠故人这样一个出人意表、千古未闻的细节。“故人”追之、认之,必欲杀之以邀功取赏;项羽却慷慨赐头,“吾为若德”:蝼蚁之微,泰山之高,两两对比,何等鲜明!
项羽终于自刎了,他是站着死的。帝王刘、项,将相萧、曹,对于两千年后的我们,本来无所轩轾。但当我们读完《项羽本纪》,特别是读完“项羽之死”这最后一幕的时候,总不免咨嗟叹息,起坐彷徨,这就见出司马迁传写人物的艺术魅力。在这最后一幕中,留给我们印象最深刻的,是三个场次之间的节奏变化,起伏张弛,抑扬徐疾。第一场重在抒情,节奏纡徐,情如悲笳怨笛,以变徵之音形成了呜咽深沉的境界。第二场重在叙事,全用短节奏,进行速度,铁马金戈,声情激越。第三场江畔陈辞,羽声慷慨。“纵江东父老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纵彼不言,籍独不愧于心乎!”连用两反诘句,顿挫抑扬,极唱叹之胜。此外,还用了许多形象生动,蕴涵丰富的细节,其中必有不少出于传闻、揣度,但无不使人感到可感可信、人情人理。清刘熙载《艺概》所谓“太史公时有河汉之言,而意理却细入无间”;钱钟书《管锥编》所谓“马(司马迁)善设身处地,代作喉舌”,都是赞扬他设计的细节情理兼胜,妙合无垠。虞姬悲歌,乌江拒渡,赠马赐头,一波三折,全凭细节传神,使全篇文字达到雄奇悲壮的美学境界,读之令人荡气回肠。在传记文学中,不说绝后,至少空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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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王勾践栖于会稽之上,乃号令于三军曰:“凡我父兄昆弟及国子姓,有能助寡人谋而退吴者,吾与之共知越国之政。“
大夫种进对曰:“臣闻之,贾人夏则资皮,冬则资絺,旱则资舟,水则资车,以待乏也。
夫虽无四方之忧,然谋臣与爪牙之士,不可不养而择也。
譬如蓑笠,时雨既至,必求之。
今君王既栖于会稽之上,然后乃求谋臣,无乃后乎?“
勾践曰:“苟得闻子大夫之言,何后之有?“
执其手而与之谋。
遂使之行成于吴,曰:“寡君勾践乏无所使,使其下臣种,不敢彻声闻于大王,私于下执事曰:寡君之师徒不足以辱君矣;愿以金玉、子女赂君之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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寡君帅越国之众以从君之师徒。
唯君左右之,若以越国之罪为不可赦也,将焚宗庙,系妻孥,沈金玉于江;有带甲五千人,将以致死,乃必有偶,是以带甲万人事君也,无乃即伤君王之所爱乎?
与其杀是人也,宁其得此国也,其孰利乎?“
夫差将欲听,与之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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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吴之与越也,仇讎敌战之国也;三江环之,民无所移。
有吴则无越,有越则无吴。
将不可改于是矣!
员闻之:陆人居陆,水人居水,夫上党之国,我攻而胜之,吾不能居其地,不能乘其车;夫越国,吾攻而胜之,吾能居其地,吾能乘其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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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必灭之!
失此利也,虽悔之,必无及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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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差与之成而去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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乃以宗正刘礼为将军,军霸上;祝兹侯徐厉为将军,军棘门;以河内守亚夫为将军,军细柳,以备胡。
上自劳军。
至霸上及棘门军,直驰入,将以下骑送迎。
已而之细柳军,军士吏被甲,锐兵刃,彀弓弩,持满。
天子先驱至,不得入。
先驱曰:“天子且至!”
军门都尉曰:“将军令曰:‘军中闻将军令,不闻天子之诏。
’”居无何,上至,又不得入。
于是上乃使使持节诏将军:“吾欲入劳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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壁门士吏谓从属车骑曰:“将军约,军中不得驱驰。“
于是天子乃按辔徐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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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为动,改容式车,使人称谢:“皇帝敬劳将军。“
成礼而去。
既出军门,群臣皆惊。
文帝曰:“嗟呼,此真将军矣!
曩者霸上、棘门军,若儿戏耳,其将固可袭而虏也。
至于亚夫,可得而犯邪?“
称善者久之。
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
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
皇览揆余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
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
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
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
汩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
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惟通:唯)
不抚壮而弃秽兮,何不改乎此度?
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
昔三后之纯粹兮,固众芳之所在。
杂申椒与菌桂兮,岂惟纫夫蕙茝!
彼尧、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
何桀纣之猖披兮,夫惟捷径以窘步。
惟夫党人之偷乐兮,路幽昧以险隘。
岂余身之殚殃兮,恐皇舆之败绩!
忽奔走以先后兮,及前王之踵武。
荃不查余之中情兮,反信谗而齌怒。
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
指九天以为正兮,夫惟灵修之故也。
曰黄昏以为期兮,羌中道而改路!
初既与余成言兮,后悔遁而有他。
余既不难夫离别兮,伤灵修之数化。
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
畦留夷与揭车兮,杂杜衡与芳芷。
冀枝叶之峻茂兮,愿俟时乎吾将刈。
虽萎绝其亦何伤兮,哀众芳之芜秽。
众皆竞进以贪婪兮,凭不厌乎求索。
羌内恕己以量人兮,各兴心而嫉妒。
忽驰骛以追逐兮,非余心之所急。
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
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苟余情其信姱以练要兮,长顑颔亦何伤。
掔木根以结茝兮,贯薜荔之落蕊。
矫菌桂以纫蕙兮,索胡绳之纚纚。
謇吾法夫前修兮,非世俗之所服。
虽不周于今之人兮,愿依彭咸之遗则。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余虽好修姱以鞿羁兮,謇朝谇而夕替。
既替余以蕙纕兮,又申之以揽茝。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怨灵修之浩荡兮,终不察夫民心。
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
固时俗之工巧兮,偭规矩而改错。
背绳墨以追曲兮,竞周容以为度。
忳郁邑余侘傺兮,吾独穷困乎此时也。
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
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
何方圜之能周兮,夫孰异道而相安?
屈心而抑志兮,忍尤而攘诟。
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
悔相道之不察兮,延伫乎吾将反。
回朕车以复路兮,及行迷之未远。
步余马于兰皋兮,驰椒丘且焉止息。
进不入以离尤兮,退将复修吾初服。
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
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
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
芳与泽其杂糅兮,唯昭质其犹未亏。
忽反顾以游目兮,将往观乎四荒。
佩缤纷其繁饰兮,芳菲菲其弥章。
民生各有所乐兮,余独好修以为常。
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
女嬃之婵媛兮,申申其詈予,曰:
「鲧婞直以亡身兮,终然夭乎羽之野。
汝何博謇而好修兮,纷独有此姱节?
薋菉葹以盈室兮,判独离而不服。
」
众不可户说兮,孰云察余之中情?
世并举而好朋兮,夫何茕独而不予听?
依前圣以节中兮,喟凭心而历兹。
济沅、湘以南征兮,就重华而敶词:
启《九辩》与《九歌》兮,夏康娱以自纵。
不顾难以图后兮,五子用失乎家衖。
羿淫游以佚畋兮,又好射夫封狐。
固乱流其鲜终兮,浞又贪夫厥家。
浇身被服强圉兮,纵欲而不忍。
日康娱而自忘兮,厥首用夫颠陨。
夏桀之常违兮,乃遂焉而逢殃。
后辛之菹醢兮,殷宗用而不长。
汤、禹俨而祗敬兮,周论道而莫差。
举贤才而授能兮,循绳墨而不颇。
皇天无私阿兮,览民德焉错辅。
夫维圣哲以茂行兮,苟得用此下土。
瞻前而顾后兮,相观民之计极。
夫孰非义而可用兮?
孰非善而可服?
阽余身而危死兮,览余初其犹未悔。
不量凿而正枘兮,固前修以菹醢。
曾歔欷余郁邑兮,哀朕时之不当。
揽茹蕙以掩涕兮,沾余襟之浪浪。
跪敷衽以陈辞兮,耿吾既得此中正。
驷玉虬以桀鹥兮,溘埃风余上征。
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县圃。
欲少留此灵琐兮,日忽忽其将暮。
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饮余马于咸池兮,总余辔乎扶桑。
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遥以相羊。
前望舒使先驱兮,后飞廉使奔属。
鸾皇为余先戒兮,雷师告余以未具。
吾令凤鸟飞腾兮,继之以日夜。
飘风屯其相离兮,帅云霓而来御。
纷总总其离合兮,斑陆离其上下。
吾令帝阍开关兮,倚阊阖而望予。
时暧暧其将罢兮,结幽兰而延伫。
世溷浊而不分兮,好蔽美而嫉妒。
朝吾将济于白水兮,登阆风而绁马。
忽反顾以流涕兮,哀高丘之无女。
溘吾游此春宫兮,折琼枝以继佩。
及荣华之未落兮,相下女之可诒。
吾令丰隆乘云兮,求宓妃之所在。
解佩纕以结言兮,吾令謇修以为理。
纷总总其离合兮,忽纬繣其难迁。
夕归次于穷石兮,朝濯发乎洧盘。
保厥美以骄傲兮,日康娱以淫游。
虽信美而无礼兮,来违弃而改求。
览相观于四极兮,周流乎天余乃下。
望瑶台之偃蹇兮,见有娀之佚女。
吾令鸩为媒兮,鸩告余以不好。
雄鸠之鸣逝兮,余犹恶其佻巧。
心犹豫而狐疑兮,欲自适而不可。
凤皇既受诒兮,恐高辛之先我。
欲远集而无所止兮,聊浮游以逍遥。
及少康之未家兮,留有虞之二姚。
理弱而媒拙兮,恐导言之不固。
世溷浊而嫉贤兮,好蔽美而称恶。
闺中既以邃远兮,哲王又不寤。
怀朕情而不发兮,余焉能忍而与此终古?
索琼茅以筳篿兮,命灵氛为余占之。
曰:「两美其必合兮,孰信修而慕之?
思九州之博大兮,岂惟是其有女?
」
曰:「勉远逝而无狐疑兮,孰求美而释女?
何所独无芳草兮,尔何怀乎故宇?
」
世幽昧以昡曜兮,孰云察余之善恶?
民好恶其不同兮,惟此党人其独异!
户服艾以盈要兮,谓幽兰其不可佩。
览察草木其犹未得兮,岂珵美之能当?
苏粪壤以充祎兮,谓申椒其不芳。
欲从灵氛之吉占兮,心犹豫而狐疑。
巫咸将夕降兮,怀椒糈而要之。
百神翳其备降兮,九疑缤其并迎。
皇剡剡其扬灵兮,告余以吉故。
曰:「勉升降以上下兮,求矩矱之所同。
汤、禹俨而求合兮,挚、咎繇而能调。
苟中情其好修兮,又何必用夫行媒?
说操筑于傅岩兮,武丁用而不疑。
吕望之鼓刀兮,遭周文而得举。
宁戚之讴歌兮,齐桓闻以该辅。
及年岁之未晏兮,时亦犹其未央。
恐鹈鴃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
」
何琼佩之偃蹇兮,众薆然而蔽之。
惟此党人之不谅兮,恐嫉妒而折之。
时缤纷其变易兮,又何可以淹留?
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
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
岂其有他故兮,莫好修之害也!
余以兰为可恃兮,羌无实而容长。
委厥美以从俗兮,苟得列乎众芳。
椒专佞以慢慆兮,樧又欲充夫佩帏。
既干进而务入兮,又何芳之能祗?
固时俗之流从兮,又孰能无变化?
览椒兰其若兹兮,又况揭车与江离?
惟兹佩之可贵兮,委厥美而历兹。
芳菲菲而难亏兮,芬至今犹未沬。
和调度以自娱兮,聊浮游而求女。
及余饰之方壮兮,周流观乎上下。
灵氛既告余以吉占兮,历吉日乎吾将行。
折琼枝以为羞兮,精琼爢以为粻。
为余驾飞龙兮,杂瑶象以为车。
何离心之可同兮?
吾将远逝以自疏。
邅吾道夫昆仑兮,路修远以周流。
扬云霓之晻蔼兮,鸣玉鸾之啾啾。
朝发轫于天津兮,夕余至乎西极。
凤皇翼其承旗兮,高翱翔之翼翼。
忽吾行此流沙兮,遵赤水而容与。
麾蛟龙使梁津兮,诏西皇使涉予。
路修远以多艰兮,腾众车使径待。
路不周以左转兮,指西海以为期。
屯余车其千乘兮,齐玉轪而并驰。
驾八龙之婉婉兮,载云旗之委蛇。
抑志而弭节兮,神高驰之邈邈。
奏《九歌》而舞《韶》兮,聊假日以媮乐。
陟升皇之赫戏兮,忽临睨夫旧乡。
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
乱曰:已矣哉!
国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
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
管仲夷吾者,颍上人也。
少时常与鲍叔牙游,鲍叔知其贤。
管仲贫困,常欺鲍叔,鲍叔终善遇之,不以为言。
已而鲍叔事齐公子小白,管仲事公子纠。
及小白立为桓公,公子纠死,管仲囚焉。
鲍叔遂进管仲。
管仲既用,任政于齐,齐桓公以霸,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管仲之谋也。
管仲曰:“吾始困时,尝与鲍叔贾,分财利多自与,鲍叔不以我为贪,知我贫也。
吾尝为鲍叔谋事而更穷困,鲍叔不以我为愚,知时有利不利也。
吾尝三仕三见逐于君,鲍叔不以我为不肖,知我不遇时。
吾尝三战三走,鲍叔不以我怯,知我有老母也。
公子纠败,召忽死之,吾幽囚受辱,鲍叔不以我为无耻,知我不羞小节而耻功名不显于天下也。
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子也。“
鲍叔既进管仲,以身下之。
子孙世禄于齐,有封邑者十余世,常为名大夫。
天下不多管仲之贤而多鲍叔能知人也。
管仲
既任政相齐,以区区之齐在海滨,通货积财,富国强兵,与俗同好恶。
故其称曰:“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上服度则六亲固。
四维不张,国乃灭亡。
下令如流水之原,令顺民心。“
故论卑而易行。
俗之所欲,因而予之;俗之所否,因而去之。
其为政也,善因祸而为福,转败而为功。
贵轻重,慎权衡。
桓公实怒少姬,南袭蔡,管仲因而伐楚,责包茅不入贡于周室。
桓公实北征山戎,而管仲因而令燕修召公之政。
于柯之会,桓公欲背曹沫之约,管仲因而信之,诸侯由是归齐。
故曰:“知与之为取,政之宝也。“
管仲富拟于公室,有三归、反坫,齐人不以为侈。
管仲卒,齐国遵其政,常强于诸侯。
后百余年而有晏子焉。
晏子
晏平仲婴者,莱之夷维人也。
事齐灵公、庄公、景公,以节俭力行重于齐。
既相齐,食不重肉,妾不衣帛。
其在朝,君语及之,即危言;语不及之,即危行。
国有道,即顺命;无道,即衡命。
以此三世显名于诸侯。
越石父贤,在缧绁中。
晏子出,遭之涂,解左骖赎之,载归。
弗谢,入闺。
久之,越石父请绝。
晏子惧然,摄衣冠谢曰:“婴虽不仁,免子于缌何子求绝之速也?“
石父曰:“不然。
吾闻君子诎于不知己而信于知己者。
方吾在缧绁中,彼不知我也。
夫子既已感寤而赎我,是知己;知己而无礼,固不如在缧绁之中。“
晏子于是延入为上客。
为齐相,出,其御之妻从门闲而窥其夫。
其夫为相御,拥大盖,策驷马,意气扬扬甚自得也。
既而归,其妻请去。
夫问其故。
妻曰:“晏子长不满六尺,身相齐国,名显诸侯。
今者妾观其出,志念深矣,常有以自下者。
今子长八尺,乃为人仆御,然子之意自以为足,妾是以求去也。“
其后夫自抑损。
晏子怪而问之,御以实对。
晏子荐以为大夫。
太史公曰:吾读管氏牧民、山高、乘马、轻重、九府,及晏子春秋,详哉其言之也。
既见其著书,欲观其行事,故次其传。
至其书,世多有之,是以不论,论其轶事。
管仲世所谓贤臣,然孔子小之。
岂以为周道衰微,桓公既贤,而不勉之至王,乃称霸哉?
语曰“将顺其美,匡救其恶,故上下能相亲也”。
岂管仲之谓乎?
方晏子伏庄公尸哭之,成礼然后去,岂所谓“见义不为无勇”者邪?
至其谏说,犯君之颜,此所谓“进思尽忠,退思补过”者哉!
假令晏子而在,余虽为之执鞭,所忻慕焉。
魏公子无忌者,魏昭王少子而魏安釐王异母弟也。
昭王薨,安釐王即位,封公子为信陵君。
是时范睢亡魏相秦,以怨魏齐故,秦兵围大梁,破魏华阳下军,走芒卯。
魏王及公子患之。
公子为人仁而下士,士无贤不肖皆谦而礼交之,不敢以其富贵骄士。
士以此方数千里争往归之,致食客三千人。
当是时,诸侯以公子贤,多客,不敢加兵谋魏十馀年。
公子与魏王博,而北境传举烽,言“赵寇至,且入界”。
魏王释博,欲召大臣谋。
公子止王曰:“赵王田猎耳,非为寇也。“
复博如故。
王恐,心不在博。
居顷,复从北方来传言曰:“赵王猎耳,非为寇也。“
魏王大惊,曰:“公子何以知之?“
公子曰:“臣之客有能深得赵王阴事者,赵王所为,客辄以报臣,臣以此知之。“
是后魏王畏公子之贤能,不敢任公子以国政。
魏有隐士曰侯嬴,年七十,家贫,为大梁夷门监者。
公子闻之,往请,欲厚遗之。
不肯受,曰:“臣脩身洁行数十年,终不以监门困故而受公子财。“
公子于是乃置酒大会宾客。
坐定,公子从车骑,虚左,自迎夷门侯生。
侯生摄敝衣冠,直上载公子上坐,不让,欲以观公子。
公子执辔愈恭。
侯生又谓公子曰:“臣有客在市屠中,愿枉车骑过之。“
公子引车入巿,侯生下见其客朱亥,俾倪,故久立与其客语,微察公子。
公子颜色愈和。
当是时,魏将相宗室宾客满堂,待公子举酒。
巿人皆观公子执辔。
从骑皆窃骂侯生。
侯生视公子色终不变,乃谢客就车。
至家,公子引侯生坐上坐,遍赞宾客,宾客皆惊。
酒酣,公子起,为寿侯生前。
侯生因谓公子曰:“今日嬴之为公子亦足矣。
嬴乃夷门抱关者也,而公子亲枉车骑,自迎嬴于众人广坐之中,不宜有所过,今公子故过之。
然嬴欲就公子之名,故久立公子车骑巿中,过客以观公子,公子愈恭。
巿人皆以嬴为小人,而以公子为长者能下士也。“
于是罢酒,侯生遂为上客。
侯生谓公子曰:“臣所过屠者朱亥,此子贤者,世莫能知,故隐屠间耳。“
公子往数请之,朱亥故不复谢,公子怪之。
魏安釐王二十年,秦昭王已破赵长平军,又进兵围邯郸。
公子姊为赵惠文王弟平原君夫人,数遗魏王及公子书,请救于魏。
魏王使将军晋鄙将十万众救赵。
秦王使使者告魏王曰:“吾攻赵旦暮且下,而诸侯敢救者,已拔赵,必移兵先击之。“
魏王恐,使人止晋鄙,留军壁邺,名为救赵,实持两端以观望。
平原君使者冠盖相属于魏,让魏公子曰:“胜所以自附为婚姻者,以公子之高义,为能急人之困。
今邯郸旦暮降秦而魏救不至,安在公子能急人之困也!
且公子纵轻胜,弃之降秦,独不怜公子姊邪?“
公子患之,数请魏王,及宾客辩士说王万端。
魏王畏秦,终不听公子。
公子自度终不能得之于王,计不独生而令赵亡,乃请宾客,约车骑百馀乘,欲以客往赴秦军,与赵俱死。
行过夷门,见侯生,具告所以欲死秦军状。
辞决而行,侯生曰:“公子勉之矣,老臣不能从。“
公子行数里,心不快,曰:“吾所以待侯生者备矣,天下莫不闻,今吾且死而侯生曾无一言半辞送我,我岂有所失哉?“
复引车还,问侯生。
侯生笑曰:“臣固知公子之还也。“
曰:“公子喜士,名闻天下。
今有难,无他端而欲赴秦军,譬若以肉投馁虎,何功之有哉?
尚安事客?
然公子遇臣厚,公子往而臣不送,以是知公子恨之复返也。“
公子再拜,因问。
侯生乃屏人间语,曰:“嬴闻晋鄙之兵符常在王卧内,而如姬最幸,出入王卧内,力能窃之。
嬴闻如姬父为人所杀,如姬资之三年,自王以下欲求报其父仇,莫能得。
如姬为公子泣,公子使客斩其仇头,敬进如姬。
如姬之欲为公子死,无所辞,顾未有路耳。
公子诚一开口请如姬,如姬必许诺,则得虎符夺晋鄙军,北救赵而西却秦,此五霸之伐也。“
公子从其计,请如姬。
如姬果盗晋鄙兵符与公子。
公子行,侯生曰:“将在外,主令有所不受,以便国家。
公子即合符,而晋鄙不授公子兵而复请之,事必危矣。
臣客屠者朱亥可与俱,此人力士。
晋鄙听,大善;不听,可使击之。“
于是公子泣。
侯生曰:“公子畏死邪?
何泣也?“
公子曰:“晋鄙嚄唶宿将,往恐不听,必当杀之,是以泣耳,岂畏死哉?“
于是公子请朱亥。
朱亥笑曰:“臣乃市井鼓刀屠者,而公子亲数存之,所以不报谢者,以为小礼无所用。
今公子有急,此乃臣效命之秋也。“
遂与公子俱。
公子过谢侯生。
侯生曰:“臣宜从,老不能。
请数公子行日,以至晋鄙军之日,北乡自刭,以送公子。“
公子遂行。
至邺,矫魏王令代晋鄙。
晋鄙合符,疑之,举手视公子曰:“今吾拥十万之众,屯于境上,国之重任,今单车来代之,何如哉?“
欲无听。
朱亥袖四十斤铁椎,椎杀晋鄙,公子遂将晋鄙军。
勒兵下令军中曰:“父子俱在军中,父归;兄弟俱在军中,兄归;独子无兄弟,归养。“
得选兵八万人,进兵击秦军。
秦军解去,遂救邯郸,存赵。
赵王及平原君自迎公子于界,平原君负韊矢为公子先引。
赵王再拜曰:“自古贤人未有及公子者也。“
当此之时,平原君不敢自比于人。
公子与侯生决,至军,侯生果北乡自刭。
魏王怒公子之盗其兵符,矫杀晋鄙,公子亦自知也。
已却秦存赵,使将将其军归魏,而公子独与客留赵。
赵孝成王德公子之矫夺晋鄙兵而存赵,乃与平原君计,以五城封公子。
公子闻之,意骄矜而有自功之色。
客有说公子曰:“物有不可忘,或有不可不忘。
夫人有德于公子,公子不可忘也;公子有德于人,愿公子忘之也。
且矫魏王令,夺晋鄙兵以救赵,于赵则有功矣,于魏则未为忠臣也。
公子乃自骄而功之,窃为公子不取也。“
于是公子立自责,似若无所容者。
赵王埽除自迎,执主人之礼,引公子就西阶。
公子侧行辞让,从东阶上。
自言罪过,以负于魏,无功于赵。
赵王侍酒至暮,口不忍献五城,以公子退让也。
公子竟留赵。
赵王以鄗为公子汤沐邑,魏亦复以信陵奉公子。
公子留赵。
公子闻赵有处士毛公藏于博徒,薛公藏于卖浆家,公子欲见两人,两人自匿不肯见公子。
公子闻所在,乃间步往从此两人游,甚欢。
平原君闻之,谓其夫人曰:“始吾闻夫人弟公子天下无双,今吾闻之,乃妄从博徒卖浆者游,公子妄人耳。“
夫人以告公子。
公子乃谢夫人去,曰:“始吾闻平原君贤,故负魏王而救赵,以称平原君。
平原君之游,徒豪举耳,不求士也。
无忌自在大梁时,常闻此两人贤,至赵,恐不得见。
以无忌从之游,尚恐其不我欲也,今平原君乃以为羞,其不足从游。“
乃装为去。
夫人具以语平原君。
平原君乃免冠谢,固留公子。
平原君门下闻之,半去平原君归公子,天下士复往归公子,公子倾平原君客。
公子留赵十年不归。
秦闻公子在赵,日夜出兵东伐魏。
魏王患之,使使往请公子。
公子恐其怒之,乃诫门下:“有敢为魏王使通者,死。“
宾客皆背魏之赵,莫敢劝公子归。
毛公、薛公两人往见公子曰:“公子所以重于赵,名闻诸侯者,徒以有魏也。
今秦攻魏,魏急而公子不恤,使秦破大梁而夷先王之宗庙,公子当何面目立天下乎?“
语未及卒,公子立变色,告车趣驾归救魏。
魏王见公子,相与泣,而以上将军印授公子,公子遂将。
魏安釐王三十年,公子使使遍告诸侯。
诸侯闻公子将,各遣将将兵救魏。
公子率五国之兵破秦军于河外,走蒙骜。
遂乘胜逐秦军至函谷关,抑秦兵,秦兵不敢出。
当是时,公子威振天下,诸侯之客进兵法,公子皆名之,故世俗称魏公子兵法。
秦王患之,乃行金万斤于魏,求晋鄙客,令毁公子于魏王曰:“公子亡在外十年矣,今为魏将,诸侯将皆属,诸侯徒闻魏公子,不闻魏王。
公子亦欲因此时定南面而王,诸侯畏公子之威,方欲共立之。“
秦数使反间,伪贺公子得立为魏王未也。
魏王日闻其毁,不能不信,后果使人代公子将。
公子自知再以毁废,乃谢病不朝,与宾客为长夜饮,饮醇酒,多近妇女。
日夜为乐饮者四岁,竟病酒而卒。
其岁,魏安釐王亦薨。
秦闻公子死,使蒙骜攻魏,拔二十城,初置东郡。
其后秦稍蚕食魏,十八岁而虏魏王,屠大梁。
高祖始微少时,数闻公子贤。
及即天子位,每过大梁,常祠公子。
高祖十二年,从击黥布还,为公子置守冢五家,世世岁以四时奉祠公子。
太史公曰:吾过大梁之墟,求问其所谓夷门。
夷门者,城之东门也。
天下诸公子亦有喜士者矣,然信陵君之接岩穴隐者,不耻下交,有以也。
名冠诸侯,不虚耳。
高祖每过之而令民奉祠不绝也。
沛公军霸上,未得与项羽相见。
沛公左司马曹无伤使人言于项羽曰:“沛公欲王关中,使子婴为相,珍宝尽有之。“
项羽大怒曰:“旦日飨士卒,为击破沛公军!”
当是时,项羽兵四十万,在新丰鸿门;沛公兵十万,在霸上。
范增说项羽曰:“沛公居山东时,贪于财货,好美姬。
今入关,财物无所取,妇女无所幸,此其志不在小。
吾令人望其气,皆为龙虎,成五彩,此天子气也。
急击勿失!”
楚左尹项伯者,项羽季父也,素善留侯张良。
张良是时从沛公,项伯乃夜驰之沛公军,私见张良,具告以事,欲呼张良与俱去,曰:“毋从俱死也。“
张良曰:“臣为韩王送沛公,沛公今事有急,亡去不义,不可不语。“
良乃入,具告沛公。
沛公大惊,曰:“为之奈何?“
张良曰:“谁为大王为此计者?“
曰:“鲰生说我曰:‘距关,毋内诸侯,秦地可尽王也。
’故听之。“
良曰:“料大王士卒足以当项王乎?“
沛公默然,曰:“固不如也。
且为之奈何?“
张良曰:“请往谓项伯,言沛公不敢背项王也。“
沛公曰:“君安与项伯有故?“
张良曰:“秦时与臣游,项伯杀人,臣活之;今事有急,故幸来告良。“
沛公曰:“孰与君少长?“
良曰:“长于臣。“
沛公曰:“君为我呼入,吾得兄事之。“
张良出,要项伯。
项伯即入见沛公。
沛公奉卮酒为寿,约为婚姻,曰:“吾入关,秋毫不敢有所近,籍吏民封府库,而待将军。
所以遣将守关者,备他盗之出入与非常也。
日夜望将军至,岂敢反乎!
愿伯具言臣之不敢倍德也。“
项伯许诺,谓沛公曰:“旦日不可不蚤自来谢项王。“
沛公曰:“诺。“
于是项伯复夜去,至军中,具以沛公言报项王,因言曰:“沛公不先破关中,公岂敢入乎?
今人有大功而击之,不义也。
不如因善遇之。“
项王许诺。
沛公旦日从百余骑来见项王,至鸿门,谢曰:“臣与将军戮力而攻秦,将军战河北,臣战河南,然不自意能先入关破秦,得復见将军于此。
今者有小人之言,令将军与臣有郤……”项王曰:“此沛公左司马曹无伤言之;不然,籍何以至此。“
项王即日因留沛公与饮。
项王、项伯东向坐,亚父南向坐。
亚父者,范增也。
沛公北向坐,张良西向侍。
范增数目项王,举所佩玉玦以示之者三,项王默然不应。
范增起,出召项庄,谓曰:“君王为人不忍。
若入前为寿,寿毕,请以剑舞,因击沛公于坐,杀之。
不者,若属皆且为所虏。“
庄则入为寿。
寿毕,曰:“君王与沛公饮,军中无以为乐,请以剑舞。“
项王曰:“诺。“
项庄拔剑起舞,项伯亦拔剑起舞,常以身翼蔽沛公,庄不得击。
于是张良至军门见樊哙。
樊哙曰:“今日之事何如?“
良曰:“甚急!
今者项庄拔剑舞,其意常在沛公也。“
哙曰:“此迫矣!
臣请入,与之同命。“
哙即带剑拥盾入军门。
交戟之卫士欲止不内,樊哙侧其盾以撞,卫士仆地,哙遂入,披帷西向立,瞋目视项王,头发上指,目眦尽裂。
项王按剑而跽曰:“客何为者?“
张良曰:“沛公之参乘樊哙者也。“
项王曰:“壮士,赐之卮酒。“
则与斗卮酒。
哙拜谢,起,立而饮之。
项王曰:“赐之彘肩。“
则与一生彘肩。
樊哙覆其盾于地,加彘肩上,拔剑切而啖之。
项王曰:“壮士!
能復饮乎?“
樊哙曰:“臣死且不避,卮酒安足辞!
夫秦王有虎狼之心,杀人如不能举,刑人如恐不胜,天下皆叛之。
怀王与诸将约曰:‘先破秦入咸阳者王之。
’今沛公先破秦入咸阳,毫毛不敢有所近,封闭宫室,还军霸上,以待大王来。
故遣将守关者,备他盗出入与非常也。
劳苦而功高如此,未有封侯之赏,而听细说,欲诛有功之人。
此亡秦之续耳,窃为大王不取也!”
项王未有以应,曰:“坐。“
樊哙从良坐。
坐须臾,沛公起如厕,因招樊哙出。
沛公已出,项王使都尉陈平召沛公。
沛公曰:“今者出,未辞也,为之奈何?“
樊哙曰:“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
如今人方为刀俎,我为鱼肉,何辞为?“
于是遂去。
乃令张良留谢。
良问曰:“大王来何操?“
曰:“我持白璧一双,欲献项王,玉斗一双,欲与亚父。
会其怒,不敢献。
公为我献之。“
张良曰:“谨诺。“
当是时,项王军在鸿门下,沛公军在霸上,相去四十里。
沛公则置车骑,脱身独骑,与樊哙、夏侯婴、靳强、纪信等四人持剑盾步走,从郦山下,道芷阳间行。
沛公谓张良曰:“从此道至吾军,不过二十里耳。
度我至军中,公乃入。“
沛公已去,间至军中。
张良入谢,曰:“沛公不胜桮杓,不能辞。
谨使臣良奉白璧一双,再拜献大王足下,玉斗一双,再拜奉大将军足下。“
项王曰:“沛公安在?“
良曰:“闻大王有意督过之,脱身独去,已至军矣。“
项王则受璧,置之坐上。
亚父受玉斗,置之地,拔剑撞而破之,曰:“唉!
竖子不足与谋。
夺项王天下者,必沛公也。
吾属今为之虏矣!”
沛公至军,立诛杀曹无伤。